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微顿,猛地打了个寒颤,怎么突然冷起来了。
抬头看去,此刻晏宁和谢迟的阵法已经被郁策破开,沈檀漆这才发现他们居然一直在山下的客栈里。
不远处窗外,阴沉天空里几道闷雷声传来,紧接着,雨声淅沥。
龙族在世间本就稀缺,凡世间出现一条龙,便是天象奇变,云雨突生。
更何况是两条皆被震怒冲昏头脑的龙。
沈檀漆默默往郁策的方向缩了缩,希望谢迟识时务为俊杰,不要伤及无辜。
孰料谢迟一把扯住了他的领子,把他抓回身边,声音淡淡地对郁策道:“你想杀我,我便把他杀了。”
郁策半眯眸子,未置一词,漠然地提起剑朝着谢迟俯冲过来,竟是直接无视了谢迟的威胁,铁了心要他死。
剑意卓绝厉极,孤冷潇肃,沈檀漆从未见过那般恐怖的剑意,仿佛想要荡平这里的一切。
原来之前他见到的郁策,只不过是郁策想让他看到的一面。
那股剑意,就连沈檀漆就能看出其中杀气,更何况谢迟。
他慌乱一瞬,下意识甩开沈檀漆,后退半步,在剑尖即将穿透胸口时,低声唤道:“哥。”
“娘说过,让你护着我。”
剑尖倏地停滞。
那股充满杀意的剑气,已经将谢迟吓到脊背布满冷汗。
他紧紧盯着郁策,眼睫微颤,低声重复:“你怎么能忘了,她说让你护着我,你现在是要杀我么?”
郁策很强,强到他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这些年来,他将修为一直压制在化神期,可没有一日懈怠修炼,积累的灵气和修为恐怕早已在渡劫期之上,更有甚者,半步飞升也有可能。
他低估了郁策,也高估了自己。
眼前的人如同玉面修罗般,眸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谢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究竟能在郁策的心底占据几分,但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办法,挨了方才那一剑,恐怕他会当场神魂俱灭,身死道消。
谢迟努力缓和着语气,低声示弱:“伤害嫂子是我的错,但分明在你之前,我便对沈檀漆下手在先,从沈檀漆入门那年起,我便已经在沈家水牢日日用龙珠滋养他的灵根。”
他说着说着,自己还有些委屈。
本来事情发展的十分顺利,郁策向来和沈檀漆不对付,所以他应该不在乎沈檀漆是否会被人夺舍取代才对。
可偏偏沈檀漆莫名其妙和郁策生下了孩子。
“哥,我从没想过跟你作对,你我都是龙族,这世间本就是你我的天下。”
“你还记得吗?五岁那年,姑母在祭祀大典上说的话。”
当初姑母说的每一个字,谢迟都牢记在心,倒背如流。
“她说,龙族是三界内唯一脱离天道控制的一族,你我生来便是天道的主宰,是这世间的主宰,如今却日渐式微,我们的天下凭什么要拱手让人?”
他至今都是在做正确的事,龙族上下都系在他的身上,只要他能飞升成功,必定可以带领龙族走上三界之巅。
错的不是他,错的是郁策才对。
驱逐谢迟离开藏龙谷,是姑母的决定,她是族里半个族长,按照族规,天资最强的郁策将会是龙族未来的妖主。
但除了威胁妖主继承人位置这条罪名以外,谢迟并未做错任何事,龙族也是妖,强者为尊,他只不过是在挑战郁策。
是郁策不对,是郁策错了。
是他突然信奉起什么凡人之善,突然相信除魔卫道才是天命正理,是郁策抛弃了他们,抛弃了龙族。
郁策上山拜师那年,是用自己为交换的名义,当做妖族与人族和解的棋子,以此来平衡妖与人之间的百年矛盾。
这么多年来,郁策从未觉得自己错过。
谢迟厌憎他这个哥哥,却又从心底恐惧郁策。
只要见到郁策动怒,他便知道自己永远斗不过。
真正的妖主,自他们出生那天恐怕已有分晓。
只是谢迟不甘心,妖主竟是个亲近人类的龙族败类。
良久,郁策缓缓伸出手,从脸色煞白的谢迟丹田处,将他维系生命的龙珠取出。
“是你错了。”
“谢迟,若我真是你口中的天道主宰,怎会心软,你早在十年前便被我杀了。”
——“而非等到现在。”
谢迟瞳孔微缩,绝望铺天盖地的席卷全身,令他如坠冰窟。
就在郁策即将碾碎那枚龙珠时,身边忽地传来一道低低哭声,像是忍了很久,但是实在忍不住了。
沈檀漆眼尾飘红,抓着身下软榻的被褥,低低道:“郁策……”
一瞬间,郁策和谢迟的目光纷纷朝他看去,只见他小腹处一道微弱灵光闪烁。
“他……宝宝,”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就连沈檀漆自己都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掩住脸,羞赧至极,咬牙吐出一句,“宝宝不想出来。”
郁策愣了愣,身上磅礴杀气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俯身将沈檀漆抱进怀里,低声轻哄道:“没事,我在呢,慢慢来。”
命根子被人捏在手心,谢迟不得不老实。
但看见郁策对沈檀漆如此唯命是从,殷勤备至的模样,谢迟还真是……
很看不顺眼啊。
不过现在跑也跑不掉,他又急需沈檀漆这具身体换命,只能等沈檀漆把孩子生下。
良久,谢迟深吸了一口气,干脆坐到他们身边,低声对沈檀漆催促道:“使劲啊,他就是卡住而已,光哭有什么用,你使使劲把他生出来。”
沈檀漆:……?
关你屁事啊!
第56章 三蛋(三更)
(五十六)
眼见沈檀漆难受,郁策毫不犹豫地割开手掌,贴到他的唇边,一点点喂给他:“喝。”
身旁胸前一口大洞,血流如注的谢迟:……
他哥对沈檀漆倒是大方,看来不得不考虑换个人选夺舍。
若是一直对沈檀漆下手,有郁策从中阻挠,实在麻烦。
谢迟敛起眸光,落在郁策手中紧握的龙珠上,只要夺下那枚龙珠,他便可以逃走。
没时间了,只要沈檀漆生下孩子,郁策绝不会留他,他必死无疑。
他悄然挪到郁策背后,以手化爪,锋利的龙爪泛着凛冽的冷光。
只一刹那,谢迟趁郁策的精神尽数放在沈檀漆身上,用尽全力挥下龙爪,眨眼间,郁策的手腕被齐齐削断。
“郁策!”沈檀漆惊呼了声,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的手腕,与此同时,身上那抹灵光大作,瞬间化作了一颗圆润白皙的龙蛋躺在怀里。
郁策咬紧牙关,手臂止不住的颤抖,回头看去,谢迟已经立在窗边,笑吟吟地看他。
“我说过的,哥,你不该如此仁慈。”
当着郁策的面,谢迟缓缓将龙珠吞入口中,而后头也不回地跳窗而逃。
沈檀漆紧紧盯着郁策淌血的手腕,眼泪一滴滴往下掉,呼吸急促,不忍再看。
是他不好,他要是早点察觉假方问寻的不对劲,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孩子不会有事,郁策也不会有事!
“哭什么。”郁策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轻轻揉了揉沈檀漆的脑袋,“傻了么,我是妖。”
他举起那只被谢迟削断的手腕,在沈檀漆眼前晃了晃,那只手竟然像树木生长发芽般,缓慢长出肌肉和皮肤。
沈檀漆怔在原地,泪水还挂在眼睫上,有些懵懂地伸出手,轻触在郁策新长出来的手上。
和原来一模一样,宽厚、有力,只不过覆着一层薄薄龙鳞,泛着浅淡柔光。
这……这能随便长啊?
郁策被他担忧的神色感染,忍不住把他往怀里揽了揽,低声道:“没事,妖族生来体质就和人类不同。”
谢迟胸口受了致命伤,不也活得好好的,但他先前那道剑气覆着杀意,最近这段日子,谢迟应当会痛到生不如死。
只要妖珠不碎,妖是不会轻易死的,修为高者,就是被挫骨扬灰也能重塑肉.体。
不过,他迟早会杀了谢迟,再见面便是死期。
母亲当年的话,郁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只有死后再到她面前领罚。
此刻抱着龙蛋,沈檀漆的心情也在郁策的安慰里缓和下来,他吸了吸鼻子,低声问:“对了,你怎么找来的?”
“你走后芋圆找不到你,急得来找我。”郁策轻拂开他额头汗湿的碎发,心口酸疼,“循着玉佩找到的。”
还好沈檀漆和孩子都没事,否则他万死不能辞其咎。
沈檀漆怔愣了瞬,问道:“什么玉佩?”
郁策就知道他定然早就忘个干净,但看在沈檀漆整日贴身带着的份上,便原谅他了,伸手点在沈檀漆衣襟内侧。
“玉佩,家传的。”
天上地下,至此一枚,就连谢迟都没有。
沈檀漆这才想起来,是当初诞下金鱼和芋圆时,郁策把他送回宗门,塞进他手里的。
那时不知道白龙就是男主,他只以为是白龙随手赠予他的。现在想来,男主赠的玉佩,那肯定是什么宝贝东西。
沈檀漆连忙掏出那块玉佩,问道:“那它有什么用?”能号令妖族,还是能增进修为?
闻言,郁策沉吟了一声,说道:“除了能让我感知到你,什么用也没有。”
沈檀漆默了默,很给面子地夸奖道:“也不算什么用都没有,至少挺好看的。”不然他当初也不会一直挂身上。
今日之事,他受了不小的惊吓,不过幸好都是有惊无险。
沈檀漆低头看向刚生出来还热乎的三蛋,眉目担忧:“谢迟让魔族给我下了催化蛊,害宝宝这么早生出来,会不会有什么事?”
郁策伸手抚摸着龙蛋,稍稍感知,便道:“只是蛋壳脆弱了些,还是可以正常长大,只不过要十分仔细地精心养九个月。”
这孩子方才感受到外面有危险,一直不出来,让沈檀漆受了苦。
他故作严肃地点在蛋壳上:“出来后要跟爹爹道歉。”
龙蛋在怀里动了动,似乎也对刚刚的事情有些抱歉。
沈檀漆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说道:“跟孩子较真干嘛?”
他把龙蛋举到眼前,确认没有一处被磕坏后,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其实早早生下来了,这倒也算一件好事。
肚子里有第三个崽的事情,沈檀漆至今都不敢告诉给系统。
要是让系统知道,估计当场就得炸了去维修。
沈檀漆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郁策丢在地上的晏宁的头颅上,不得不说,一开始见到郁策进来提着这玩意儿,他的确吓了一跳。
晏宁死不瞑目似的,眼睛仍然直勾勾盯着沈檀漆,仿佛下一句就要说:“师弟,我死得好惨啊。”
沈檀漆:……
活该。
察觉到沈檀漆在盯着晏宁的尸首看,郁策不着痕迹地挡在他眼前,用帕子一点点为沈檀漆擦去脸上的污血。
龙族的血补益修为,可谢迟的血,脏。
身上一股血腥味,沈檀漆有些受不了,掩住鼻子,低声道:“快回去吧,金鱼和芋圆也要担心了。”
郁策点点头,替沈檀漆解开身上绳子,将他打横抱起。
“别……”沈檀漆看向外面街道,雨刚下过,虽然没几个人,但就这样大张旗鼓地让郁策抱出去,肯定会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他嗫嚅着道,“到时候该以为咱俩有什么了,不好。”
闻言,郁策叹息了声,把他放下。
他们确实有什么,现在还有三个孩子。
什么时候阿漆才能意识到,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他呢?
回去的路上,郁策小心搀扶着沈檀漆,因着沈檀漆被捆了半天腿麻了,时不时还要被不小心踩两下脚。
天色渐晴,雨意初歇,行人三三两两,沈檀漆和郁策很快泯于人群中。
“过些日子就要宗门大比,你的手能行吗?”
谢迟这个畜生,偏偏砍得还是郁策的右手。
“能行,刚刚抱你不是很轻松?”郁策挥了挥手,攥紧手指。
沈檀漆:“……我说拿剑。”
郁策摇摇头,说道:“我的剑比你要轻多了。”
“那剑术呢?还有,画符炼丹的时候手会不会抖?”这可都是宗门大比要考的内容,如果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他一定要弄死谢迟。
听到他急切的声音,郁策唇角微勾,喉结轻微滚动了下,“师兄如此关心,不如晚上亲自试试,看我会不会抖。”
“……宝宝要叫什么名字好呢?”
沈檀漆抬头望天。
“师兄支开话题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