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因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手,可这一箭实在去得太快,他再多想一刻就迟了。了因实在是没想通,自己为什么就听了岳雪的话。
他不愧是武林之中有排位的高手,去势虽比不上飞箭,不过劈空一掌却震得阗悯的箭头一歪,刚好插到巨鹰脖子跟前的泥土里。巨鹰受到惊吓,扑着翅膀在地上跌行了一丈远近才勉强停下。
了因不动声色,人已赶到了巨鹰跟前。
阗悯忽然举起银弓,了因全身肌肉绷紧,下意识地一抬头。阗悯横了弓并不搭箭,笑了起来:“大师好快的速度。”
阗悯刚才发出的这一箭,并没有使出全力,才会轻易被了因震飞。此刻了因也想明白了,阗悯不过是在吓他,脸上隐约有了怒色。——好个狡诈的小子,竟把他当了猴耍。
阗悯算着了因会去救那鹰,只是意思意思。要是了因不去,他便准备多射几箭,多听岳雪呼喊几声。而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王宇这个无“威胁”的人准备妥当。
王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雪枂的马背,骏马仿佛能与懂得阗悯的意思,没有出声,更没有把王宇摔下背来。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知道阗悯会给它下一步的指示。
阗悯口中忽然发出两声短促音,像极了鸟鸣。
了因皱起眉头,一时没看懂他这是在做什么,直到听到马蹄踏地的声音。扭头一看,骏马带着王宇狂奔而去,方向正是岳雪待坐的地方。
遭了!
了因发现中计不过眨眼间,王宇便已奔到岳雪身边,落下了马背。阗悯的长剑此时被他攥在手里,架在了岳雪的脖颈上。
“王宇,你!”岳雪气急败坏,恨不得将全盘托出,与王宇说个清楚。正泫不让他们动王宇,他们也知王宇有些麻烦,不过没想到他这么麻烦:这哪儿是他们一边的?说他是阗悯一边的也不为过。
“这位姑娘,虽然我不知你为什么要害我,不过阗兄似乎并不想跟你们打。”
王宇本是个怜香惜玉的性格,现在岳雪受伤动弹不得,觉着解了气,不再计较她纵鹰掳他一事。只是他不明白阗悯为什么不与这和尚分个胜负,却要拿岳雪做人质。
了因此刻的表情相当复杂,王宇在他眼皮子底下擒了岳雪,这事要是传回去,非但岳雪不好过,连他也要受累。正泫不会体察下属,也不喜欢弱者。在他眼里没有价值的人,通常只有一个下场。
了因内心艰难地做着决定:一、杀了岳雪这个累赘,便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失。二、杀了岳雪再杀王宇和阗悯,这样三人从此消失,谁也不知道岳雪和王宇去了哪里,而他也完成了任务。三、看看阗悯想要做什么。
阗悯放弃了巨鹰,退到王宇身边:“王兄做得好。”
两人靠得近,王宇这头高兴了,问他:“拿住她然后呢?”
阗悯看了一眼岳雪,再看看了因,缓缓道:“我想问大师,想不想救她?”
岳雪听得皱起眉,也望着了因。
阗悯这句话问得奇怪,她是和了因一边的,了因怎么会不想救她?她被他们拿住,只能寻思着找机会再跑,阗悯为何要多此一问。
了因看着他三人面无表情,慢慢把头上的斗笠解了。
“大和尚可是想放弃她,把我们三人一齐杀了?”阗悯看他架势,是想动手了。
岳雪听得一惊,愤然道:“你胡说什么?!”
阗悯淡淡道:“你碍手碍脚成了人质,他未必想救你。我虽不知道你们的目的,可却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或许他们不想杀王宇,阗悯心道。王宇是被巨鹰抓走的,无法断定岳雪是想杀他还是想活捉他。以岳雪对王宇的态度看来,她似乎并不想要他死,还隐约有什么话未说。和尚也不是岳雪的帮手,若是帮手,他出现的时候便不会对岳雪说那样的话。
和尚是来做什么的呢?
阗悯一步一步往前推:若是王宇不幸被岳雪带走,那剩下的人里就只有他了。所以和尚的目标极有可能是他:就跟那日在延兹山,林宣和岫昭遇到的截杀一样。
此时如果和尚想要杀他们灭口,他至少应当让岳雪和和尚反目,这样他们三人活着的机会更大。
“呵。”了因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挑拨有用?”
“那大师是想救她了。”
了因阴着脸不发一言。
“既然大师想救她,我就给大师一个机会。让大师既可以救出她,也可以杀了我。”阗悯几句话说得面不改色,听得三人同时一愣。
王宇没想过擒了人质阗悯还在继续退步,问道:“阗兄这是在说什么?”
阗悯还未答他,便听了因插道:“接着说。”
“我自幼爱下棋,死之前想下最后一局。”
了因和尚道:“你可是想说,赢了我就放你们走?那我若是不答应呢?”
阗悯笑道:“并非如此。赢与不赢我都放了她,只是大师得让我尽兴,不能胡乱落子。”
了因道:“这如何判断?”
“大师须得与我杀到终盘,不得提前认负,不得与我相差十目。”
阗悯这条件可谓是十分诱人:不论输赢都放岳雪。了因纵然不擅围棋,也毫不吃亏。了因本人非但不是个莽夫,还是个高手,听得阗悯托大,嗤笑一声道:“如你所愿,贫僧就与你对一局。”
明明己方占优,阗悯非要逆势而行,王宇听后急道:“阗兄不可,这是做什么?!”
阗悯抬手轻按在王宇嘴上:“不信我?”
王宇让他一碰,结巴道:“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这怎么看都是你…………”他并未说出那个“输”字,依旧不明白阗悯是个什么意思。
“信就听话,把人看好。”
在场的岳雪和了因也不懂。可既然这买卖不吃亏,了因也没有不做的道理。他自负高人一等,遇见阗悯这个不怕死的,更想挫其锐气,让他败得心服口服 。
阗悯从捡了一截枯枝,认认真真在黄土上画起棋盘。
不消片刻,十九路棋盘便成。阗悯在四个星位上各自画上两个空心圆,两个实心圆,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大师请。”
了因只觉被他侮辱,按住怒气道:“你先行。”
阗悯道了声“好”,当真不客气地落起子来。
两人先前约法三章,阗悯等于让了十目,这本已经是极大侮辱了了因的棋力,现在又看轻他让他先行,实在是忍无可忍之事。了因被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反复轻辱,铁了心要在棋盘上夺回颜面,竟起了争胜之心。
须知对弈之时心浮气躁乃是大忌,阗悯双眼落在棋盘上,片刻抬起头冲了因一笑:“死前能与大师对上一局足以。”
了因看着他那张俊逸的脸恨得牙痒。阗悯非但生得极好看,还有着异于常人的体格。这对练武之人来说无疑有着天大的吸引力,但凡了因缺失的,他都有。他甚至还有正泫的宠爱!
在他漫长的四十年时光里,他没有一次受到正泫的破格召见,更无法像阗悯这样,常伴君侧,甚至住在宫里。阗悯原本能爬到他头上,把万人踩在脚下。
可惜正泫下令杀了他。
白瞎了这一身好皮囊。留在正泫身边有什么用,与正泫下了那么多盘棋又有什么用?难道贴十目还能赢了他?了因唇角挂着冷笑,正泫让他动手,真是太好了。
开局起阗悯落子便十分轻松,完全没有输了要殒命的意思。时不时地还望向王宇那头,冲王宇眨眨眼。王宇被他这行为弄得更加迷惑,低声问起了岳雪:“你明白不明白?”
第230章
“明白什么?”岳雪对他这个吃里爬外的“一路人”心怀怨气,说话也相当不耐烦。
“他对我眨眼是什么意思?”
岳雪嫌恶道:“两个男人眉来眼去,你都不知道,我能说出什么来?”
王宇道:“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要能与他眉来眼去,那倒好了。”
岳雪忽道:“你不该帮他。大和尚要杀的人,通常都没有能活着的。惹怒了他,连你也…………”她又想起他是正泫交待过的“活口”,改口道:“你乖乖待着就好,别去惹他。”
“要是阗兄有危险,我是不会不管的。”王宇望着阗悯落子,补上一句:“他才救下我,难道我能忘恩负义?”
“什么救下你?我根本就没想杀你。”岳雪心道这番说辞王宇未必会信,还是决定说出来。
王宇弯嘴一笑道:“你是不是怕我不会放了你?”
岳雪皱眉道:“怎么,阗悯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赢与不赢都会放人。”
王宇俯着身在她耳边小声道:“他说他的,我做我的。为什么你觉得我会什么都听他的?”
“你?!”
“他若是死了,怎么样还不是我说了算,跟你们讲什么道义?我要替他报仇,就算要死,能拖你们一个便是一个。”王宇心知,阗悯死不得,也不能死。以阗悯之能,放弃与和尚比武,改为下棋,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他虽没有见过和尚,可阗悯未必没见过。阗悯一定是觉得自己打不过对方,所以才选了“文斗”。
在跟着阗悯的这些日子里,王宇也了解了他的个性:阗悯从不自大,也绝不自卑。在没有根据的情报前,他宁可按兵不动,也不会贸然前行。他对将士的生命负责,又对军法极为推崇。挺多时候王宇也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可他达不到阗悯这样“无情”。阗悯好像生来就是做将军的料,言行都是将军的范本。
阗悯这次与和尚还未交锋便“认怂”,必然是有道理的。王宇虽不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但不会质疑他的判断。自打他遇着阗悯,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更有趣了。要是阗悯早早去见了阎王,他会失落好久吧…………
王宇甩去脑中那些不愉快地想法,看向阗悯和了因地上的棋局。
阗悯执白先行,开局没多久便步步为营,与了因杀得胶着难分。初时王宇还能跟上,棋至中盘,观棋便觉着有些吃力。非但是他,连了因落子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常常一子迟疑许久。岳雪因是跪坐在地,看不真切,好奇问王宇道:“他们怎样了?”
王宇又看了一会儿道:“阗兄似是在屠他大龙。”
岳雪挣扎着要起来看,王宇又把她压了回去。“你起来也没用,难不成能看明白了?”
“我是不明白,你与我讲还不行吗?”岳雪心道了因棋艺高超,她数年来也没见他败过,现在看来阗悯确在他之上?就算阗悯比他厉害些,也不至于落败十目,为何了因要想那么久?
王宇看着一大片棋子,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阗悯这布局,非但是要屠了因右下角一片,是想屠他整盘啊…………明明怎么想都是阗悯更难走,此时反而是了因被逼得满头冒汗。
了因此刻骑虎难下。若他放弃右下一片,与阗悯的差距就有十二目,按先前两人的约定,已超出十目,算他负。中盘既负,他又认不得输,要在阗悯的羞辱之下走到官子,这全把他当做了畜生在侮辱。了因丢不得这个脸,是以非要救活手下这一片棋。
他原以为阗悯的棋力纵然高,也不至于高得世间罕有,打遍天下无敌手。殊不知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围棋一途,靠的是天赋,与年龄的关系不大。阗悯从小接触兵法,对棋道也有不输大家的看法,十六岁便逼得岫昭险象环生。那时候岫昭二十二,正是精力最好的年岁,完全当得起大祁国手。如今阗悯二十,与十六岁时更添了沉稳与自信,独独缺了一次赢过岫昭的机会。
了因原本想杀了他们三人,是他让了因改变了主意。阗悯算计着让了因入套,打算在棋盘上消磨他的斗志。原本他觉着了因只是个习武之人,并未想到他竟如此好胜。老天助他,越是心高的对手,输棋受的打击越大,就如同当年岫昭与他对弈,逼急了竟什么都顾不上,只想要他口吐一个“服”字。他虽是“断”了腿,可棋盘上十年未曾负过,他才是王。
他与岫昭的这些“恩怨”隔了四年也不曾忘,阗悯甚至能将当时的棋局完整复盘。也亏得对方是岫昭,是他的爱人,要是换一人那么打击他,他很可能一蹶不振,再不碰棋。
眼前他与了因的这局棋尤比他与岫昭下得更畅快。阗悯为所欲为,在方寸地上不留活口。了因勉为其难苦苦支撑,却在不知不觉间丢了大势。
王宇看到终盘,竟然没再说一句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