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朝——三道

作者:三道  录入:04-16

  纪榛捂着胸口,里头跃动不止,他愣愣地发笑,笑出了眼泪,喃喃道:“是哥哥.....”
  “不是小将军下的令吗?”
  纪榛摇头,坚定道:“是哥哥。”
  除了纪决,没有人会这样为他着想。
  —
  营帐之内,赛神仙将胸膛处的银针一一抽回。
  沈雁清低咳两声,“多谢先生。”
  “老夫也是听令行事。”赛神仙说,“往后每日老夫都会来给你针灸,七七四十九天后只能让你恢复从前底子的七成,剩下三成,你自己需注意。”
  沈雁清将药饮下,帐门处传来动静,面色苍白的纪决出现在眼前。
  赛神仙一拱手告退。
  纪决重伤方愈,行动略有不便,步履倒还算稳健。他缓步上前,道:“你如意了。”
  纪榛为了对方不惜假传军令,甚至在雪夜里跪了整整一宿,跪得双膝红肿、头昏脑胀都不曾告饶,如此重的情意,有目共睹。
  沈雁清眸光浅淡地与之对视,轻声说:“我未料纪榛会如此。”
  “你是未料到,还是早就算准榛榛的软心肠。”纪决凝眉,“你拿命来搏,死了便罢,活着榛榛总有一日会对你动恻隐之心。三月十七日,这整整一百零九天,伤筋动骨,雨僝风僽,你倒是能熬。”
  “只是你擅于攻心,也不曾想榛榛能晾着你这样多日罢。”
  沈雁清轻而坚决道:“有我活着一天,莫说是三月,便是三年、三十年,又有何妨?”
  纪决深深打量着他,问:“你究竟对榛榛有几分真意?”
  沈雁清掷地有声地答:“我心匪石。”
  风吹不透,刀凿不穿。
  他便是这样的不择手段。豁出性命,处心积虑,千方百计想求得的不过是纪榛的回心转意。
  —
  行军路漫漫,大军朝南不止。军营新换了两个驻扎之地,半月过去了,纪决都不肯见纪榛。
  纪榛挂心兄长的伤,每日都会到兄长的营帐前徘徊不去,可无论他在外头如何呼唤,纪决都未回应。守着的士兵得了命令,他好话说尽亦不肯放行。
  好在他还能从赛神仙的口中得知兄长伤情好转,兄长不见他,也未阻止他送药。
  纪榛把煎熬好的药汁递给将士,帐帘卷起又落,他只依稀见着兄长的身影,低落道:“我明日再来看望哥哥。”
  他本以为纪决还会像前几日那样不理他,岂知刚转身就听得营帐里传来兄长的声音,“今日不想见吗?”
  士兵掀开帘子,笑说:“快进去吧,小秦先生。”
  整个军营无人不知二人兄友弟恭,纪决肯见纪榛,士兵也是由衷为纪榛高兴。
  纪榛一喜,生怕兄长改变主意,连忙钻进帐内。见着端坐在矮桌前查看布防图的竹影,脚步微微顿住,局促地站定,很轻地喊了声哥哥。
  纪决抬眼见踌躇不前的纪榛,“怎么,罚你跪了一回就要同我生疏了?”
  “当然不是!”纪榛抿唇,慢腾腾地挪过去,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纪决的神情,“哥哥不生我气了?”
  纪决没应,神色如水。
  纪榛惯会顺着兄长给的杆子往上爬,他三两步绕到兄长身边,拿起墨石道:“我给哥哥磨墨。”
  他见纪决没反对,卖力地磨起墨来,又小声说:“我真的知道错了,哥哥要还是不解气,就再罚我吧。”
  纪决放下布防图,问:“那你倒是说说自己错在哪了?”
  纪榛恳切地悔过道:“我不该偷令牌,更不该假传你的命令,也不该、不该私自想放走沈雁清。”
  纪决却说:“不对。”
  纪榛困惑地垂眸。
  纪决见他手上沾了些墨水,抽走他指尖的墨条,拿起一侧打湿的布帛替他擦拭,淡淡地说:“你错在一再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
  浓稠的黑墨被一点点擦去,“草原是一次,那夜又是一次。”
  纪榛怔愣地对上兄长抬起的眼,他自知有千错万错,却未曾想兄长气恼的缘由竟是此。
  “如果你不是蒋蕴玉的好友、不是我的弟弟,这两回哪一回不需送命?”纪决松开纪榛的手,道,“我自然气你明知故犯,可也更气你为了旁的人不顾自己。你莫要忘了,这世间还有在意、关心你的人。”
  纪榛因兄长一番话既感动又内疚,酸意从心底直冲鼻尖。他半蹲下身子,把脑袋靠在兄长的腿侧,哽咽地说:“我以后不会了。”
  “说到做到?”
  纪榛重重颔首,“绝不食言。”
  纪决这才轻轻拍拍他的脑袋问:“膝盖可好了?”
  纪榛吸了吸鼻子,站起来在兄长面前蹦蹦跳跳几下,“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又想起纪决背上的伤,说什么都要看一眼才安心,纪决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脱了外袍,又将里衣脱下背对着他。
  一个月过去,纪决背上的刀伤已经开始结痂,长长的一条伤痕像是多足虫一般狰狞地附着在背脊,触目惊心。
  纪榛安静下来,拿指腹轻轻抚过触感粗粝的伤口,懊悔道:“如果我勤练武艺、多读些书,就可以和哥哥并肩共战.....”
  纪决回眸,温声说:“可在我眼中,榛榛这般就很好了。”
  纪榛朝兄长笑笑,纪决重新披上里衣,抬起纪榛的手。
  纪榛掌心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物件,他低头看,竟是令牌。
  “你想要的东西何必偷呢?”纪决微微笑道,“你我同气连枝,我的便是你的。”
  纪榛惊诧地微张了唇。
  纪决合紧他的五指握住令牌,说:“去罢。”
  纪榛眼皮发热。
  纪决似怕自己反悔,拂了拂手赶他,“再不去我可就要收回了。”
  纪榛又惊又喜地站起身,走出两步,又回头朝纪决深深作揖,“多谢哥哥。”
  纪决看着纪榛掩盖不住的笑脸和轻快离去的脚步,站起追了半步,又硬生生逼停自己的双腿。
  耳侧响起纪榛一声又一声的哥哥。
  是稚嫩的孩童摔倒了哭着扑进他怀里寻求安慰、是调皮的少年跳上他的背脊撒娇要他绕府兜圈、是泪流满面为他送行欲与他同生共死的胞弟.....
  “哥哥,你不背我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啦。”
  “哥哥,你看,这是我自己折的纸鸢,我厉害吧!”
  “哥哥,我是真心喜欢他,求你成全.....”
  成全二字,重若泰山。
  纪决永生都会是最疼爱纪榛的兄长。
  作者有话说:
  不要太小瞧沈大人的心性了,他是死了都会从地狱里杀回来的性格。
 
 
第69章 
  冬日已至,细雪纷飞。纪榛怀揣着忐忑的心情站在不曾来过的营帐外。
  里头有谈话声,他没有即刻亮出令牌,而是竖着耳朵倾听。
  赛神仙在为沈雁清针灸,白净劲瘦的躯体上扎了十七根银针。治疗越往后,带来的钻心之感也就越强,饶是沈雁清也痛得满头冷汗,双拳紧握。
  “再有三针。”
  赛神仙说后面无表情地往心口处旋进**银针,这一下像是有毒蛇的獠牙咬在最脆弱的心头肉,狠狠撕下一块肉来。沈雁清刹时浑身绷紧,额头和颈侧隐有青筋浮动,显然是到了忍耐的边缘。
  纪榛正是这个时候缓慢地掀开了帘子进内。
  因着是白日,帐内还算亮堂,他也得以看清营帐内的画面——沈雁清盘腿坐在软榻上,上半身裸着,肩头、手臂、胸膛乃至后背皆扎满了银针。许是痛得狠了,他面上全无血色,紧攥着的骨节亦棱棱地突起发白。
  纪榛被眼前场景吓呆。
  赛神仙又熟稔地在胸口扎针,笑道:“小秦先生来了。”
  针方扎进结实的皮肉里,刚才扎那么多针一声不吭的沈雁清这会子倒像是疼得受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计闷哼。
  纪榛因这一声回神,再如何想藏自己的心思,也不免泄出真正的情绪,担忧地看着被扎成刺猬的沈雁清。
  赛神仙了然于怀,手起手落,揶揄道:“还是得有人疼才会叫啊。”
  纪榛没听出赛神仙话里的深意,只记着了个疼字,抿嘴站着不敢上前。
  沈雁清一错不动地盯着他,好似他是什么止疼的灵丹妙药。二人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尚算松快地见面,纪榛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只盯着沈雁清胸膛看。
  沈雁清虽明面上是文官,但他也知对方惯不显山露水,练得一身紧实身躯。这些日子蹉磨下来清减了些,但许是半月内有赛神仙的调养,除却瘦了外,明面上情形好了许多。
  比之从前不同的是,沈雁清白润的皮肉上附着了不少新伤旧痕。
  肩胛骨处突起的圆状伤疤最为明显,其次便是一些细碎的刀伤剑迹......
  赛神仙卡着时辰将银针一根根抽了出来,将营帐留给了二人。
  纪榛还是站着不前,沈雁清随意披了外袍,端正坐姿,凝视着迟滞的身影,黑瞳里糅杂了深深的渴望。他手半抬起像是要去触碰纪榛,顷刻又缓缓放下,改而问:“你走近些好吗?”
  纪榛犹豫片刻,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几步。
  沈雁清似等不及了,终究还是在他快靠近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拉扯进自己垂在塌沿的双腿之间,卡紧了,双臂也攀上纪榛的腰,像寻到了丢失已久的珍物般竭力地抱着。
  因一坐一立,他渴慕地把自己的脸埋进了纪榛的胸腹处,二人如此亲密的姿势,形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封闭圈。
  纪榛被他完全控制在怀中,正想挣脱,沈雁清却缓缓起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眼眸仰望着他,语气放得轻若细雨,风一吹,刮来阵阵餍足,“你来瞧我了。”
  “我.....”纪榛呼吸微滞,“你放开我。”
  “我现在放开你,你不知何时才能再来。”沈雁清紧搂着不肯撒手,沉声说,“纪榛,多谢你救我。”
  纪榛嗅着不断从沈雁清衣襟里扑出来的草药味,到底念着他有伤在身,没有过度的挣扎,说:“你要谢,也得谢我哥哥,是他让赛神仙给你医治。”
  沈雁清嗯了声,又深深将脸埋在了纪榛怀里。
  纪榛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雁清.....好似,好似有多么的依赖他,他垂眼看着对方的乌发,面皮微烫,耳垂也湮出一点红来。
  如此静谧安宁的相处离他们太远太远,远到仿若这近十个月的血与泪都只是他们做的一场长长的噩梦,纪榛竟也有些不舍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和。

  当他听见外头士兵的谈话声才忆起自己身处何处,猛地回过神,推了沈雁清的肩一把,“你再这样,我以后就不过来了.....”
  沈雁清这才依依不舍地松手。
  纪榛连连退后几步,与对方拉开安全距离,又羞又气地瞪着沈雁清,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确实只是来看一看沈雁清伤势如何,眼前的沈雁清除了脸色苍白外,旁的倒好似并无大碍。
  纪榛放下心,说:“我得回去了,你好好疗养.....”顿了顿,压低声音,“等快到京都,你再自己想办法逃走。”
  他未忘沈雁清如今待遇转变但还是俘虏之身这件事。
  养好了身体后,沈雁清要逃也逃得容易些.....
  “若我逃不掉呢?”
  纪榛气道:“那你就等着游街吧。”
  虽是恶狠狠的口吻,但亦能听出其中的关切意味。
  纪榛抛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行出一小段距离才发现雪已经停了。
  他低头很轻柔地笑了笑,不知是为放晴的天气,还是为了旁的缘由。
  —
  浩浩荡荡的大军横扫千里,有胜有败,攻下城池之时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大衡军和蒋家军皆死伤无数,待行军四月有多,蒋家军更是被三皇子布阵围剿在山谷里。眼见就是末路穷途之时,蒋蕴玉殊死一搏,竟是绝处逢生,攻破了三皇子李暮洄带领的兵阵。
  李暮洄未曾带过兵,纵文韬武略,到底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王家子孙虽骁勇,这几年却留守京都久未出战,胜有,却也有失算之时。蒋蕴玉行军三年,又有经验老道的将士助阵,且无回头路可走,自是破釜沉舟视死如归。
  如此两相对比下,到了第五月,蒋家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而大衡军节节败退,被迫坚守京都,蒋蕴玉也终于和林副将所带领的军队在京都百里外的锦州汇合。
  至此,近半年的血战,几乎可见定局。
  蒋蕴玉下令驻扎锦州,若五日内大衡军不降,铁蹄将踏破城门,届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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