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宣面上表情略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岫昭,见他并没说什么,也就没有多嘴。岫昭年少便骑射无双,弱冠之后更少有敌手,只兰璟亭进府时岫昭已藏锋敛锷,知道的也就他们一干钱庄死士。他一路尾随而来,岫昭给出的手势却让他不要露面,“属下刚好当值,听人报了,就过来看看。”
岫昭看了看他,“林掌柜就随本王一起出府逛逛吧。”
“是。”
此刻那抹黑影已攀到树顶,堪堪掠出府去,林宣目光一敛,带着两人从西大门而出,因他钱庄掌柜的身份,也没人拦他,三人竟比那飞檐的谨瑶速度更快些。
谨瑶出了王府,换了个人般的,朝西疾奔了起来。城西相比城南城北更多了些民宅,这个时间人们大都亮起了灯盏,闭户不出。谨瑶似对城西十分熟悉,走街穿巷,跟踪的三人险些被他甩掉。不多时兰璟亭便有些薄汗,他平时虽有习武,但也只练些皮毛,没有王府武师的水准。见岫昭气息依旧平稳,不由得又惊又愧,反倒是自己拖了后腿。
谨瑶停在一座四合院门口,牌匾上描金正楷写着王家,院门外没有亮灯,似是无人居住,他猫腰叩了叩门环,四声一组,片刻后里面规则地响了四声,他仔细听了,手里叩门变作三下。那院门吱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看了他一眼,让了开路。
岫昭三人离得远,也看不清那人长相,只觉得体格十分魁梧,约有九尺。三人偷摸着上了房顶,俯在天井朝里观望。内里一间房忽而亮起了灯,拉长的影倒在窗上,林宣细数了,站着的一共五人,谨瑶体型小,反而没有见着,大约是被挡在了某人身后。他伸手向岫昭比了比,岫昭眼一眯,摇了摇头,把他身子一按,壁虎似的伏在了房上。北面房间的窗户突然一开,一人探出头来,却是个五尺高矮的中年妇人,她打了个哈欠,朝亮灯的房间一瞥,不悦道,"咋么的?老娘才赶了路,这个点不让人休息了?"
岫昭看她体型,竟和一个孩童差不多,面上脂粉却敷得惨白惨白的,一张口涂得血红,异常妖艳。“本王倒觉得,她与谨瑶有些相像。”
两双眼齐刷刷地看向岫昭,觉得他是不是审美有什么毛病。正要开口,却听一个声音道,“阿娘,你也来了!”正是谨瑶声音。
两人默契地沉默了会儿,俱盯向那亮灯的屋子,一个小孩翻窗而出,面上戴了个狸猫面具,“阿娘,这是你买给瑶儿的么?”谨瑶一身衣服没换,手里摸着那面具上的铃铛,果真是喊的是她。
“……”
岫昭点了点头,“你们没觉得,只有她俩身高比较相像么?”
兰璟亭不吭声,谨瑶还是个孩童样貌,可那妇人却是个侏儒,亏了他这个也能扯到一起去,也不知这妇人如何生下谨瑶这么个小孩。
林宣忽然道,“这小孩不是她生的,大约是领养的。王爷是否要我去收拾了他们?”
岫昭摇了摇头,“这里能数出来的才七个人,五人还在内室,不知他们的底细,怎可贸然出手?”他摸着下巴琢磨着难道侏儒不能生育,双眼望向林宣。
林宣被他这眼神看得好不自在,脱口道,“只洛阳的侏儒生小孩难产死了的,就有六例,王爷别想这个了。”
岫昭轻咳一声,却见兰璟亭憋着笑,忖道林宣这个钱庄掌柜怎的跟个百事通一般,竟连这些街坊小事都一清二楚。
“林掌柜可知这妇人来历?”
“这是川东的梅寡妇,早年便成名了,黑道上也算混得开。手底下有一对锁魂钩,专挖人眼睛的。”他说得不紧不慢,兰璟亭却笑不出了,那妇人此刻袖口正有件闪闪发光的东西伸出,朝他们藏身处看了过来。
第17章
他正想提醒小心,岫昭一按他头,三人隐在屋檐背后,屏了呼吸。
岫昭比划了一个撤的手势,林宣见了点了点头,趁着夜色三人滑下屋檐,到了院子东侧外墙。
“王……”兰璟亭只发出半声,就被一枚暗器打中左肩,他受痛往前一冲,堪堪避过了背后的三枚柳叶镖。那三枚暗器一击不中,偷袭之人也没有再出手。兰璟亭见着嵌入地面的一粒算盘珠,方才明白过来刚才是林宣施以援手,让他避开暗处的偷袭。
三人在外动作极轻,却还是惊动了院内的人。林宣皱起眉,一张和气的脸上露出百般不情愿的表情来,仿佛有人欠了他许多的银子,他眼里映着屋内追出来的五个人:左首的一个,须发皆张,眼瞪得跟头豹子一般,面色蜡黄,虬结的筋肉十分明显,他握着一把古朴的九环刀,在身前一扬,“哪里来的小崽子,来找死的?”
林宣开口道,“我等不过路过,就被兄台的同伴暗算,看来这架是免不了。”
“路过?哟,这话说得老娘差点就信了。”接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人,相貌还算周正,却怎么也和“老”字挨不上边。她脖子上挂着个鸽蛋大小的银铃,作的少女打扮,一身粉红在夜里尤其扎眼。
她身旁立着一个又瘦又高的人,乍看还以为是个木头桩子,顶着张死鱼般的脸,没点儿生气,这时候开口说了话,“娘子,你一点儿也不老。”
那粉红女人面上一笑,娇羞道,“少跟老娘这么说话。”
“你俩够了没?呸。”狸猫面具下的少年嫌弃地退出三步,却是谨瑶无误,他一身衣服还没换,兰璟亭与他对上眼,觉着他似乎也认出了他。
岫昭对几人的对话充耳不闻,眼里却锁着右侧那个沉默不言的胖子。此人五短身材,偏又长了一身横肉,几乎看不见脖子,身上一串檀木佛珠,却也没有剃度,披了一身锦绣缎子,半眯了眼看着三人。
岫昭突然道,“大和尚衣钵常住何处?”
那和尚睁了眼,嘴咧开了一条缝,“和尚已还俗,早不在庙里了,这位怎的还胡说八道。”
林宣此时却道,“我家公子还没看走眼的时候,和尚你倒是继续装。”他手里算盘紧了紧,仿佛呼应岫昭般的,大半精力都放在了这个还俗的和尚身上。
那和尚眼珠子一转,打了个哈哈,“你这小子什么来头,报上名来。”
林宣寒着脸道,“琰王府林宣。”
“我管你什么王府,到了爷爷地头上,皇帝老儿也不管用!”拿九环刀的汉子眼一瞪,就要上前,谨瑶拉了他人,整了整脸上的面具,接道,“琰王府的人怎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定然是冒名顶替的,这种冒牌货,死了大概也没什么。”
他边说着,边看了一眼岫昭,向前走了两步,心道林宣口里的这位公子又是何人?断不会是他那个碰不得的主子吧。
林宣哼声道,“这位似乎对琰王府挺熟悉?”
谨瑶抬了抬下巴,“少套我的话,今儿你们都别想走。”他说完拿出一对鹅蛋大小的石头,通体泛着黑光,仿佛玄铁铸成,一半浑圆,一半被凿空成扭,谨瑶握在手里,可配着那狸猫面具,反而有些像顽童过家家。
“那是个什么东西?”
饶是林宣走遍了大江南北,也没见过有什么兵器长成这样,自然没法回答岫昭这个问题。而自家王爷好奇心多过紧张,兴趣十足地盯着敌人手里的兵器,更是让他头疼。
“公子,您退一些。”林宣侧身挡在岫昭身前,手中算盘一横,虽说岫昭身手不错,那也是从前的事,近两年来他少回王府,也不清楚主子这一身功夫有没有搁下,万一伤着了,那可是担不起的。
“林宣,你可别把他打死了。”岫昭撂下一句话,眼神又飘着去找那和尚。
兰璟亭低声道,“公子可是觉得那和尚才是个棘手的?”
岫昭摇摇头,“你猜他们为什么不一起上?”
他说话工夫,林宣与谨瑶已交上手,两人兵器皆短,几乎与近身搏斗没什么区别,兰璟亭皱眉看了一会儿,向岫昭道,“他们大概觉得,胜之不武,不屑一起上。”
“哈,一群杀手会跟你谈这个?”岫昭仿佛听到了什么趣闻一般,伸手按在兰璟亭肩上,在他耳边低低地笑了,轻声道,“这和尚,是他们的主心骨。虽不是最厉害的,却是说话最管用的。”
兰璟亭双目从林宣身上也挪到和尚身上,正想问个为什么,场内形势突变,林宣的算盘竟脱手飞出,被谨瑶抄在了手里。不光岫昭吃了一惊,林宣脸上也颇为意外。丢了兵器确实有些丢人,林宣脸色并不好看,想了片刻便知晓了其中缘由。他与谨瑶原本近身斗了数十回合,想着岫昭说的,手下便留了七八成工夫,只与谨瑶缠着打,显胜那么一点就够,并不使出看家本领。谨瑶那一对武器,与他也没有正面磕上,他原本以为无甚名堂,却没料到他手中的是块磁石。
林宣的算盘珠是黄铜所制,并不被磁石吸引,但框和梁却是精铁,先前两人打斗,手中力道合适,即便有些外力牵引,林宣也没当回事。五十回合后,谨瑶便忽然注入内力催动那对磁石,导致林宣意外丢了武器。
想透此中关键,林宣背对岫昭道,“公子不是问他那是什么东西?一对磁石做的武器罢了。”
谨瑶手里翻了翻那把算盘,啧啧出声,“真是聪明,武器都丢了,还能这么淡定,这位不是普通人呐。”
林宣咧嘴一笑,和煦的脸上让人感觉更亲切了些,“算是借你玩玩,我拿着嫌重,等会再拿回来。”
“原来如此。”岫昭点了头,不知从哪儿抽出把折扇,扇了扇那张蒙面的脸,又收了起来,笑道,“早知道让你用我这把扇子,好歹上面的金银不会被吸了去。”
林宣听了道,"公子的扇子,我一个下人,哪里用的惯。"眼见岫昭那把扇子已抛了来,只得伸手接了,心道这扇子里难道有什么机关。那镂金扇骨依旧精致非常,林宣皱着眉看了半晌,并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得展了开。扇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难得糊涂",却不是岫昭的手迹,林宣正纳闷他这又是卖的什么关子,抬眼却见着那和尚的脸色变了。
不光是林宣注意到,兰璟亭也察觉到了不对。这把扇子,先前他从岫昭手里拿过来,并没有细看过,现在也觉得云里雾里,岫昭平日里所用之物,特别是贴身的扇子,无一不是亲手书写。而岫昭的一手真迹,在祁国已是千金难求,现在这不知谁的字,难道比岫昭的更厉害?竟能让一个和尚看傻了眼,委实古怪的很。
那锦衣和尚阴郁着脸,伸手拦住正要出手的谨瑶,将他手里的算盘拿了,袍袖一摆飞向林宣,"阁下好大的来头。"
林宣伸手抄住黄铜算盘,唇抿得死紧,没有答话。
倒是岫昭抬了抬眉毛,不明所以地哎了一声,“我们走吧。”
第18章
眼见人要从眼皮子下溜了,谨瑶一急,“了…大师…放他们走了?”
“还没听明白?大和尚说得清楚,这么蠢,真是当奴才都不配。 ”岫昭眼角看了谨瑶一眼,冷哼一声,模样像极了宫中某人。
林宣此时心里是七上八下,不懂自家王爷这时候怎的如此任性挑衅,兰璟亭若有所思地计较了一番,想着他大概是不满谨瑶下药,又不能马上办了他,嘴上要占两句便宜。对面谨瑶已是涨红了脸,发作起来,被身旁的粉红女人把住肩,拽了回院子,破口骂道,“小屁孩安生点,大师的话你敢不听?找事是吧?”
他随行几人瞬间走了干净,留下和尚一人立在原地,低头不发一言。
岫昭一双眼扫过他脸,负手走了,兰璟亭和林宣连忙跟上,却没明白此中缘由。
暗夜里和尚身后落下一人,低声道,“大师可是怀疑他是……”
“是不是都不能碰,宁可错放,那扇子……贫僧想不出还会有谁能拿得到。”和尚转过身,后背有些凉意,“今日的事不要再提,否则你我都活不了。里面那小孩,也叫他安生点,赶紧回去。明日计划照旧。”
那阴影里的人点了点头,又消失不见。
待林宣三人行至离王府不足半里,兰璟亭终于憋不住问道,“他们刚才怎的就那么容易放我们走了?”原本以为有一番苦战,可双方收手得莫名其妙,兰璟亭想了一路,还是没想明白。
“容易?”岫昭已拿回了那把扇子,轻敲了兰璟亭额头,“你知道这是谁的字?”
这也是林宣心里想知道的事,躬身道,“请王爷解惑。”
“前几日进宫……这扇子皇上落在了太后那,原本太后是让本王捎去给皇兄,一时忘了,就带了回来。”岫昭扬了扬眉,“这是当今圣上御笔亲书,他们怎么敢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