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看你能跑到哪儿去。"老刘跟得极快,他毕竟是个有体力的成年人,压根不相信龚宁能一刻不停地跑下去。手中的刀此刻反而有些碍事,他想着扔了又觉得舍不得,等会逮着了龚宁想要一刀一刀地惩罚她。
飞仙亭在传说中十分美好,实际就是个土丘上的普通亭子,不知建于何年,后人隔年修葺,才越发的精神起来。因此地平阔,从前又有溪水绿荫,飞仙亭在高处便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岫昭此刻站在飞仙亭里,望着山下的一片黄土,"跟传说的有些不一样。林管事,你知道以前这儿……"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微皱了眉盯着远处。
身后林宣微倾了身,面上有些笑意,"以前这里风景还好,人们传出的故事也动听。殿下勿怪,属下实在不忍心扫了殿下的兴致。"他说完好一阵,岫昭也没回,有些奇怪地上前一步,"殿下?"
此刻少年目光落在远处的一双人影上,小的在前面跑,大的在后面追。林宣也见了,心中颇为奇怪,这年头人都吃不饱了,还有力气做这些事。"这小孩也太不听话,被她父亲逮着了怕是一顿好揍。"
"林管事,我刚刚看到那大人身上有光。"岫昭侧过脸对林宣道,"你看看,或许是我看错了。"
林宣听得他说,回神凝目看去,果见男人手臂摆动间现出一截刀来,脱口道,"殿下没有看错,是带了一把刀。"
岫昭冷笑一声,"带着刀追小孩?我大祁竟有人敢白日行凶?"他这一声既迂腐又正直,林宣垂目心道,看来这闲事是要管了。
“殿下可知……此地……”
林宣话没说完,岫昭转过身截断他,“等我下去恐来不及了,林宣,你赶下去,快些!”他说得急,更不容人反驳,林宣是一行人中功夫最好的,脚程也最快。
“是。”林宣一抖手中算盘,向腰后一插,运起轻功向山丘下跃去。他心里犹疑,岫昭毕竟年轻,大费周章地干涉,万一有什么误会,岂不是难得解释。
林宣赶到的时候老刘正坐在龚宁身上,龚宁整个身子扑在黄土上,头发被男人一把拽住,整颗头都向后仰着,露出细瘦的脖颈。那把杀猪刀正离那跳动的血脉不足三寸,眼见就要丧命。
林宣再不想其他,袖中的算盘珠脱手打出,一颗打男人左肩,一颗打他右手虎口,还有一颗落在他腰上。
三枚珠子被他带着五成内力打出,别说普通人,就说一般都江湖人,也硬接不了。老刘只听的一阵风声,身上剧痛,手中刀再握不稳,整个身子向一旁翻倒。
“妈的谁这么多管……”老刘握住右手虎口,回头便见着林宣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林宣笑起来的时候看着和气,不笑的时候看着却有些寡淡和冷漠,那是一种杀手身上的气质。老刘对这种神情可谓是再熟悉不过,就像他杀猪时候看着那些猪一样的眼神。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危险,颤了声音道,“我用人换来的,怎么你想抢?”他心知龚宁大概是杀不成了,但总是要挣扎一下,万一这人只是路过呢?
林宣看了一眼老刘,缓缓道,“人我要了,你是想走还是想留?”
老刘仍不死心,“走又怎样,留又怎样?!”
“走,我给你十两银子,留……”林宣说了一半,扫了一眼野坟的方向,“这儿反正有这么多了,不差你一个。”
“我,我走!走……”老刘吓得腿打起了颤,他这辈子犯过事,也杀过人,却没这么窝囊过,捡起林宣抛在地上的银子,又爬过去揣了那把亮锃的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宣这才蹲下身看地上的女孩子,小而瘦弱的身躯微微发抖,伏在黄沙上许久没有抬头。他伸手握住女孩的肩,将她翻过身来。
龚宁看到他的瞬间突地尖叫了起来,那声音震得林宣耳膜发紧,皱了双眉叱道,“安静些!”
“啊啊啊啊!!!!”一瞬间龚宁以为她就是个猎物,被不同的人抢夺的猎物,谁赢了就能要她的命,刚才这人是花了十两银子买她吗?然后不应该是要杀了她吗?吃了她活下去,或者又把她卖给别人。她控制不住地尖叫着,深入骨髓的绝望蔓延在脑子里,眼里的泪已经干了,她再不想哭,叫了一会儿,又发狂地大笑起来。
“……”岫昭晚了一些到,便只见着龚宁发笑。少女也没往这边看上一眼,仿佛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傻了。
第28章
林宣立在一旁,见岫昭到了,回他身边拱手道,“殿下,人救下了,可是……这个模样?”
“林管事可否和我说一下缘由。”岫昭走近了一些,轻拍了林宣拦着的手臂,他不相信一个比他还小的女孩子会对人有什么威胁。
“殿下,每逢大灾,百姓间易子而食却是常见,这其中辛酸苦痛,想必只有当事父母子女才能体会。”林宣虽才二十出头,但已然见的多了,语气淡得好像只是一个无关的人,“属下来的时候,她差点就没了,想是惊吓过度,有些魔怔。”
随行众人听过一阵细语,有些怜这小孩,也不知主子会怎么处理。
岫昭听着,独自走近龚宁道,“我们对你没有恶意。”见龚宁没有反应,慢慢蹲下身,脸凑到她面前,微微笑了一下。这一笑他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又想表示一下友好,笑得无比僵硬。
众人瞅着主子和孤女对笑,一个是发疯,一个是假笑,说不出地诡异。
龚宁看了他半晌,眼里终于有了些光亮,或许是因为岫昭跟她一样只是个孩子,或许只是觉得他没有威胁。“你,我好像见过你。”她回想起晚上做的那个梦,又无端地忆不起那个小公子的模样,只觉得和面前的少年十分地重合。
“我们对你没有恶意。”岫昭又重复了一遍,他自然不懂她在说什么,初到潭州,这女孩也是他第一次见,还没想好怎么安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龚宁听着他问,迷茫地回道,“我娘,我爹病了。”她片刻后又紧张起来,神经兮兮地站起身,拖着那条血肉模糊的腿,“我要回去,我要回去问我娘。”
岫昭见着她走出六七步,还没跟上,林宣一个闪身挡在了她面前,依旧用那平淡的腔调道,“要么一家人都饿死,要么剩下一两个。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宁愿一起饿死!”龚宁肿着一双眼瞪着林宣,她小小的脑中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林宣听了不置可否,又道,“如果你能救你爹娘,也选择不救?”
龚宁被他问得一愣,想起前一日与她娘说过,如果能救爹,她什么都愿意做。放在现在,她也是愿意的。龚宁突然悲从中来,觉得这事想通了,又想不通。“我还是想回去,我……”
“给她吃的。”岫昭已听明白林宣的意思,若是放龚宁回去,她娘当如何面对她,她又如何去面对那残酷的现实?将那点不忿和期望留在心里,长大成人,或许对她才是仁慈的。
看着女孩狼吞虎咽的岫昭,递了水袋给她,“跟我走吧。”
龚宁咽下喉咙的干粮,正想拒绝,林宣在旁边插道,“由不得你,那十两银子,你什么时候能还了,我们就放你自由。”她听得他说,这才缓过神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跪在地上,给岫昭和林宣磕了个头,“谢谢恩人。”
林宣见她眼眶忽地又红了,心道这孩子倒是明白懂事。他伸手扶起龚宁,问随行侍卫拿了绷带,替龚宁裹了腿伤,“我们正在赶路,应该不会进城了,你有什么话想说的,我可以差人去带给你娘。”
龚宁摇了摇头,“没有。”她当下想明白了,回了家,也是给家里添一张口,家里原本就没有多的口粮,如果现在有了……她也没法吃下去。或许是她命不该绝,撞了好运,眼前的一队人,不光救了她,还要给她饭吃。
岫昭向林宣道,“我们这一路也没带个女眷,这样,拿我的衣服给她换一换,扮作我的书童。她身上那件,实在是太打眼了。”
龚宁看了看自己身上,衣服是普通的粗布衣,有些补丁,腿上一大片血渍,有的地方已经发黑凝固,大概他说的打眼就是指这个了。她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见着一行人都衣着整洁干净,低了头攥紧衣服没吭声。
“你叫什么名字?”岫昭见人又不说话,只当是她答应了,从行李里挑了件小一些的衣裳,亲自递了上去。
“我叫龚宁,安宁的宁。”龚宁这会儿才正眼看清岫昭,觉着近看比先前更好看些,两人离得近,脸上的细小绒毛也清晰可见,他眉毛浅淡,斜飞入鬓,一双浅褐的玻璃瞳,衬得肤色透明干净。她觉得自己有些脏,有些配不上他的衣服。
“龚宁……虽然是个好名字,可这世道哪儿来的安宁。”岫昭见龚宁不接,把衣服塞到她怀里,负手走了几步,又回头温柔地看着她,“我给你改个名,叫龚昶,以后你就叫龚昶吧。”
“龚……昶?”
“嗯,我喜欢这个名。”岫昭弯下腰,拾起一根枯枝,一笔一划地写给她看,又与她一起蹲了会儿,“把衣服换了,我们得赶路了。”他见着龚宁红着脸,面色尴尬,突然想起她是女孩子,招呼身旁的一群人,“你们都过来,背着她围个圈儿。”继而又道,“换好了喊一声,荒郊野地,将就将就吧。”
待龚宁换好衣服,林宣竟觉得小姑娘可爱不少,一路上两个小的有说有笑,倒是少了许多沉闷。
龚宁直到跟着岫昭进了宫,才知道他的身份是皇后的小儿子。皇帝后宫虽有不少嫔妃,却是独爱皇后一人,子嗣也少。人数虽少,可个个聪明伶俐,皇后所出有两个儿子,得尽了帝王荣宠,后宫一片安宁祥和。嫡长子正泫,次子岫昭,三公主蔺颜,三位年岁相近,功课由少傅王培教导。
这一日早课岫昭练了武就往正泫那去,到的时候也就差他一个。蔺颜见了他笑道,“又是岫昭最晚,人总算到了。”
岫昭眨了眨眼,“皇姐,我来晚了是有道理的。喏。”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香囊,递给蔺颜,“母后前些日子提过的湘绣,我这趟出去可算找着了,回来买了三只,你和皇兄都有。”说罢把剩下的一只递与正泫。
“这绣花,倒像是女孩子用的东西。”正泫接过,挑了一边眉,看着却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他嘴角一弯,又把那香囊收进袖里,“既然你特地带回来的,那就看你的情面,收下好了。”
岫昭听了他说,面上有些恼,急道,“你不想要就还我?”他翻身就去抓正泫,拽着正泫衣袖要取回那香囊。正泫被他扑得连连后退,嚷道,“不给了,哪有送了还要回去的?”
两人就在大堂里你逃我追,岫昭一股脑地追着人,越发的发起疯来。
最近返回看这一段有点儿心酸……
第29章
“你们,哎?”蔺颜有些好笑地看着两人拉扯,想劝又不知道如何才能把人拉开。正泫被撵到书桌旁,一不注意被桌角撞了一下,腰上火辣辣地疼,他伸手捂着腰,嘴唇发起抖来,岫昭一见机不可失,扑了上去,一下把人按了摔在地上。
正泫见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咚地一声撞在书桌腿上,眼里疼出了些水光,忙爬起来扶他,"摔着没有?叫你疯,这下知道了。"
岫昭撇了撇嘴道,"你不乐意,我这个跟你换吧。你先把你那只给我?"他解下/身上的那只浅色的墨竹香囊,伸出手掌问正泫的那一只。
“不换了,你那样子带着像什么样,不怕人说你?”正泫一阵取笑,见着岫昭黑着脸又扑上来,“哎,好弟弟,我不说了,开个玩笑,当什么真?”他手里抓着岫昭的手腕,长他三岁却有些抓不稳,“哪儿来的蛮力,你这一天练的什么功夫……”
“皇兄不练,秋猎可是要输给我的。”岫昭一双水眸半眯,那语气笃定得势在必得一般。正泫一哂,颇为不以为然,“你什么都想跟我争个高下?那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岫昭脸上绽开一个笑,竟有皇后的七分真传,看得另外俩小一阵嘀咕,一个男孩子长得这个样,太没天理。
“皇兄,岫昭送你的是个什么模样的?也给我看看吧?”蔺颜握着自己那只茶花飞鸟香囊,很是喜欢,平日里她最爱茶花,岫昭也记得。她好奇正泫的那只,偏偏正泫不说完就藏了起来,真真吊人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