种种念头在脑海里来了又去,纷繁杂沓,如潮汐退涌。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把车开到了自家楼下。
其实现在调转车头,将人送回初照人事务所,也不算费事,只是……
他抬眸,望一眼车窗外悄无声息,徐徐攀升的夜幕,眸光一闪,停车,熄火。
都说了邀人来家中一坐,何必食言,出尔反尔。
暗暗呼出一口气,他尽量让自己面上保持一个自然状态,叫对方起来。
叫了两声,对方却毫无反应,依旧睡得从容。
他没办法,只好上手去推。
谁知,这人不知是几天几夜没睡觉,见到周公竟像见了莫逆之交,任凭他推搡,偏偏醒不来。
裴郁无奈,只好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
看看四下无人,他蹙了蹙眉梢,心一横,伸手将人抱了出来。
抬腿关上车门时,裴郁感到,怀里的躯体温热,鲜活,出乎意料地,并没使他产生接触活人那种膈应感,反而生出几分骨肉鲜血在手,停匀实在的满足。
想到自己第一次看见对方,曾目测其体重不超过六十一千克,如今阴差阳错,果然验证,裴郁不由轻轻撇嘴。
平时同样重量的尸体,也不知抬过多少,可哪个也没有这样轻飘飘。
正胡思乱想间,怀中的人一动,像是要醒过来。
裴郁下意识垂眸,还没看清楚状况,肩头却忽然一坠,那张好看的脸,也瞬间在眼前放大。
下一秒,毫无预兆地,被人吻上唇角。
裴郁瞳孔骤然张大,大脑做出指令前,双手已经条件反射式地松开,将人扔了出去。
紧接着,耳畔传来对方半含嗔半委屈的低呼:
“小裴哥哥,不就亲你一下,你这是要灭口么……”
熟悉的腔调飘来,裴郁低头,看见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沈行琛,半坐在地,正可怜兮兮地仰着头,眼波流转,半喜半怨,一手还捂着后腰,哎呦哎呦地叫,大概摔得不轻。
唇边还残留着那种温凉,潮湿,如覆夜露的触感,裴郁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心下有些过意不去。
这事整得,他想,明明是沈行琛装睡偷袭在先,现在可好,防卫过当,倒成了自己心狠手辣,下手没轻没重。
望望斜倚在地上,浅浅皱眉,半天起不来的沈行琛,他只好在心里暗叫一声倒霉,便走上前去,向对方伸出援助之手。
第79章 找件衣服穿吧
虽然如果沈行琛再搞一次偷袭,裴郁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将人扔出去,但毕竟是硬邦邦的水泥地面,造成的后果,他不得不承担。
况且天黑月暗,他当时没发现,正好把人扔在了一滩积水旁,沈行琛的衣服裤子,全被水沾脏了。
没办法,只能先把人小心扶进家里再说。
家里空间有限,他只好将沈行琛带到卧室,示意对方撩起衣服一看,后腰上已经青了一块,万幸只是淤肿,没有擦破外皮,也没有伤及骨头。
秉着不能见死不救的原则,裴郁跑了一趟公寓楼下的药店,找来冰块,酒精,红花油,帮他冷敷,消毒,又涂上治跌打损伤的药。
但裴郁自己也没料到,整个处理伤情过程中的最大阻碍,居然是沈行琛的叫唤。
这就有点超出他的舒适区了,平时在他手下被摆弄的躯体,可从来没有发出过声音。
还是这种哼哼唧唧,腻腻歪歪,让他忍不住原地抖两抖的,声音。
“小裴哥哥,你轻一点好不好,我很疼的……”
按在对方腰上的指节一顿,那种原本被他刻意忽略的,光滑柔腻的肌肤触感,此时争先恐后向他神识里涌来,挤挤挨挨,跳跃不休。
他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直接触碰过活人衣衫之下的皮肉,乍然接触却猛然意识到,与尸体手感完全不同,称得上云泥之别。
少年的身体单薄却不嶙峋,清瘦,白皙,匀净,修长漂亮的骨骼在浅浅一层薄肌和表皮包裹下,呈现出恰到好处,赏心悦目的起伏弧线,如晨雾笼罩的远山连绵。
裴郁手指滑过赤%裸的皮肤,仿佛于凝脂上作画,一圈一圈,棕褐色药油在指间缓缓匀开,温凉,腻滑,像谁此刻不能言明的心事弥散,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栗起来。
偏偏手下的人还不老实,趴在床上也不消停,还半回着脑袋来看他:
“轻一点么……啊……嗯……小裴……哥哥……”
一边叫唤,还一边小幅度地扭动,像一尾受伤的美人鱼,不甘心安分,周身散发出蛊惑的诱人气息。
裴郁瞥一眼那张明眸皓齿的脸,一双波光宛转的黑曜石湿漉漉,雾蒙蒙,浅玫瑰色双唇边挂着明目张胆,不怀好意的暧昧笑容。
“好疼……嗯……这里太大力了……嗯……”
裴郁忍无可忍,手指用力一按,顿时收获沈行琛真真正正,一声带着哭腔的哀嚎。
“闭嘴。”他咬着牙,沉声道。
沈行琛不敢再浪,只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泪汪汪地瞅着他,时不时发出几声实在抑制不住的嘶嘶哈哈。
对方这副隐忍难耐的模样,倒更让裴郁止不住地心跳加快,眼底心头,都弥漫出一种难言,奔涌,险些承受不住的悸动,像长年干裂的荒漠,忽逢大雨流潦。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千头万绪,没个安排处。
好容易强压着心乱如麻,上完了药油,他连一句话也懒得和人交待,便将沈行琛独自留在床上趴着,自己跑去客厅,端起凉水,吨吨灌了一气。
润凉液体滑过咽喉,方才油然而生的燥热感觉也平息了许多,裴郁呼出一口闷结在胸中的浊气,向后抄一把头发,才在凳子上坐下来。
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他把那只颅骨形状的杯子重重墩在桌上,不无郁闷地想。
他向来厌恶活人苦果自食的折腾,不成想到头来,终究还是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上哪儿说理去。
等收拾完酒精药油,顺便平复一番自己的情绪,裴郁一转身,又看见沈行琛已经从床上爬起来,扒着卧室门框,浅浅笑着瞅他:
“小裴哥哥,给我找件衣服穿吧。”
沈行琛身上只披了条薄薄被单,堪堪自肩头垂落,蝴蝶形状锁骨线条优美流畅,颀长笔直的双腿半遮半掩,更显得没露出来的地方有万千旖旎,比赤身裸%体,更平添无数风情。
裴郁眸光一滞,迟迟没动。
“哎,发什么呆呀。”沈行琛抬手扶着腰,冲他笑得灿烂:
“刚才,还不是你亲手脱下来的。”
被单随着对方的动作,向下滑落一些,飞过来的眼风好似带着温度,让这个本就不算凉爽的夏夜,又灼热了几分。
裴郁如同触电一般,骤然从原地弹开,远远绕过沈行琛,贴着墙挤进屋里,翻出自己的衬衫长裤,也不看他,径直甩到对方身上。
沈行琛却抱了衣服,微笑着凑到他跟前:
“你不想,再亲手帮我穿上吗?”
“离我远点。”裴郁咬一咬牙,自顾向门外走。
他现在大概需要去标本室,抄起那把无情无义柳叶刀,冷静一下。
还未走脱,胳膊又被扯住:
“小裴哥哥还没习惯么,已经是第三次和我肢体接触了。”
裴郁也不回头,一扬手甩开,咬牙切齿:
“一万次也习惯不了。”
“这可是你说的!”身后沈行琛的笑声,如风铃叮咚,“要和我接触一万次,我替你记着数。”
裴郁不愿再与对方纠缠,抬腿走进标本室,拿起桌上一只硬油泥材质,尚未完工却已具雏形的小骨盆模型,狠狠切成几块。
眼看它毫无反抗能力地在自己手下四分五裂,才算稍稍缓和了心绪。
这便是他迷恋这些断骨残肢的原因,他想。
从生到死,都是属于他的。
任凭他如何摆布,都挣脱不得。
不像活人,他掌控不了,还要反过来掌控他。
余光扫到那副静立在墙边的骨架,一如既往地莹白,光滑,罩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月影轻纱,缥缈,听话。
然而,是谁轻浅的笑意又在脑海里回荡,清凌凌嗓音像招惹了冥河岸边的烟雾,如梦亦如幻。
——我生是伴着你的人,死是缠着你的骨。就算有天灰飞烟灭,我的魂魄,也要夜夜来入你的梦。
夜风透过窗棂吹进来,鼓动轻纱如流动的月光。裴郁从那半真半假,戏谑与认真参半的话里猛然惊醒,神魂抽身而退。
再望向那副骨架时,心底却不由添了一丝,对其鲜活生命力缺失的遗憾。
第80章 杀了我
“小裴哥哥,你不饿吗,要不要吃东西?”
标本室门口又传来沈行琛含笑的嗓音,还是那副熟悉的尾音上扬,暧昧语调。
这样一个关乎活人生死存亡的正经问题,愣是被对方问得像“哥哥要不要进来玩”一样轻浮浪荡,裴郁心底轻嗤一声,暗想,你也算是个人才。
他从桌前起身,一眼看见自己的衣服穿在沈行琛身上,大了一号,越发显得对方身形单薄,眉眼稚气。
一双衬衫袖子挽起来,风纪扣压根没系,倒比穿在自己身上时,多了几分灵动与轻松。
裴郁走到客厅,微微垂眸,去摸桌上的手机:
“吃什么。”
手机还没拿起,又被对方压下去:
“有我在,还叫什么外卖。”
说着,沈行琛便一手扶着腰,以比平常慢上一倍的步速,朝他挪去:
“以前我和你说,有机会要做东西给你吃,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裴郁后退一步,抿一抿唇,到底没说话。
“你家里不会……没有吃的吧。”沈行琛的口气听上去,不是很抱希望。
果然,裴郁见他在客厅,厨房转了一圈,又有些好笑地转回来:
“小裴哥哥,还是那个问题,你吃东西这么矫情,这么多年,怎么活下来的?”
裴郁环起双臂,倚在桌旁,语气不见起伏:
“饿着。”
“行吧。”沈行琛好脾气地笑,捂着后腰移到桌旁,把他的手机递过去:
“那就麻烦小裴哥哥,帮我买点食材回来。先说好,我的刀工肯定比不上你,一会儿菜来了,你可得跟我合作。”
裴郁接过手机,面无表情,懒得开口搭腔。
————
沈行琛虽然受了伤,但动作还是相当利落。
当裴郁完成自己的刀工任务,从厨房被赶出来后,堪堪过去半个小时,面前就呼啦啦摆了一桌子。
蛋饺金黄,虾尾鲜红,豆花雪白,青笋翠绿,还有一盏瓷白荧荧,热气蒸腾的荷花珍珠汤,琳琅满目,煞是好看。
沈行琛撑着桌子,扶着腰慢慢坐下,眼神却一直黏在裴郁这边,焕发出兴致勃勃的光彩:
“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裴郁目光微微一动,正在犹豫是否要开口道一句辛苦,却听见沈行琛又笑成一枝宜室宜家的花:
“小裴哥哥放心,我舍不得对你下毒。就算要下,也是下春%药。”
裴郁呼吸一窒,直接伸手抄筷子。
跟这号人,还瞎客气什么,简直浪费生命。
沈行琛却完全不会看眼色,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怎么样?”
裴郁略一点头,口气淡淡:
“好。”
“跟何年比起来呢?”沈行琛笑盈盈追问,“是不是比他的强多了?”
裴郁眼皮也不抬一下:
“没吃过,不知道。”
不等沈行琛继续纠结这些无意义对比,他冷不丁问道:
“你为什么选黑夜?”
听他这样问,沈行琛神色似乎黯淡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方才粼粼的光彩,仿佛那黯淡不过是裴郁眼花。
“站在阳光下,永远看不清阴影里的东西。”他听到沈行琛说,“有些事,还是夜里做起来,比较方便。”
说着,沈行琛还故意歪了歪脑袋,舌尖舔舔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你说是吧,小裴哥哥?”
真是天生的吸血鬼,裴郁暗想。
他抬起眼睫,凝视对方那双幽深如冥河的黑眸:
“十五岁之后,他才出现,对吗?”
“对。”沈行琛微微一笑,“他是私家侦探,挣点小钱,保证我们活下去。”
裴郁目光微闪:
“你呢?”
“我一无所长,除了折个纸花之外,什么也不会。”沈行琛回望过来,语气半带讥讽,眼底却似漫上些自得的笑意,“虽然他出现得晚,可我还得依附他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