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我,小裴哥哥。”
裴郁犹豫一下:
“你受伤了。”
“伤的是腰,又不是脑子。你放心,我会假装我还是何年。”沈行琛微微一笑,“再说,三更半夜的,你忍心让我独守空房么。”
裴郁系扣子的指节一顿,故意嗤一声:
“我怕你烧了房子。”
“那就更得带上我了。”沈行琛一边说,一边艰难地往身上套衣服,百忙之中还不忘朝他飞个眼风,“要烧,也要挑你在的时候烧,这样,我才能和小裴哥哥死在一块儿。生同衾,死同穴,永远不分开,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瞥一眼那双在暗夜里熠熠生辉,炙热与冰封参半的黑曜石,裴郁压下胸腔里那阵微妙的,莫名的悸动,冷冷开口:
“想死请自便,恕不奉陪。”
说完,却有意放慢了动作,余光瞟见对方衣服穿得差不多,才下床去洗了把脸,准备出现场。
————
裴郁带着沈行琛来到蒋天伟家车库门口时,正是夜里三点钟。
他们刚从车上下来,就看见廖铭和窦华也赶到了,略一点头致意后,便朝颓然坐在地上的蒋天伟走去。
蒋天伟几米开外,便是那具赤%裸的女尸,长发散乱一地,凌乱的衣衫随意搭在身上,也不知是穿着,还是盖着。
裴郁拎着小工具箱,不等走到近前,就一扬手,笃定道:
“假的。”
话音落下,连蒋天伟也站起身,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又是假的?”豆花儿惊讶道,眼睛瞪得滴溜圆,“难道,还是……”
裴郁点头:
“充气娃娃。”
说着,他迅速戴好手套,走上前,一眼扫见那娃娃左臂缺失,断面撕裂。
触到它的一刹那,裴郁头也不抬,向廖铭等人沉声道:
“上次那个。”
被埋在海滨公园长椅之下那截断臂,主人却躺在这个地方。
也不能怪蒋天伟眼花,这种娃娃外形做得很逼真,肤色也尽可能还原真人,夜里遥遥一见,实在很像横死街头的尸体。
只不知,是被谁扔在这里。
他扒拉扒拉娃娃,所幸,这次没有任何血迹。
裴郁半蹲下去,取出工具,在豆花儿协助下,一面提取娃娃身边的足迹,和阴%道拭子,一面听着身后,廖铭对蒋天伟的询问。
豆花儿帮他把娃娃双腿掰开,方便他动手取材,并悄悄咋舌:
“幸好现在大半夜的,没让别人看见,否则他们家,还不一定被怎么议论呢。”
裴郁不答,心里却默默表示同意。
活人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听见廖铭问。
“就在刚才,不到三点。”蒋天伟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很是沧桑。
“为什么这个时间出门?”廖铭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
“我……想出来走走,透口气。”蒋天伟叹一声,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喉咙里挤出的回答,也像疲惫已极后的勉强应对,“找不到桐桐,我和她妈怎么能安心。”
“这个先别告诉她。”廖铭说,似乎是朝娃娃这里示意一下,“等我们查清楚再说。”
“我知道。”蒋天伟有气无力地说,字句之间,都是满溢的叹息,“李颖比我状况更不好,能不让她知道的,我就先瞒着,唉……再这样下去,她非得住院不可,桐桐找不到,她也好不了……”
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四周夜静如死,只有蒋天伟的叹气声,哀哀回荡在风里,苍凉,萧索,凝成离人的断肠悲吟。
第83章 娃娃
安抚好蒋天伟并让他回去休息,廖铭便带着裴郁等人又回局里,打算尽快将鉴定做出来。
往车上走去时,裴郁瞥见手撑着后腰,走得一瘸一拐的沈行琛,眸光闪了闪,到底没去管他。
倒是窦华,终于按捺不住似地,悄悄跑到沈行琛身边,小声问道:
“小何侦探,怎么回事啊,腰疼成这样?”
裴郁目光一凛,还来不及阻止,就见沈行琛唇边挂上一抹神秘微笑,轻声,却足够清楚地说:
“都怪裴法医,用劲儿太大了……”
那口气里掺着十足十的暧昧意味,加上尾音自动消失,不免令人想入非非,浮想联翩。
果然,一听这话,廖铭尚且还能装作淡定,豆花儿却像中了什么咒似地,骤然转头朝裴郁望来,速度快得简直要把脖子甩断,眼神里全是震惊。
裴郁脚步一僵,不是很自在地抿了抿唇,故作若无其事:
“来之前摔的。”
“嗯对对……摔的。”沈行琛又在一旁附和道,然而那满含笑意的嗓音,怎么听怎么言不由衷,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做作感觉。
解释的话凝滞在唇齿间,裴郁权衡一下,还是选择闭口不言。
此地无银的事,他今夜已经做过,再来一次,不咎于自取其辱。
累了累了,他想,活人无关紧要的揣测,随它去吧。
拉开车门的瞬间,豆花儿难以置信的感叹,从身后幽幽飘来:
“裴哥,你不是对活人没兴趣,你是对女活人没兴趣吧?”
不用回头,他都能想象到对方那种嘴巴与眼睛一样圆溜溜,恍然大悟中带着十成惊讶的神情。
他微微垂了眼睫,无奈道:
“放心,至少对你没有。”
说完,便一抬长腿,自顾上了车,将豆花儿的目瞪口呆,和沈行琛的笑意盈盈,都隔绝在车窗之外。
————
回到局里,裴郁和豆花儿便一头扎进技侦办公室,将提取来的足印和拭子,与案件相关人员逐一比对。
等待DNA结果过程中,裴郁鬼使神差地,又踱回一队办公室,同时默默给自己进行心理暗示,只是来看看廖队在干什么,并没有其他目的。
一进门,便看见沈行琛歪在墙角的简易行军床上,闭着双眼,胸口微不可察地起伏,睡得轻柔而安静。
而廖铭正坐在长桌一角,眉头稍蹙,专注翻阅着什么资料,见他进来,也只略一点头,没再理会。
裴郁看了看沈行琛那个颇为别扭的睡姿,犹疑一下,终究不大落忍,从墙边柜子里轻轻翻出一个软垫,小心塞在他身下。
也许是白天太疲惫,沈行琛仍旧睡着,没有醒来,睡梦中接触到鼓鼓囊囊的软垫,身子稍稍动了动,无意识地调整到较为舒适的姿势,面上神情也更加安然。
他半蜷半舒,静静靠在那里,双眸阖起,纤长乌黑的睫毛浓密如小扇,唇线单薄柔和,犹带少年气的轮廓小巧精致,整个人仿佛染了夜露的一枝玫瑰,水汽的冷冽与花瓣的清甜合而为一,比起王尔德笔下的道林格雷,也不遑多让。
感知到廖铭向自己投来的狐疑目光,裴郁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转过身来,微微昂首,谁也不看,端庄而冷酷地走出门去。
————
比对结果出来,已是第二天清早。
窗外晨光熹微,稀薄阳光穿破云层,驱散黑暗,世界渐渐苏醒。
廖铭看着手中不出意料的结果,也没多说什么,只招呼裴郁等三人,再走一趟“鸿福齐天”木材厂。
娃娃身旁的足印,残留的阴%道拭子,都和老板卢鸿相吻合,其嫌疑也大大上升。
厂里还是那副荒凉破败之象,除了老板卢鸿之外,空无一人,杂草丛生。
看上去,卢鸿倒真像他自己所说那样,住在这里看厂子。
再次见到他们,卢鸿先是一惊,随即,脸上浮现出明显不耐烦的神色,坐在椅子上,也不起身:
“你们昨天不是刚来过,又来干什么!”
廖铭音调平和,却自带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你都干过什么事,最好自己交代。”
“不是,我说,”卢鸿皱起眉头,“蒋天伟到底给你们多少钱,怎么就逮着我不放呢!钱我都赔了,案子也结了,他姓蒋的还想怎么着?告诉你们,我这厂子黄了,人可还在,再想从我这儿讹钱,先撒泡尿照照镜子,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裴郁听他说话的声气不对,微微转眸,却与身边那个已经是何年的人,对视一眼。
对方神情依旧客套而友善,可望向他的双眸中,似是多了一点好奇的探究意图。
他目光一僵,立刻移开视线。
豆花儿上前一步,还没开口,就被廖铭抬手拦住:
“再提醒你一次,注意态度。”
一面说着,廖铭一面将警察证拍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
豆花儿见状,连忙从身上掏出自己的证件,举在手里,亮给卢鸿,一边还扬着下颌,挺起胸膛,尽量让自己营造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卢鸿的眼神一怔,依次从廖铭,豆花儿,裴郁,何年身上扫过:
“你们……不是蒋天伟派来的?”
“少废话。”廖铭沉声道,又把几张照片推过去:
“这东西,是不是你扔的?”
“这……不是不是。”卢鸿翻翻那些充气娃娃照片,连连否认,“这什么玩意,跟个死人一样,怪吓人的。”
啪一声,廖铭将其中一张猛然拍在桌面上,连豆花儿都吓了一跳:
“地上有你的脚印,身上有你的DNA,趁早实话实说,别等着把监控摆上来,算你寻衅滋事。”
“别别……我说。”卢鸿无奈,又朝那照片瞟一眼,“是我扔的。前两天我看见这胳膊不知道让谁撅折了,反正也不能再用,留着也碍眼。昨天你们来,我以为是蒋天伟叫来找茬的,寻思吓唬他一下,就趁夜里扔他车库门口了。”
“胳膊呢?”廖铭故意追问道。
“我哪知道。”卢鸿摊摊手,“这一个时间长了,好久没用过,一直扔在库房,谁知道哪个孙子闲着没事,撅这个玩儿。”
裴郁环起双臂,见廖铭朝这边望过来,便轻轻一点头。
廖铭沉吟一下,又问:
“都谁知道,你有这玩意儿?”
“那保不准是谁。”卢鸿苦了脸道,“我那库房,发懒没上锁,也没给安摄像头,只要有脚就能进,我一个人也看不住哇。”
廖铭略一点头,指节重重敲上桌面,一挥手,示意裴郁他们往外走:
“走吧,看看你那库房。”
第84章 鸿沟
等到了库房,裴郁才明白,为什么卢鸿会说这里“只要有脚就能进”。
库房位于木材厂南头,地处更加荒凉,后墙还塌了大半,褪色的红砖七零八落堆在地上,露出一个门扇大的缺口来,相当于半开放式。
后墙之外,更是渺无人迹的荒野,连草木都稀稀落落,遑论有人烟。
只要有心,想悄悄潜进来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太容易的事。
卢鸿一脚踹开半掩的库房门,哐啷啷门户洞开,扑簌簌掉下许多灰尘,要不是他们闪得快,头脸都不能幸免。
裴郁一抬手,将卢鸿挡在门外,表示自己要先进去勘查。
卢鸿对此倒没有异议,不让进就不进,乐得倚在墙上,瞅着他忙活。
裴郁听到身后,廖铭和豆花儿还在询问关于蒋天伟的事,卢鸿长了教训,措辞也很官方,没再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来。
小心地看过库房,除了一些板材、工具外别无他物,墙角有个人形的灰印子,应当是那个娃娃原本躺倒的地方,一望即知,刚被人拿走不久。
扫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裴郁刚要转身离开,却瞥见地上几个浅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的足印。
他半蹲下去,仔细看了看,这些差点被忽略的足印,轻巧,秀气,比他平常勘验的那些都小一点,初步判断,不是出自成年人。
从足印走行方向上看,自后墙豁口处,一路延伸到库房里,似乎在娃娃附近停留了一会儿,稍显凌乱,又走向后墙外去了。
据卢鸿的描述,娃娃之前一直躺在墙角,没有挪动,再发现时左手臂已经没了,因而这个足印就显得十分可疑。
不管怎样,还是先提取为好。
裴郁往身边一摸,摸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那小工具箱,还拎在豆花儿手里。
刚要起身去拿,一只抓着磁粉和胶带的手,就横在了他眼前。
他转过脸,对上何年笑嘻嘻的,故作热络的客套表情:
“裴法医找这个吗?”
那神情不容忽视地出现在这张与沈行琛共享的脸庞上,裴郁忽然觉得一阵刺心,别过眼,不愿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