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们谈论自己,沈之廓更是巴不得挤开郁策,自己站到沈檀漆跟前抱大腿:“少爷,那年家宴,我坐少爷您身后,您贵人多忘事肯定不记得了。”
这哪像什么表弟,反倒像原身的狗腿小弟。
沈檀漆沉吟半晌,看向郁策:“你们认识?”郁策鲜少如此直白的露出对一个人的嫌弃不满来。
如果出现这种神情,那说明他是真的烦死这个人了。
郁策刚想开口,那沈之廓便快嘴子地抢先道:“认识认识,我跟这位散修小兄弟,我们当初有点小摩擦,但是自从小兄弟教育过我,弟弟我现在老实多了,半点不敢丢咱们沈家的脸面。”
他特地咬重咱们沈家,压根没想到眼前的人早就换了个壳子。
兴许原身听到沈家还会有点反应,哪怕是为了给这表弟装一装自己的厉害,也得逼着郁策带上沈之廓回家。
但是沈檀漆不会。
他懒懒散散地拄着下巴,分明是躺在副破旧棺材里,仪态模样却像躺在什么贵族软榻,丝布绸毯上似的,沈檀漆打了个哈欠,简单直白地开口:“客满,不拉人,逃跑还是回家自便。”
摩擦,沈檀漆记忆里郁策提到唯一一次和沈家有摩擦,怕就是之前在朔夏城买杨梅时被人欺负那回事。
三十六支系的沈之廓。
似乎名字和支系也对上号了。
郁策喜欢救人,他可不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摆一事。
沈檀漆还是喜欢咸鱼开摆。
他毫不在乎沈之廓愕然绝望的目光,朝郁策招了招手:“快进来,还有事没办完呢。”
郁策立在原地,他本以为沈檀漆多少会心软些把沈之廓顺道救回沈家,却没想到沈檀漆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
就像是……
只站在他这边一样。
郁策眸子微敛,飞快轻点了一下头,刚要入棺,就听扑通一声巨响。
沈之廓竟然就这么死皮赖脸地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扒住棺材边:“少爷,我是您亲表弟啊,您救救我,本家离得又不远,您就当做做好事积积德,把我送过去吧!”
闻言,沈檀漆呼吸微顿,目光落在他那将落未落的大鼻涕上,生怕那鼻涕掉进棺材里。
“你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什么脾性。”
他冷沉下声音,“我天生就不干积德的事,你最好赶紧放手,要不然……”
话音落了一半,沈之廓汗毛瞬间倒竖起来,脑海里冒出曾经听到的那些有关沈檀漆的传言,听说他翻起脸来,别说是个三十六支系的表弟,他能干出当场把人打到断腿断脚,经脉俱损,除去族名这种事来。
想到这,他仿佛碰到滚水般立刻松开手,知道沈檀漆不好惹,反倒哆哆嗦嗦地看向身旁的郁策:“小兄弟,你发发慈悲救救我。我还有老婆,我还有儿子,我儿子才刚三岁啊,连爹都喊不清楚……”
听到儿子两个字,郁策倏然顿住。
他回忆起当初去给沈檀漆买杨梅时,沈之廓确实也是去为他夫人买杨梅的。
也正因此,他们才因为几篮杨梅起了些小冲突,至于沈之廓后来强抢百姓的东西不付钱,也遭到了自己的教训。
郁策看向朔夏城无边暗夜里的万家灯火,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和沈之廓家的一样,都才刚三岁而已。
父亲不在家,儿子要独自面临门外可怕的恶鬼。
作为一个父亲,他没办法坐视不管。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便听棺材里的沈檀漆不紧不慢地道:“好,带你一程可以。”
郁策微愣了愣,他垂眼看向沈檀漆,总觉得无论什么时候,自己的想法总能被师兄察觉到似的。
即便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沈之廓感动得又是一顿哭嚎,因着怕被辰鬼发现,他才强忍着,紧咬肥厚的下嘴唇,感恩至极:“谢谢表哥,谢谢表哥,我全家都谢谢你!”
沈檀漆:“……不过,我有个要求。”
听到这话,沈之廓身子抖了抖,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表哥你说。”
沈檀漆指向那破落小巷,说道:“找个能盛下你的箱子,再找根绳,我们会把你拴在后面,画着阵法,没人会发现你的存在。”
沈之廓看到生的希望,拼命点头,刚要一头冲进小巷里去找箱子时,却忽然像是想到什么般,说道:“对了少爷,方才其实我见到了两只鬼,一个是小兄弟刚刚斩杀的,还有一个是……”
提起那只鬼,他猛地打了个颤,压低声音:“是个浑身长满红斑疹子的疫病鬼。”
疫病鬼三字一出,沈檀漆和郁策同时微微睁大些眼睛,“你在哪看到的?”
据乞丐说,真正的辰鬼就是因为疫病上门求助未果,最后病没治好,人也被屠户活活掐死。
“我、我当时跑得着急,就看了一眼,那疫病鬼气势骇人,力大无穷。”
沈檀漆垂下眼,细细思索了阵,说道:“那便算了。”待阵法画完,他们迟早会碰到的,至少他们现在知道那只真正的辰鬼长什么样子了。
半晌过去,沈之廓把自己费力地塞进个垃圾箱里,这箱子看起来是什么用来养猪养狗的围栏,底部按了个木板,便成了个古代简易垃圾箱。
沈檀漆看向郁策,低低笑了声道:“你猜他在这箱子里会不会晕?”
郁策不懂他说的会不会晕是何意,顿了顿,他很快明悟过来,形象地从这个词里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内涵,他轻声笑了下:“即便他不晕,但是大概会磕到些脑袋。”
阵法画满了垃圾箱六面,布满朱砂,郁策全程是紧皱着眉头,笔拿得远之又远画完的。
他们躺进棺材,沈之廓也躲进垃圾箱。
一路上,郁策果真展现了他高超的“漂移技术”。
到达沈家时,沈檀漆从棺材里冒出头来,看向面前高大宏伟的沈家楼阁,说是金碧辉煌也不为过。
沈家在朔夏城简直就是个土皇帝。
他回头去看,沈之廓从垃圾箱里奄奄一息地爬出来,止不住地干呕,边呕边跟沈檀漆招手:“我没事,少爷,不用担心我。”
沈檀漆:……
想得还挺多。
他懒得管沈之廓,缓缓走到沈家门前,扣响那扇赤色大门上到铜狮衔环。
里面没有任何声响,沈檀漆思索片刻,很快想明白其中关窍,恐怕沈家也知道辰鬼杀人的规则,不敢轻易应声。于是,沈檀漆淡淡开口:“是我,沈檀漆。”
这三个字像是什么芝麻开门的咒语,那扇门瞬间便开了道缝。
几个家丁做贼似的飞快看了眼门外沈檀漆的相貌,确定是少爷本人,立刻停也不敢停地将他们迎进来,还有一个更是马不停蹄地去给主子报信。
“少爷快进,今日朔夏城有恶鬼作祟,家主下令谁也不能进来。”那家丁说完,又赶紧谨慎地补了一句:“但少爷您肯定不同,家主整日念叨想叫您回家歇息享乐呢。”
从这家丁话里,沈檀漆大概能清楚自己在沈家的地位,其实之前沈妃来时他就隐约猜到,这原身之所以会是书里那副趾高气扬谁都瞧不起的模样,全是这家里对他娇纵至极。
这小子,拿的还是个团宠剧本。
郁策在他身后不疾不徐地跟着,目光扫过这里的一切,眸色愈来愈深。
奢华的玉石地砖,琉璃瓦铺就的楼阁房檐,彻夜不熄的镀金灯盏,一呼百应的家丁侍卫,化神期的客卿,无一处不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沈檀漆和他是不一样的。
沈檀漆仍然会是沈家的大少爷,肩负着家主的期望,未来会继承整个家族。
心头一阵烦乱,呼吸闷滞。
郁策忽然觉得这四面的高墙,像是朝里缓缓闭合的牢笼,将沈檀漆困在这里,也将他永远隔离出去。
他是龙族,是沈家最为瞧不起的妖,所以,他和金鱼芋圆恐怕永远也得不到沈家的认可。
哪怕修了仙。
哪怕有了孩子。
哪怕此时此刻他站在沈檀漆的身边。
身旁沈之廓可能是反胃的劲儿过去,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沈檀漆说起沈家来:“少爷,上次我见到妃姑姑了,她老人家现在身体倍儿好,还跟我说特别关心想念你呢。”
沈檀漆不是傻子,听得出他借沈妃套近乎,淡淡地瞥他一眼,扭头对身后郁策小声道:“他好吵。”
闻言,郁策立刻用剑鞘把灰头土脸的沈之廓从沈檀漆身边隔开,而后又退回了沈檀漆的身后。
见他这样,沈檀漆愣了愣,低声道:“过来啊,站我旁边。”
孰料郁策只是极轻极淡地抬头看他一眼,便垂眸道:“不了,沈家不喜妖族,看到我怕是会厌烦。”
既然是来请沈家出手相助,郁策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上的退让,于他而言,也早已经习惯各种对他妖族身份的眼光了。
他刻意地和沈檀漆拉开些距离,退到半步后。
沈檀漆回头深深地看他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
喜欢忍是吧?
之前教他有事就要直说这个道理,看来某些人压根没长记性。
好,看你忍到什么时候。
他顾自看向引路的家丁,笑道:“我这几年在外边修炼也想家得紧,早就想回来看看了,家、我爹他身体怎样?”
家丁低着头殷勤道:“身体好着呢,就是时常有些头痛,不过近日七夫人特地从南国请来位神医在府上医治,想必很快就会痊愈。”
七夫人正是沈妃。
正说着话,家丁已经带路带到了正厅,因着今夜辰鬼在城中猖獗,沈家上下都还没睡,嫡系都聚集在正厅讨论对策。
甫一进门,就听整座正厅的声音尽数消失,无数道目光汇聚到沈檀漆——和他身后的郁策身上。
大约是先前开门的家丁已经禀报过沈檀漆回来了,还带着个妖族。
此刻正厅里的众人神色各异。
唯独坐在上首的、那位传说中的沈家家主,垂下眼看向门口的沈檀漆,肃穆至极的刚硬脸孔,瞬间绷不住笑意,硬生生挤出了几个大褶子,不先同沈檀漆说话,反倒先同身边的沈妃指着他笑道:“这臭小子,又长个了。”
话里只字未提沈檀漆身后的妖族郁策,整座正厅的僵持气氛瞬间融化,所有人见到家主的态度,心底又一次刷新了家主对沈檀漆宠溺程度的认知。
若是旁人敢带着妖族进家门,怕是在门槛子上腿就被打成两截儿了。
沈檀漆进社会早,这种气氛他还是能轻易察觉出来的。
他脸上挂上些笑,规规矩矩给家主行了个礼:“爹,儿子回来了。”
全场沈家人的脸色又是一变,唯独沈妃笑容满面地给家主摇着扇子,轻轻道:“老爷你看,我上次送年礼回来就说,少爷他现在懂事多了,知道给您周全礼数呢。”
沈家谁都知道家主宠这个大少爷,老来得子,还是嫡长子,大夫人唯一一个儿子,自小天分资质也比其他少爷高,不宠他又能宠谁?
所以想要说些家主爱听的话,不用动脑子,夸沈檀漆就成了。
沈妃深谙此道,家主听后虽然语气没什么变化,神情却肉眼可见松弛许多:“谁知道怎么懂事的,是不是在外边受人欺负了?”
家主对沈檀漆的偏爱,简直让沈檀漆本人都咂舌。
可一想到原书里沈家的所作所为,他还是没办法对面前这些人喜欢起来。
沈檀漆摇摇头,笑着说道:“哪受什么委屈,谁敢惹我,不得掂量掂量您?”
听了这话,家主更是彻底绷不住脸色,眉开眼笑道:“臭小子,出去一圈回来,嘴都甜了,不喊你老子糟老头了?”
沈檀漆:?原身挺敢啊。
他父母早逝,沈檀漆十几岁和他哥离家打工,其实硬要说,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扮演别人的儿子,更别提和这一大家子人相处。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见家主身边忽然走来一个头上裹着厚布的老头缓缓走进来,活像个阿拉伯人。
“家主,该号脉了。”那老头殷勤地搓了搓手,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谄媚道,“今日的仙丹还照往常一样备两份么?”
老头刚说完,家主见到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般,笑道:“神医,你来得正是时候,这是我儿子。”
几个家丁小心翼翼地搬上一盘绸布,家主挥手示意他们将那盘绸布递到沈檀漆身边,而后语重心长地对那阿拉伯神医道:“我儿子之前被魔族所害,染上了魔蛊,你去看看他体内的余毒是否清干净了。”
闻言,沈檀漆下意识想跳过这段话题:“爹,我回来是有更重要的事……”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阿拉伯神医笑眯眯地搓着手凑过来,说道:“少爷何出此言,哪有比身体更重要的事,号个脉而已,用不得半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