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鸥被安置回了病房, 季南风帮他忙前忙后料理好了一切, 就静静地坐回床边,陪着他。
他很想牵牵燕鸥的手, 轻轻吻他的额头,他好想抱抱他, 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 让他不要害怕。
但燕鸥现在还不能说话,意识似乎也不怎么好, 眼睛睁一会儿就累得闭上。季南风决定还是不要打扰他。
不知道为什么, 燕鸥这样的状态让季南风有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 他总觉得燕鸥的眼神看起来有些陌生——不止是自己看他觉得陌生,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也像是在看一个突然闯进自己生活的陌生人。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季南风这样劝自己,?他强迫自己不再多想任何事,只是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照顾燕鸥的工作中去。
虽然已经照顾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但这次手术后,季南风还是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难熬与漫长——
频繁地测量体温、观察记录状态,已经是最基本的基本,也是对两个人考验的开始。
季南风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忙了一天,整整过去了12个小时,燕鸥却依旧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里,他醒不了多久就得睡过去,即便睁开眼,大多数时间也都处于一种疲劳的放空状态。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第一天晚上,燕鸥就开始发起了高烧。
在测体温之前,季南风就已经感觉到他状态不对,皮肤滚烫,浑身却在冷得发抖。拿起温度计一量,体温已经快到四十度,而一个小时之前,明明还在正常的范围之内。
季南风刚要出门去找医生,就听病床上传来一声压抑的口申口今,他立刻回头去看燕鸥的状况,便看他方才烧得通红的脸又苍白起来。
他赶紧走到他床边,轻声询问他的状态:“崽崽?哪里不舒服?”
此时的燕鸥依旧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没法做什么大的动作表达自己的状态,他只能微微偏过头,大口大口喘着气,眉头紧锁,表情痛苦至极。
一看他的表情,季南风就知道他又开始头疼了,但这马虎不得,必须要问清楚才行。
“是头疼吗?”季南风耐心地问。
燕鸥沉默了半天,似乎总算听明白了,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音节:“……嗯。”
这是他手术结束之后,第一次对他的话做出反应,他对季南风说,他的头很疼。
还有意识,还能听懂人说话,还能对人的话做出反应。这声“嗯”,让季南风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季南风心疼地悄悄叹了口气,又忙不迭问:“除了头,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有就说嗯,没有就张张嘴。”
燕鸥又沉默地喘了会气:“嗯……”
季南风便从头到尾,非常耐心地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问他。
头疼,四肢肌肉疼,牙疼,背疼……
燕鸥现在的反应还很迟缓,每个问题都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给出反馈,问到最后,处在多重折磨下的燕鸥情绪也崩溃了,一边发着抖,一边不停地掉着眼泪。
季南风赶紧安慰好他,然后把整理好的病情?详细地描述给医生听。
医生听完他的描述,非常精确地给出了解决方案,还夸赞季南风道:“你做得真的很好。”
季南风确实做得非常好——定时检测数据、精准描述病情、及时做好反馈,一层楼的护士都说,还是第一次见到季南风这样细心体贴的病人家属,他们都说燕鸥命好,遇到了真心对他的人。
但越是这样,季南风心中隐约的不安就越发强烈——
术后这一周,燕鸥的状态可以说是糟透了。他本身就不耐痛,术后这一周简直要了他的命。
开颅手术时,他的颅骨被钻开、放进了压力探测器,口腔受到刺激,所以现在频繁地牙疼。
牙疼的时候,他就没法咀嚼,季南风就将他的食物打成流食,一点一点喂给他喝下去。
但做完手术,燕鸥又没什么胃口,喝不了几口就开始吐,一来一回反而更加伤身。
他常常半夜开始头疼发烧,烧到全身发抖,疼到情绪崩溃。
如果说之前的燕鸥,已经学会了用忍耐掩盖反应,那现在本就没有多少意志力存在的他,就做出了面对疼痛最真实的反应。
“崽崽!崽崽!马上就过去了!!”
又一天夜里,季南风慌忙摁着病床上挣扎的燕鸥——他实在太疼了,疼得想要拔掉手臂上的针管,疼得想将这病床当作悬崖万丈,一个翻身,就讲这痛苦了结于此。
此时此刻,燕鸥的额头都疼得爆出青筋,他的上半身探出病床外,眼泪豆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嗓子里挤压出绝望地哭声,整个人就像是被一双举手用力撕扯着,随时都可能碎成两半。
季南风按了床铃,在医生赶来之前,他只能尽可能将燕鸥的情绪稳住。虽然燕鸥依旧是不太能表达,但从他的神情和举止中,季南风清清楚楚读懂了他的诉求——
“求求你,让我去死吧。”
这是季南风第一次在他的眼里看到这样的绝望,燕鸥是他见过求生欲最强的人,他很难想象,是怎么样的痛苦,会让这样的人都忍不住想要放弃了。
医生来做处理后不久,燕鸥的疼痛得到了缓解,他再一次沉默地闭上眼,无奈地喘息着。
见医生要走,季南风赶紧上前去询问。
现在,燕鸥的状态和上次差距实在太大,一直到手术后快一周的时间,依旧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也不太能对外界的信息做出快速准确的反应,他很担心,燕鸥会不会今后就一直保持这个模样。
医生第无数次告诉他,病人现在还在恢复期,之后的发展一切皆有可能——他可能会恢复得完好如初,可能会丧失某些方面的能力,也有可能在某一次高烧中,就彻底没了意识,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植物人。
这个回答再次刺激到了季南风。他查了很多资料,又配合医生的建议,坚持每天给他做唤醒和意识恢复训练。
这件事情比想象中的辛苦,他不仅要一遍又一遍重复一句话、一个动作无数次,还要像这样无数次忍耐对方的沉默、无数次承受自己的呼唤石沉大海。
熬人、实在熬人。
在这样一遍遍得不到反馈的付出中,季南风依旧一言不发地任劳任怨,眼中的希望,却一天比一天暗淡下去。
因为自始至终也没有人能站出来对他说一句:“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的一切努力都会有所回报。”
这天清早,他听说隔壁病房的病人家属,在选择给老伴安乐死之后,自己跳楼自杀。听到这个消息时,季南风没有任何震惊或者不解,反倒是有种极其悲哀地感同身受——
但凡有别的路可以走,但凡有那么一线希望……
病床边,他看着燕鸥的脸,深深叹了口气,将脸埋进自己的掌心里。
他不是会自寻短见的性格,但经历了太多无望,看过燕鸥经受那样的折磨,他终于感觉到了一种抽离的疲惫。
真的好累,他难过地想——真的太累太累了。
以往,自己像这样露出疲态时,燕鸥总能及时察觉,并且轻轻松松用三言两语将他的天空点亮,而现在,他只有自己。
季南风趴在自己的臂弯里浅睡了一会,没多久,就又要起来给燕鸥量体温了。
但这回,他抬起眼时,刚巧对上了燕鸥望向自己的眼神。
他有时候也会这样看着自己,但之前更像是下意识的行为,而此刻,季南风敢肯定,燕鸥是在真真切切地望着自己。
他在看自己。
那一瞬间,季南风几乎快眼溃散的精神一下收拢起来,他直起身子,又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崽崽?”
燕鸥眨了眨眼,似乎在考虑什么,许久,才哑着嗓子说了一个字:“渴。”
那一瞬间,季南风的眼泪差点直接涌了出来,赶忙拿起杯子给燕鸥喂水——他会说自己的需求了!
趁热打铁,季南风又跟他说了几句话,这人虽然反应还是有点慢慢的,但是能完全听明白他说的,并且给他做出反应了。
季南风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眼神,终于开始死而复生了。
似乎是知道季南风在为自己好,燕鸥非常配合他的训练,他努力回应着季南风的每一个问题,也渐渐地可以说出一个词汇、一个短句、一整句完整的话来。
但是整个交流过程中,季南风还是有了一些微妙的预感,他刻意回避着不去提某些问题,只是想让自己的这份欣喜,可以稍微的、稍微的再延续久一些。
直到最后,燕鸥的目光变得有些无措和悲哀,季南风才不得不认命般叹了口气,先一步打乱了这个微妙的平衡。
“你是不是……不记得了……?”他轻声问,“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之前的事?”
“……嗯。”燕鸥有些难过地垂下头。
不算意外,其实从他刚出手术室的那一个眼神开始,季南风就有所察觉,在之后的相处里,这种感觉也越来越明显。
这都是在医生的预告范围内——失忆本就是可能性极大的后遗症之一,虽然他一直侥幸,但还是没躲得过。
看见季南风低落的神情,燕鸥忍不住说:“……对不起,我好像全都忘记了。”
季南风刚想说怎么可能怪他,说对不起干嘛,就看这人小心翼翼地朝自己靠近了一点——这是信任与安心的表现。
“但我知道,你是特别重要的人。”燕鸥认真地说,“这是我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平时感受到的……”
他抬头看着季南风的双眼,轻轻将手掌贴近自己的心脏前:“也有可能是我记得的。”
“我也许没有忘记,你对我真的特别重要。”
第88章 春日负暄88
季南风看着燕鸥真挚的眼神, 微微启唇,却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燕鸥看着他的表情,又凑过去一些, 观察了许久才小声问他:“你想抱抱我吗?”
季南风倏地抬起眼:“……可以吗?”
燕鸥弯弯眸子, 没说话, 只轻轻朝他张开双臂。
季南风只觉得鼻头一酸,俯下身将那人搂进怀里。
他早就想抱抱燕鸥了。从他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 在他被病痛折磨到崩溃的时候, 在自己每一次绝望无助的时候,季南风都特别想抱抱他。
但他一直不敢——他早就感觉到燕鸥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在他的世界里, 自己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贸然去接触他,又该是何等的唐突与冒犯。
此刻,燕鸥依旧没有想起自己, 但他还是毫无保留地选择了拥抱自己。
他的拥抱真的好温暖。季南风轻轻闭上眼——好安心。
燕鸥也很配合地把下巴搭上他的肩膀, 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问道:“我是叫崽崽吗?”
季南风说:“嗯, 你的名字叫燕鸥,是我喜欢叫你崽崽。”
“燕鸥……?”燕鸥闻言, 缓缓重复了一遍, 又抬眼看向窗外,“燕鸥……”
这个名字他大概消化了足足半分钟, 季南风没有打扰他, 也没有跟他说更多, 只是静静等他做出反应。
“嗯……”燕鸥抬起头,看向季南风, 笑起来,“你好,我叫燕鸥。”
季南风也跟着笑起来——他能猜出来,燕鸥大概是想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又怕直接问伤了他的心,便拐弯抹角地用这种自我介绍的方法,以一换一。
这人就是失忆了,也还是这么细腻温和。季南风也看着他说:“你好,我叫季南风。”
“季南风……”燕鸥细细品味起这三个字,季南风紧紧盯着他的表情,无比希望他可以想起些什么,但他努力回忆了半天,最后还是道:“好好听的名字。”
有一点失望,但季南风不会怪他:“谢谢你。”
除了名字,燕鸥还显而易见地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好奇。
听出了他拐弯抹角的试探,季南风却不敢贸然回答——同性之间的爱情到底算是小众,他不确定失去记忆的燕鸥可以接受这份关系。他本来还打算继续瞒一段时间,直到燕鸥自己有所察觉,或是明确可以接受这份爱,再领回自己那此时并不那么重要的身份。
但燕鸥的好奇心却压都压不住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和委婉,直接问道:“南风,你是我的什么人呀?”
“你喊我崽崽,我以为你是我的哥哥,结果我们的姓氏不一样,难道是表哥?或者是最好的朋友?……”
他的每一个猜测都给季南风带来了微妙的刺激,既然他这么问了,季南风便也不再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