阗悯不知如何回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就是一颗普通的树,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也不知对岫昭有什么意义。
岫昭解下随身的玉佩,递给阗悯:“这是为兄从小佩戴的,就送你当见面礼了。”
“多谢义兄。”阗悯轻声应了,面无表情的接过玉佩,仿佛昨日那个活像是“逼良为娼”,恨不得嗜其血肉的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见着阗悯越发顺口地喊,岫昭越觉得没意思,他宁可他多别扭一会儿,又惊觉这种逗乐心思怎的用在了一个少年身上,还是跟自己同辈分的兄弟。
岫昭推着轮椅半晌没吭声,阗悯一度以为是不是他说错话,却见了岫昭双瞳落在自己面上,见他回头,又挪了开去。“为兄记得将军府里也种了很多海棠花,可是特意令人拔了十里桃林全部换上了海棠花,你要是还难过,为兄可就真的心碎了。”
阗悯低头看了看满园海棠的土,对眼前这位王爷满嘴哄人的本事佩服得紧,他眉间神色松了下来,也没说话,推了轮椅进花丛。
原本以为自己能控制好情绪,可见着那满眼的花,阗悯突然喉间哽得说不出话,他总觉得阗风在看着他,不管在哪里,他御敌阵前,或深入敌后。身后永远有一双眼,看着他,守着他。
现在没有了,他在北地手握虎符的那一刻,便再也不能任性,再也不能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十六年来的桀骜换做了谨小慎微,他学着阗风的样子调兵遣将,可他终究不是阗风,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那意气风发的日子,就那么随着一地的落花被他亲手碾碎了。他弯腰捡起一片花瓣,眼眶红的可怕,却没有滴下一滴泪来。
第5章
如今新皇收回了他爹一生守护的东西,他肩上的压力没有了,却生出一股子恨,阗家是为了什么,最后又得到什么。
突地肩上一手搭上,阗悯全身绷紧了,那恨意十足的瞳与岫昭对了个正着。岫昭一楞,刚刚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又要哭了?
“阗将军明日下葬,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吧。”岫昭略去心底那一丝诧异,有些心疼起来,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将人的肩一揽,拉到怀里抱着,轻轻拍了拍他后背。
阗悯手里的花瓣落到地上,就那么怔了许久,看向岫昭的眼终于变得清澈,他缓缓摇了摇头,皇帝已封了父亲建安侯,葬礼也由礼部一手操持,“义兄,其实不用一直跟着我。”
说完又觉得有些欠妥,一双眼有些歉意地看着岫昭,改口道,“听闻义兄爱好广泛,这两日却陪着我这个……实在是过意不去。”
岫昭一愣,左右琢磨着他这话的意思,外界传闻的不就是他乱搞关系,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么?还能有什么好的……皇兄能把阗悯给他照顾,除了削他的权,重掌军权外,也是想他磨一磨这少年。这些他都懂,只是他偏偏的就不想少年人误会他是个这样人,嘴上张了又合,不知从哪里解释起。
晚膳的时候舒桐终于回了,顶着个大大的黑眼圈,他在王府不识路,走得很是艰难。今日朝堂上太后除了认了阗悯义子,皇上也封了阗悯云邑郡王,实在是待阗家不薄的,只是阗悯这伤,也无法去封地罢了,即便是摆设也比没有的强,舒桐反而舒了口气。他自个儿的轶事已经传到王府,下人们都知道了他这个辞官为小王爷的将军。除了引得众人围观,并没有其他的作用。
他脸上火辣辣地穿过回廊,昨日走过的路实在想不起来,觉着离阗悯的院子越来越远。
将军府的阗家部将他都遣回镇北营了,即便说要辞官跟着阗悯的也一个不准,留一大帮老爷们儿在王府,别说阗悯不同意,岫昭也不会同意。
将军府自从阗悯的娘去世,就没有了女眷,阗风常年在军营,也没空管宅子,上上下下总几个仆役,舒桐也遣着散了,留了位老管家,说死也要死在宅子里。忠仆难得,舒桐和老人交代阗悯在琰王府,将军府暂时是不回了。
他惦记着阗悯的腿伤,完事儿就直往王府里找人,却绕到不知什么地方,下人们也知道他是王府新来的贵客,不敢轻易拦他。王爷对过继的小将军阗悯的上心程度,除了当年兰公子入府,还没有这么大阵仗过。
舒桐无头苍蝇般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觉走不出这迷宫了,叹了口气,准备拉下脸皮问个路,此时却又不见其他人。眼前一处空旷地,圆形太极扣在地面,足足二十丈宽,上面还落有几滴新鲜血液。舒桐看的一愣,心里正琢磨着这么大的太极是做什么用,旁边一声喝道,“来者何人?不知王府禁地吗?”
“我…舒桐…抱歉,走迷路了。”来人身高八尺,约莫三十来岁,青白脸,唇角下垂,一双狭长丹凤眼透着精光,他五指紧握,手中似乎有金丝线一般的武器,警惕地盯着舒桐。舒桐见他与一般的侍卫穿着不同,腰上挂了一枚翠玉牌子,想他在王府的身份颇为特殊。
“原来是舒将军。将军要去落院吧,落院在东,将军可从左手边这条路去。”那青脸汉子抱拳一礼,给舒桐指了路,直挺挺地站在一旁,那双眼还是片刻不离地盯着舒桐,仿佛不离去就要剐了他一般。
舒桐勉强露出个笑脸,“多谢这位壮士指路,在下确实是要往落院去。”他摸不透这人门路,想着阗悯寄人篱下,还是少生些事端。至于琰王府这处禁地……他想着地上那一串血迹,头也没回,直往落院去了。
待舒桐离去,那青脸汉子目光落到地面,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打些水来,把地洗干净。”
暗处一个声音恭敬道,“是,贺掌柜。”
舒桐这次寻着方向,不消一刻就找着了正路,落院稀疏地立着些岫玉,整座王府,只有这方不大的院落里才有。舒桐在心里道声奢侈,又忍不住往那石头上多看两眼。
去阗悯卧房没找到人,问了才知岫昭和人在前厅。舒桐心中忽而想着,阗悯是不是好了许多,能到处走动了,又觉得想法荒谬,那种伤看了都疼,哪里能好得这么快。
“义兄,我自己来。”阗悯微皱了眉,左手一挡,正握了岫昭手腕,不让那只手为所欲为。
见他别扭的脸上阵红阵白,岫昭挑了一边的细眉,乐道,“你这是不好意思?”他身体前倾,修长的身形挡住了坐在轮椅上的阗悯,“听话,除了你,为兄还没这么迁就过人。”
舒桐走到门口只见着岫昭的后背,阗悯的一方衣角被挡了个严实,他心里一惊,冲进厅里,“阗悯!”
阗悯见着大吼一声冲到面前的舒桐,浑身一僵,面上表情更微妙起来,“……你回来了。”
岫昭那只握着桂花糕的手,就差半寸悬在阗悯口边,更是寸步不让,“尝一口,为兄特别交代厨房做的。”他似乎没有听见舒桐那声大吼,缓缓道,“舒将军的事都办完了吧。”见着那块糕点最后还是如愿地塞到了阗悯口里,勾唇笑得毫不掩饰。
舒桐这方看得惊心动魄,眼前两人相亲相爱的画面,竟觉得十分和谐,阗悯那憋屈的表情更是从未见过,他口里突然结巴起来,“回王爷,办,办完了。”
岫昭拍了拍手上的细末,“舒将军也来尝一块,他以前就是这么不爱吃甜的?”
舒桐看了一眼阗悯,后者黑着脸,及其艰难地咽下口里的那块软糕,“是,阗悯不吃甜食,军中将士皆知。”
岫昭那方露出趣味的表情来,“莫不是有人给他送了去,他却不领情?”
“也……差不多。不过是许将军的夫人做给许将军的,许将军想着他年幼,有什么吃的也都分些给阗老将军,结果他一块没动,叫人又送了回去。”
“说起来,今日真给了为兄面子了。”岫昭笑了出声,显得十分开心,“舒将军明日起去领王府侍卫统领职吧,虽然将军辞了官,本王心里,依旧把你当将军的。只是这皇城人多,王府里也人多嘴杂的,若没有个正事儿,传到皇上那里就不好了。”
“舒桐谢王爷收留,王爷也别再叫我将军了。”舒桐向岫昭一礼,“王爷有用的上的地方,尽管吩咐。”
岫昭点了点头,“本王还有些事,这就回了,明儿再过来看你。”他一按阗悯肩,直将阗悯按得一惊,偏了头皱起两道剑眉。
第6章
送走七王,舒桐反手带上了门,道,“王爷待你还挺好的。”
“强迫我吃,还强迫我睡?”阗悯一天都高兴不起来,又不能打发了岫昭走,偏偏自己还走不得。
“这一天就干这了?”舒桐眉眼都挤到一起,“这椅子倒是不错,他叫人做的?”
阗悯不吭声。
“他对你不好?”
阗悯不吭声。
“乖乖,你是不是疼糊涂了?”舒桐眼一瞪,“他可是王爷,亲口喂你你还不满意。”
“谁要他喂。”阗悯哼了一声,“明儿起你就没事吧,你来。”
“不喂。”舒桐一秒也没多想,直接拒绝。
阗悯就要发作,舒桐神秘兮兮地道,“门口那小丫头长得挺不错的,你不要王爷来,早些吃了不就好。”他边说还边指指门外,做了个吃的动作。
阗悯呸了一声,“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兄弟。”
“哎哟,明儿可就没了,我可是得去管事那报道。”舒桐贼兮兮地笑了笑,仿佛真要去做什么大事,笑了一会儿正色道,“你觉得王爷怎样?”
“什么怎样?”阗悯不知他说什么。
“是不是如同传言一般?”
阗悯想起岫昭那张标致的脸,突然不知道说什么,目光偏到一边,“一样的。”
“我倒觉得,王爷深藏不露,不若传言那般不学无术,沉迷纵乐。”舒桐瞅着阗悯走神,不知他有没在听,“你没说他坏话,没背地里骂他娘娘腔,我已经觉得稀奇了。”
“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女人。”阗悯突然对娘娘腔这个词有些反感,“我为什么要骂他?”
舒桐正经道,“你这个人,对陌生人能百般容忍,对至亲却是有一说一,何况他头上还顶着你义兄二字,我估摸着你看不惯他也有八成,现在看来……嗯,并无不满,哈,出乎意料。”
“……”阗悯听他这番言论只想让他歇着去,抿了嘴唇没接话。
舒桐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原本他很是担心阗悯罢官受伤之后会一蹶不振,现在看来,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不管七王爷是真心待他还是奉命敷衍他,也确实没有任何落人口实的地方,阗悯如果能从老将军去世的阴霾里走出来,就最好不过了。
“还有个事,许达伤还没好,我留他在将军府养伤,这孩子想过来陪你,你看能不能和王爷说一声。”舒桐私以为阗悯多个同龄的伴儿是好事,以前身旁只有他一人与他年纪近些,和同龄人相处尤其少的阗悯,从小便沾了一身杀气,趁这个机会在王府熏陶熏陶别的,也是好的。
阗悯自然不知舒桐打什么主意,一心只想着伤好了报仇去,至于重新披甲还有没可能,压根没有想过,“知道了,回头我与他说。”他答得理所当然,似乎提的要求岫昭都会应一般,舒桐听了却微微沉思起来。
“既是如此……”舒桐忽而附到阗悯耳边,把先前闯了禁地的事说了,王府里那处地方他实在是不能不介意。阗悯想了想道,“你认为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舒桐回忆了那劲装汉子的身形,更像是死士或者暗桩的打扮,可青天白日的,王府也没什么异常之事,就太令人疑惑了。“我觉着……像是校场。”
阗悯抬了抬眉,心道校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王府也需要保证安全,何况琰王府这么大的地方,自然少不了这些东西,“你这个人,就是心思太细,大小事都脑子里过,累不累?”
“不累,比起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能活的更长点。”
“说谁呢?”阗悯自嘲般地道,“你活的久也好,可以替我收尸。”
舒桐眼眯成条缝,“不会有那一天的。”
“还记得怎么走吗?”玩笑归玩笑,阗悯不认为舒桐是个没脑子的人。他过人的直觉和敏锐,使阗风五年没换过前锋。舒桐在一波又一波的交战里顽强的活着,靠的不仅是武力。
“记得。”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继续谈下去,直至残月初升,各自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