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朝——三道

作者:三道  录入:04-16

  众将士艰苦多日,顶着“谋逆反贼”之名近半载,终得见曙光,军营内的欢笑声比往日多了不少。
  “小秦先生去何处,随哥几个痛饮一杯。”
  几个士兵聚集在一块儿,朝路过的纪榛招手。
  纪榛被这难得的轻松感染,接过士兵递来的坛子喝了一口,烈酒一路从喉咙烧到肺腑,烧得整个都暖和起来。他被这股辣劲呛得咳嗽几声,引来士兵们的大笑。
  等他走出去一些,方才还在大笑的士兵竟抱头痛哭,嘴里喃喃着“回家了回家了”等含糊之语,他听着这些痛哭声,心中百感交集。
  再有百里就是他自幼长大的京都,没想到再归乡已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天翻地覆。
  纪榛遥遥见着谈话的蒋蕴玉和兄长,小跑过去,遭到林副将的调侃,“许久不见,小秦先生还是这样活泼。”
  林副将在一场战役里负了伤,瞎了一只眼,此时左眼带着个圆拱形的黑罩,性情倒还是一贯的豪爽爱笑。
  纪榛抬手捶了下林副将的肩膀,笑笑,“林副将也是一样的爱打趣人。”
  林副将感慨道:“这半年大伙都受苦了,中原有句诗叫什么来着,守得云什么月.....”
  纪榛抢答,“守得云开见月明!”
  “小秦先生好学问!”
  蒋蕴玉闻言哑然失笑,“林副将,你就别夸他了,他以前可是京都出了名的.....”
  纪榛瞪着他,“你敢说。”
  “我就说。”蒋蕴玉挑眉,“京都出了名的.....糊涂虫!”
  纪决看着二人又闹作一团,无奈道:“林副将见笑了。”
  林副将哈哈大笑,“我见的笑还少吗?”
  几人笑闹一番,士兵来报京都来信。纪榛看着瞬间面色严肃的其余三人,慢慢收了笑脸,说:“你们去谈事吧,我先回营帐。”
  他目送三人踱步前往军帐,方才的欢笑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愈到尽头,哪怕是胜大于败,如今紧要的节点,半点儿差错都出不得,笼罩在每个人心中的不安皆不减反增。
  再有两日就是蒋蕴玉给出的最后时期。
  若李暮洄背水一战,又该是怎样的凄惨光景?
  纪榛来到关押沈雁清的营帐前,并未进去。这一月下来,越是靠近京都,纪榛一颗心就越是惴惴,他不止一次劝过沈雁清快些想办法逃离,沈雁清应是应了,却始终没有筹划。
  这其中考量纪榛自然不知——纪决既肯成全二人,沈雁清若想脱身,想必对方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沈雁清偏偏不言明,受用纪榛明明为他心惊胆落却非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
  他这样问纪榛,“若我走了,你我岂不是终身不能相见?”
  纪榛答不上来,见他不肯离开,坐在一旁生闷气。他就拉了纪榛的手将人搂到怀里,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当真片刻不能离。
  “小秦先生可要进去?”
  把守的士兵见纪榛站了许久,忍不住发问。
  今日气候不好,天际雾沉沉的,早间还落了一场大雪。
  纪榛总觉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又想到沈雁清不听劝,不大想搭理人,遂摇头往自己的营帐走。
  吉安见他神不守舍,问:“公子,发生何事了?”
  纪榛摸了摸堵了块石头似的胸口,闷声说:“我不知道.....”
  “公子别多心,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纪榛也以为是自己杞人忧天,可这种不安持续到夜间终于落了实。
  这一夜下了极大的一场鹅毛大雪。
  雪色里,军营遇袭,点了火的箭羽如流星落下,到处是火光与哀嚎声。
  而惊慌跑出营帐的纪榛见着午间递给他酒,痛哭流涕喊着“回家了”的士兵中箭后了无生息地躺倒在地。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游魂啊游魂,你家在何处?
  我无家可归。
 
 
第70章 
  火龙在夜风的帮扶下瞬间席卷了整个军营,好在蒋家军素来训练有素,一刻的惊慌逃乱后,纷纷设法撤退。
  纪榛被扑来的火光熏得倒退两步,一个士兵抓住他,“小秦先生,快随我们走!”
  他抻着脑袋,红光里只见逃窜的铁甲,耳侧尽是凄厉的惨叫声,挪不动脚。
  大火似乎是从沈雁清所住的营帐方向一路烧来的,烧到他住处火势弱了不少,再前头是蒋蕴玉和纪决的营帐,想必兄长等人平安无事。
  可沈雁清呢?
  一个被火苗吞噬的士兵痛苦嚎叫着在地上打滚,将士自顾不暇,见大火无法扑灭,只能痛心地看着战友活活被烧死在自己眼前。
  纪榛呼吸间尽是呛人的烟味,他捂住口鼻,拨开士兵的手,本能地往前走了两步。
  逃窜的士兵纷纷跑过,火箭噌地擦过纪榛的耳边,他身躯一僵,不管不顾地接着前进。
  “小秦先生,小秦先生.....”
  纪榛置若罔闻,躲避着扑腾的火光,近乎是小跑了起来,有火苗咬住他的衣摆,他吓得拿手去扑灭,被烫了掌心。火苗是灭了,双手却撩得通红,可他却察觉不到疼似的,咬着牙朝前方大喊,“沈雁清!”
  回应他的是兄长在背后的呼唤,“榛榛。”
  与此同时,火光弥漫处,他终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沈雁清扶着受伤的赛神仙穿梭在星火里,他的白袍被撩破了些,几缕发丝垂在额面,隔着漫天的火光对上纪榛水色的眼。
  纪榛脸上一喜,就要去找沈雁清,可一侧的营帐却被火压垮,轰地倒了下来,他被逼退几步,方站稳就被纪决擒住了手臂。
  他急道:“哥哥,沈雁清还未逃出来。”
  营帐挡住了纪榛的脚步,他只能干着急喊着:“沈雁清,快些——”
  气温越来越高,焰火扑在皮肤上像是要活生生把人烤熟,熊熊大火很快就要将前方湮没。
  因着前方有障碍物,只能一人通过,沈雁清先将负伤的赛神仙奋力推出去由士兵接住,可就在他打算翻过营帐时,其余的营帐也不堪明火焚烧,纷纷轰轰地倒塌。
  沈雁清拿手挡了下直冲面门的黑烟,再睁眼时,前方是通天大火,像是一汪火海将他和纪榛隔绝开来。
  纪榛见沈雁清无法逃脱,眦目欲裂,竟是肆力一挣便挣开了纪决的手,不顾一切就要冲上去。
  他便是这样,无论应承兄长多少回,事关沈雁清就将本余不多的神智抛诸脑后。
  烈焰将空气烧灼得扭曲,朝沈雁清奔来的纪榛似也被拉扯得变形,沈雁清用力地闭了下眼,又有一架营帐倒在他面前。
  他彻底被困在了火海里。
  “不要——”纪榛嘶叫起来,热火撩了他的指尖,“沈雁清!”
  沈雁清目视着炽盛火焰后的朦胧身影,忽地有些后悔没有听纪榛的劝早些离开军营。
  他费了这样多的心思,哪怕是拿自己的命当筹码下注一场不知胜负的赌局。
  上天眷顾,他赌赢了,纪榛偷令牌要他离开.....
  纪决说得不错,他擅于攻心。死要纪榛记住他,活着便拿准了纪榛定无法见他凄苦落魄。
  可他这样煞费苦心,眼见着就能与纪榛再续前缘,一把突如其来的大火却烧光了他所有的筹算。
  他算来算去,总算不过天命。
  纪榛更近了,有那么一瞬,沈雁清竟想,活着不能与纪榛百年好合,不如死后同住冥府做一对永不分离的千年鬼鸳鸯。
  可原来真真正正心系一人是舍不得对方共同赴死。
  纪榛凝视着不远处的沈雁清,猛然要冲进火渊里,纪决却从背后抱住他,将他竭力地扯出火焰。
  沈雁清深深凝望着泪流满面的纪榛,退后一步,扬声道:“纪大人,有劳。”
  纵是纪决,此刻亦不忍地别过眼。
  沈雁清决绝转身,顷刻身影就被扑腾的火光盖过,再也不见。
  纪榛撕心裂肺的呼唤响彻天际,“沈雁清——”
  “榛榛,天无绝人之路,沈雁清未必不能脱身,待火势灭去,你我再回来.....”
  可纪榛亲眼看着沈雁清葬身火海,已再听不进去一字半语,疯了一般要扑进流火里。
  纪决无法,只得狠心一计手刀劈在纪榛的后颈,将人背离滚滚浓烟。
  —
  谁都不料李暮洄知晓大衡军回天乏术,竟采取了玉石俱焚这番惨烈的手段。
  蒋家军七损八伤,众人怒火滔天,天一亮整军攻破皇城。
  三殿下李暮洄誓死不降,殊死搏斗后被蒋蕴玉生擒关押。
  蒋蕴玉携兵立于囚禁废太子李暮惟的承乾殿前,单膝跪地,音色嘹亮地恭迎大衡朝新一代天子。
  李暮惟携妻儿走出囚他二载有多的牢笼,再见熹光。
  成王败寇,史书里唯寥寥数语记载这场始于秋末,结于初春的变乱。
  旧帝残害忠臣孝子遭至宫变,新帝宽厚,以皇太极厚遇待之,不得离皇家寺庙。三皇子李暮洄被贬为庶人,终身软禁于幽鸣台。
  新帝登基后,赐谥号“长德居士”于恩师张老太师,恢复纪决吏部侍郎之位,改蒋蕴玉为镇国将军。
  两月后,又为曾刺杀契丹王而亡于回京途中的沈雁清平反,赐风水宝地立衣冠冢,墓碑上刻一语——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新帝李暮惟仁厚有加,得百姓爱戴。
  四海此中朝圣主,峨嵋山下列仙庭。
  —
  两月前的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燎原过后满目苍夷。
  一道浑浑噩噩的身影行于废墟里,周遭是在安顿尸身的士兵,一具又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血尸从纪榛的身旁运过,扑鼻而来夹杂着肉糜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最忌血腥的纪榛却毫无畏惧地查看新翻到的尸首。
  不是、不是、皆不是。
  无论多少具尸体运到他面前,烧得彻底也好、血肉模糊也好,他通通都道不是沈雁清。
  从醒来后纪榛就一直徘徊在此不肯离去,不吃不喝地翻找。他分明魂不附体,却又极其清醒似的,也不哭,只是眼白被红血丝充斥着,神色凄迷。
  又是一具皮开肉绽的尸身运过。
  纪榛颤抖着附身去看,只见这人皮肉早被烫熟,翻出了猩红的嫩肉,他强忍着恶臭仔细查看,咬牙道:“不是。”
  士兵推着车轮走远,他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小跑到旁哇地吐出酸水。
  陪伴着他的吉安不忍道:“公子,我们歇一会吧.....”
  纪榛擦去唇边污秽,拂开吉安要扶他的手,又跌跌撞撞地走向远处。
  五个时辰,从天明到天昏,纪榛不知翻看了多少尸体。等最后一具血尸运到他面前,他跌倒在地,神态凄楚却挤着笑,“不是,不是他.....我就知他未死。”
  士兵见他形如痴儿,相视无言。
  几百具尸体,烧得没几个能辨认出面目,纪榛却如此言之凿凿,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士兵低喃,“唉,莫不是疯了吧.....”
  吉安听见了,气道:“你说的什么话,我家公子好好的,你才疯了呢!”
  士兵讪讪地住了嘴,走远了却忍不住嘀咕,“又哭又笑的,不是疯了是什么。”
  可吉安低头一看,纪榛果真是痴痴然的模样,不禁骇然,他小声地说:“公子,我们回去好不好?”
  纪榛坐在地上,很高兴似的嘟囔着,“我不回去了,我和沈雁清在一起。”
  吉安顿时背脊一凉,望着满地尸首,结巴道:“这哪儿有沈大人?”
  却见纪榛慢慢地咧嘴一笑,指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一字一字地回:“沈雁清。”
  吉安惊恐失色,这才觉着士兵并非说胡话,没了沈雁清的纪榛,当真连魂魄也丢掉了,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的躯壳。

  —
  赛神仙收回把脉的手,叹道:“心弦断了,人自然也就糊涂了。”他不忍地接着说,“俗称失心疯。”
  纪决望着榻上昏睡的纪榛,心如刀割。
  昨夜他为保纪榛,将人击晕送回,彻夜守着不敢离,今早纪榛一醒便哭着求他去军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纪榛那时还算清醒,纪决思忖后到底无法拒绝,命吉安跟随,又遣派几个士兵护送,严令要保证纪榛周全。
  天一亮,蒋蕴玉便挥旗进军皇城,他留守锦州善后。
  夜幕降临,探子传来喜讯,纪决还未松一口气,就得到了纪榛患了失心疯的噩耗。
  极喜极悲的两件事同时抵达,让纪决百感交集。
  他强定道:“可有医治的法子?”
  “秦先生,我倒是可开些安神的药方让小秦先生服下,可心病还需心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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