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昶眨了眨眼,"自然,王爷放心。"她说完,一双秀眉弯了弯,看了马车后面一匹白马道,"好俊的马儿,可要好好看一下。"
舒桐看了看阗悯,那马正是阗悯的雪玥。阗悯爱马,平日在军中大多时候都是亲自打理战马,很少给人碰,这马儿也不给生人骑。眼见着龚昶走到马儿跟前,伸手摸了摸马颈,踮起脚尖,脸颊蹭了蹭雪玥,雪玥打了个响鼻,马蹄在地面噔噔作响。
"它挺高兴。"阗悯道,大概是见了这么个漂亮小姑娘,没有什么敌意。
龚昶意外地看了看阗悯道,"原来是小公子的爱马,难怪没有见过。"她手下又梳了梳马鬃,笑道,"想来你是个识主的,我就摸摸解解馋啦。"
阗悯嘴唇一弯,没想到龚昶也是同道中人,"龚掌柜以后要跟它熟了,也可以试试上去。"
"还是别了。"龚昶哈哈一笑,又蹦回岫昭身边,"王爷那几匹马,只认他不认我,要不是我功夫好,都去了半条命了,每次骗我上去,还不是给甩下来。"她说话间自然亲切,跟岫昭的关系显然不像旁人那么忌讳,阗悯反而惊讶,岫昭竟会这么宠一个小姑娘。若不是亲眼见着,阗悯实在难以想象,原来岫昭除了他,还有那么些在意的人。
"你不上去,哪里知道能不能骑了?怎么又变成了本王骗你,你见过本王的马给别人骑过?"岫昭面上有些好笑,又道,"耽搁许久,都上车吧。"
舒桐推了阗悯,依旧上了后一辆马车,两人坐了一阵,也没见岫昭过来,想来是与龚昶坐了前一辆车。舒桐见阗悯有些心事,便道,"你可是担心龚掌柜……"名不副实他没说出口,阗悯也一定明白,现在这个情况,反而是跟着岫昭的林宣最让人放心了。
"这样也好。"阗悯脸上仿佛松了一口气,看得舒桐不是滋味,"你担心王爷没错,也别不把自己当回事。"
"啰嗦。"
一行人到张府走了大概一个时辰,阗悯有些困顿,正想打打瞌睡,却听得侍卫一声到了。张府是个老宅的模样,是个传统的三进院子,外观没翻新过,看着有些破旧。
岫昭下了车,左右看了看,"怎么这些年都拿着银子赈灾去了?自己家都不弄一弄。"
意外地龚昶收起了笑,面上有些愁苦之色,"王爷明明知道我家里……还这么说实在可恶得很。"
岫昭叹了口气,"你母亲还好么?"
"还是老样子,依旧不认得我。"龚昶脸上忽明忽暗,唇抿了抿,"她一日不清醒,我反而觉得轻松些。"
岫昭走近龚昶,拍了拍她后背。少女身形刚到他肩高,额头抵在肩上竟有些沉,"你要是住不惯了,可以回王府来,这边我找人照应着。"
"去闻王爷的后院的陈年老醋么?"龚昶伸手撑到岫昭胸前,整个身子轻轻弹开,又恢复了路上的活泼,"唉,我哪儿都去得,就是住不惯王府,多不自在。"
"丫头。"岫昭面上一笑,想了想也没再说什么。
阗悯下车之后由铃音推着,这会儿跟在岫昭身后,进了大堂。舒桐跟着林宣去了西厢帮忙清点行李,心里憋着话,看了看林宣好几次,犹豫着问,"林掌柜,龚掌柜她家里……"
林宣转过头,和蔼的脸上透着一丝少有的倦,"她家的事,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也没几个人愿意去说。"
"那是……?"舒桐突然觉得不该问,龚昶对他们而言只是这趟旅程的一个伙伴,既然同为王府的人,或许不该去细究人的过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弱点,一身或好或坏的脾气,有些事,不是人人都可托付,可这些事情交给她,似乎都不是问题。"林宣三十出头,长了龚昶十二三岁,竟然这么说一个少女,舒桐忽然觉得或许他和阗悯都看走了眼。
“林掌柜如果不方便,就不要说了。”舒桐觉着是唐突了些,对龚昶来说,或许她有不愿有人知晓的过往。
林宣一笑,脸上很有些暖意,“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正巧事儿都做完了,王爷明日才启程,你我去小酌一杯,暖暖身子。”
第二卷
第24章
十二年前
潭州地界,黄沙漫天,灼灼日光射得人睁不开眼,刚入初夏的天气,地面就烤得快要融化一般。没有人想到这里曾是富庶的鱼米之乡,有着祁国数一数二的稻米吞吐。
热风卷起一抨枯叶,燥热的空气中干净得连一声虫鸣都没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烈日下摇摇晃晃,小孩的嘴唇已经干裂,被太阳烤得生疼,微微渗出血来,她走了快一个时辰,腿有些不听话地颤着。
那双眼依旧灵动得像要说出话来,她左右看了看,除了道旁枯死的槐树,远近的田埂里再没有活物。家里已断了粮,潭州连续干旱了三个月之久,在春末的时候,发了蝗灾,那铺天盖地的虫子,在她年幼的脑子里依旧留下了可怖的记忆。
她走到那棵了无生气的枯树下,借着树荫避了避暑,意外地听见脚下一声脆响。女孩蹲下/身子,挪开的脚下是一只干枯的飞蝗,她一高兴,将那只虫子捡了起来,放到嘴里嚼了,也顾不上什么味道,只是地上剩的一半儿被踩得碎了,是怎么也拿不起来。她皱起眉头,伸手在地上又捧又刨,沙砾混着残存的虫尸在指缝间被热风卷走,女孩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站起了身。
她还得回家去,她爹前些天病了,娘哭了好多次。她偷偷地在爹床头去看过,爹也没醒来和她说句话。她看着难受,跑了出来,期冀着能找到些吃的带回去。这个夏天,不知道怎样才能快些过去。女孩害怕地想着,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娘换了米,爹每次都只吃一口粥,趁娘不注意倒到她碗里。
她也听过有邻居的女儿卖去了大户人家,她挨家挨户地问是哪一家,却一直没有找到过。她和娘说起的时候,娘就只叫她别找了,找不到的。
城里的米都是天价,三两银子一斗。前半月潭州府门口每日正午还能领到一次米粥,这几日也没了。女孩回到城东的一间小木屋,这里是大部分像她一样的贫民待的地方,以前人多,这两月渐渐少了。有些去投奔亲友,还有些饿死了。房子一间一间地空了出来,夜里的时候有些吓人。
但凡死一个人,邻居们都会按照约定,将人抬去飞仙亭埋掉,传说那有仙人下界,前两年还是个朝圣地,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如今大灾面前,却变成了乱坟冢,或许每个饿死的人都有个愿望,也想去神仙住的地方看一看。女孩没有去过飞仙亭,母亲总跟她说不安全,不能去。她也没明白有什么不安全的,不过每次出去的人,都没齐整地回来。
“鬼又吃人了!”隔壁的张大爷半夜又惨呼起来,这几天一直如此,时不时地要发一次病。说起来她娘也是姓张,两家似乎还有那么点儿亲缘关系。女孩小脸皱做一团,从门缝里朝隔壁望去。
屋里只点了豆大的一盏灯,昏昏沉沉地仿佛随时都要熄灭,龚宁除了瞅见几条影子,也瞧不清其他,其中一条是快要跑出门的张大爷,又被他的家人拖回屋里去了。
“宁儿,回来,别看了。”龚宁被她一喊,插上门闩,赶忙跑了进屋。
“娘。”她一扑到母亲怀里,想问问爹的病怎样了,又怕惹娘哭,肚子里忽然咕噜两声,龚宁饿的一阵绞痛,跑去找了水瓢,灌了一肚子水。
“宁儿怕鬼么?”张黛摸了摸龚宁的头,替她擦了擦唇角的水珠。
“不怕。”龚宁摇了摇头,打起精神道,“若是世上有鬼,我大约又能见到姥爷了。”
张黛看着她发了会儿呆,眼又红了,“宁儿想姥爷了?”
“嗯。”龚宁小声地应了一声,她只知道爹娘和她说过,再也见不着姥爷了。若是有鬼,那她还蛮开心的,不知其他人为什么会那么怕鬼。
“留在世上的,那都是恶鬼,有着冤有着仇的。你姥爷,大概已经转世投胎去了。“龚宁似懂非懂,张黛犹豫了半响,”宁儿,好孩子……你爹他,怕是不行了。”她眼神空洞洞地望着大门,“要是走了……也会被鬼从地里刨出来……”
龚宁一听急了起来,抓着张黛的衣服,“我不要见不着爹,我不要爹死!”她尚年幼,只知道不要不要地喊个不停,嗓子哑了也没见她娘回上一句。
“我要爹,娘,我不要见不着爹。”
张黛突然哭着抓紧她双臂,狠狠地晃了晃,“不要喊了,再喊你爹也没办法了……”
“我不!!!”龚宁抹了一把脸,用尽全身的力气哭了起来,“我不要爹走,爹被恶鬼吃了,会不会也变成恶鬼留在这儿?”
“娘,宁儿不怕鬼,要是爹变成了鬼,宁儿也要变成鬼。”龚宁一张小脸上见不着害怕,反而态度十分坚决,“娘……有什么办法能救救爹的,你告诉宁儿,宁儿什么都愿意做。”
张黛看了龚宁半响,眼泪又掉了下来,“好孩子,别说了,快去睡吧。”
龚宁抽噎了会儿,终于听了她的话,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梦里她爹醒了,起来和她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还不知哪儿弄来了好多肉,一口一口地喂了她吃。忽然她爹又不见了,面前出现了个长相精致的小公子,笑吟吟地问她叫什么,从哪儿来,要去哪里。她喉咙里仿佛卡了什么东西,想和他说话又说不出。那小公子指着她的喉咙说,快吐出来,吃不得。她一急,胃里一阵翻腾,难受得憋出了眼泪,弯腰把那些肉都吐了。龚宁用袖子擦了擦嘴,正奇怪着,要问个为什么,那小公子却不见了。
张黛灭了灯,安静地看着床头,龚宁在床板上翻了个身,重重地呼吸了两声,又没了声响。
第25章
日头正高,风沙肆虐过的小道上逐渐行来一小队人,打头的一人身着粗布白衫,面上十分和气,手中握着一把铜制算盘,珠子拨拉得哗哗响。身后一个黄衫人,扯着宽袖替一个锦衣少年遮着日光。少年五官生标致,仿佛画里走出的娃娃,浑身透着一股贵气。那护着锦衣少年的黄衫人道,“殿下,我们换条路走吧?这一路上想上来的人越发多了,万一……”
少年一双浅色瞳孔,往黄衫人面上看了一眼,“不换,听说这里有座飞仙亭,路过了怎能不过来看看?”他说完快步追上前面握着算盘的白衣人,“林管事,你说这一路上怎么会有那么些人盯着我们?”
“殿下有所不知,这里已入潭州地界,潭州三月前便遭了旱,稻田死了大片,春末又遇上蝗灾,地里颗粒无收,人没有吃的,连草根都刨了去,自然……”
“原来是灾民。”少年点了点头,又道,“父皇没有拨赈灾粮么?怎地还一个个如此虎视眈眈。”
“国库已经无粮了,潭州府早就上报过朝廷,最后一批也已从南方运了来,算日子应当是一月前。”
“一月前?那他们现在吃什么?”少年眉头皱了起来,颇为忧心地道,“早知道我也不出来玩了,竟连这些事都不知道。”
“……”林宣抿了唇没说话,只想快些护了小皇子回去,虽有他的护送,小皇子不会有什么差池,不过紧急情况出手伤人,他也是不愿的。让小皇子过早地接触到这些,不知好是不好。“殿下,前面再走两里就是飞仙亭,我们还去吗?”
“去。你看看随行还有多少吃的,算着分一些出去。”少年吩咐完,便低头行路,眉间有些惆怅,在烈日下竟毫无所觉,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宣瞧着他模样,心道他年纪尚轻,便能心系于民,长大了或许能成个明君。又想着几十年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小皇子上头还有个哥哥,也是个不得了的主儿,兄弟两都是皇后所出,一样的优秀。或许是天佑大祁,若不出意外,下一任的皇上,应当就在这两位皇子之中了。
林宣让人把随行的干粮都拿了出来,用一方大的软布包了,只留了三日口粮,算了时日,准备走到下一个官驿进行补给。他刚安排好,见少年突然回身走到跟前,盯着那包干粮道,“这些够多少人吃?”
“回殿下,若是十人,够七日的……”林宣心道杯水车薪,也不知岫昭作何打算。
少年叹了口气,又问,“城里的商户呢?有粮卖么?我们身上的银子还有多少?能不能全买了?”他一口气问个不停,林宣只得据实道,“这次出行,皇上嘱咐不可随意浪费,只拨了五百两银子。殿下平日里开销,吃住,大约一两,侍卫们吃住,一日总三两。我们此行出来已有两月,各地物价不一,近潭州的时候更是翻了一倍还多,所剩余钱一百多两。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