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分钟之后,季南风重又回到了房间,他显然是去平复了情绪,额前的发丝还被冷水打湿着,眼睛的红血丝也褪干净了,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但是情绪看起来稳定了很多。
真正吸引燕鸥目光的,是季南风手中的一台相机。那人端着那相机,走到他的面前,坐下。
“我刚才想了一下,生命和生活都是你自己的,如果你真的很痛苦,觉得完全坚持不了、不得不结束这一切,需要我帮忙的话,我一定会帮你的。”
季南风这句开场白完全出乎了燕鸥的意料,他以为作为自己的爱人,季南风一定会千方百计地阻止他离开,但听到这一句话,燕鸥忽然觉得有些酸涩、又有些感动——他真的有被好好地尊重,又被认真地去爱。
其实这句话,已经让燕鸥打消了一半的念头——有这样一个爱着自己的人在,他不应当轻言放弃的。
“但是我还是想自作主张,最后再争取一下。”季南风伸手递给了他那台相机,“这些是你以前拍下来的照片,我之前怕你看完了会多想、会难受,现在我想让它替我再努力一把,我真的好希望好希望,它能把你留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燕鸥看见那台陌生相机的时候,心口就开始猛烈跳动起来,这不是情绪波动或者紧张,他能感觉有一些炙热的东西,在自己的心口处悄悄融化了。
拿到手的时候,燕鸥有些手足无措,如果没记错的话,季南风告诉过他,自己曾经是个摄影师,但此时此刻,他连上面的按键都看不懂,更不知道如何操作——他怕季南风失望。
但季南风很娴熟地帮他打开相机,还跟他讲解每个按键的作用。燕鸥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夸赞道:“你也是摄影师吗?感觉你好厉害。”
季南风笑了笑,说:“这都是你教我的。”
燕鸥有些惊喜地凑过去,就像一个等待拆礼物的孩子,兴奋地心脏咚咚跳。
季南风帮他挑回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日期,是他们从皖省到上海就医的路上——
“看,这是你拍的巢湖。那天是个大清早,是你第一次晕倒住院之后的一个早上,我们开着车从皖省出发,决定去上海看病,途中你拍下了这张照片。”
燕鸥看着屏幕上的白帆与金辉,一瞬间被画面中明朗的色调震撼住了,他睁圆了眼睛,感觉心胸都被打开了。
等他看完,季南风又往下翻:“这是华山医院门口的一只小斑鸠,那天我们办完住院,你在里面待不住,就拉着我出去拍鸟——大概因为你是燕鸥,所以你特别喜欢拍各种各样的飞鸟,喜欢看它们飞上蓝天的样子。”
燕鸥看着眼前可可爱爱的小肥墩,也跟着笑起来。
季南风还在一张一张往下翻着,这是一张燕鸥自己,那时的他还没有现在这么瘦,头发也是自己的,看起来非常帅气又阳光。他倚着栏杆,站在一汪碧水之前,朝着镜头自然地笑着——
“这一张是我拍的,你做手术的前一天教会了我怎么拍照,但我跟你不一样,你喜欢拍景,我喜欢拍你。”
自那以后,照片的时间有很长一段空缺,季南风告诉他,这时他去做手术了,他的脑袋瓜子第一次被打开缝上,但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眼前的这台相机里,藏着他们这一路的旅程。到最后,还是遂了他的心愿。这人可真是狡猾啊,季南风无奈地心想。
他不知道燕鸥会不会想起这些属于过去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这些照片能不能回转燕鸥的心意。但季南风还是忍不住在心中祈祷——
请让这窗外的世界留住你吧。
求求你留下来吧,至少不要再想着提前离开。
第90章 春日负暄90
燕鸥对这台相机里的照片展现出了极其强烈的兴趣。然而, 刚刚看到第一次手术前的照片,燕鸥就有些微微的头疼了,身体都在不住地颤抖, 似乎情绪上也跟着有些激动起来。
季南风见状, 不敢乱说话, 只停下了翻照片的动作,耐心问他:“不舒服的话, 我们停一停?”
他以为燕鸥还是会跟自己犟, 都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劝人,没想到这人却合上眼, 很乖巧地点点头:“好。”
季南风相当有些意外, 以为他是身体实在太不舒服, 赶紧问道:“这么难受吗?”
燕鸥抬起眼皮,看着他,然后笑起来:“一般难受吧, 只不过我现在不着急了, 因为你已经答应给我看了,我可以慢慢看, 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季南风松了口气,帮他压了压被子:“好, 那就好。”
燕鸥躺倒在床上时, 头嗡嗡乱叫着,手也还在发抖, 但他的心情不像之前那样焦虑痛苦了。他闭上眼, 脑袋发胀发疼, 但那些照片却清晰地印在他的眼前。
他暂时还不能从他的脑海里挖掘出和照片相对应的记忆片段,但他总觉得, 这些画面像是几根非常细、但是又清晰可辨的线,它们现在胡乱地纠缠在一起,但有着季南风领着他慢慢梳理,还有这那么多张没有看的照片等着他,燕鸥忽然有了信心——那条由千丝万缕铺成的路,一定会有一天再次徐徐展开的。
燕鸥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世界还是在脑海里转来转去。
他的大脑每天都会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新奇体验——他有时候能看见非常诡异的幻觉,那种极其抽象又失真的画面在脑子里流淌,他想,或许吃完毒蘑菇之后看到的世界,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有时候,他几乎已经丧失了的嗅觉,还能突然闻到一些不存在的气味。这天早上,他突然睁开眼睛问季南风是不是桂花开了,为什么这么香,季南风在屋外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最后这人直接被灌进脑子里的桂花香熏吐了。
有些时候,他又会出现语言障碍,明明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耳朵和嘴巴就像“嘭”一下碎掉一般,话就忽然听不懂也说不出了,但当他慌张得不行的时候,断断续续就又能恢复正常了。
燕鸥觉得自己就像一台临近报废的机器,每天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故障,这让他觉得很累很累,但好在还有那台相机撑着,还有一条未知的路在等着他。
这天早上,燕鸥状态尚可,便主动要求继续看之前的照片,听季南风说他们之前的事——
季南风继续从他们画展的那一次说起,给他看画展的照片,给他看自己的画。
季南风说:“这是对我来说意义非常重大的一个展,但当时因为你生病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办了,当时就想着,如果能全心全意照顾好你,陪在你身边,事业上的事情就算暂时放下也没关系的……”
“那怎么行!”还没等季南风往下说,燕鸥就打断了他,“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
季南风闻言,笑起来:“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还瞒着我偷偷把你的朋友喊来照顾你,就为了给我腾出时间准备画展。”
说完,相机里又翻出了一张四个人的合影。
季南风介绍道:“这是在包河公园,这个小胖子叫赵明阳,女孩子叫徐敏,他们是你大学同学,也是你最好的朋友。”
燕鸥看着照片上其乐融融的四个人,笑着问他:“他们俩是一对吗?”
“是呀。”季南风笑道,“徐敏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要生宝宝啦。”
燕鸥立刻喜上眉梢:“真的吗?那也太棒了!”
听季南风给他讲完小夫妻俩和他大学的趣事,燕鸥又说回了眼前这个展:“所以后来举办得成功吗?没有因为我耽误吧?”
季南风闻言,笑着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来:“这是画展摄像拍的,我特别喜欢,特意让他发给我的。”
燕鸥凑过去看,照片的背景,是一张由无数鸟类拼接成的巨幅的飞鸟,那双翅膀中间,是坐着轮椅的燕鸥。在灯光的描摹下,他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鸟儿,随时准备冲向蓝天。
燕鸥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好久好久,才松了口气般笑起来:“我也去了?”
“对,你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惊喜。”季南风笑道,“你是那场画展上最完美的存在。”
参与了画展这件事,让燕鸥情绪上得到了很大的鼓励。他整个人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拉着季南风问这问那,又要看季南风以前的画,聊着聊着就远远地跑题了。
这一次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里的那些细线又清晰了些。他的梦里总算不再只有混沌无常,他似乎走进了季南风的那幅画里,听着无数飞鸟啼鸣,听见自己的身后展开羽翼——
“飞吧。”他听见有声音对自己说。
一觉醒来,燕鸥的眼神都变得亮了,虽然还是吃不下东西、胃里难受,虽然还是头晕眼花、腰酸背痛,但他却很有精神,继续跟着季南风看着照片、看着画。
“我到底拍了多少呀?”燕鸥都忍不住问道,“我感觉已经看了很多很多了,居然每天都还能看到新的照片。”
季南风说:“因为我们真的一起走过了很久很久,见过了很多很多。”
这样一说,燕鸥忽然又觉得眼前这台相机更重了一些——这沉甸甸的分量,是他们一起拍过的照片,是他们一起走过的路,是他忘记的、属于他们共同的回忆。
燕鸥看着手中的相机,忍不住说:“……真好。”
季南风微微笑着,问他:“什么真好?”
燕鸥想想说:“我们去过那么多地方、看过那么多景色,还用相机记录下来、用画笔画了出来,即便我脑子不灵光,一不小心全都忘掉了,也还有这些东西把过去保存下来,还有你愿意跟我慢慢讲,这真是太好了。”
季南风看着他,仿佛看见先前那个爱把“太幸运了”挂在嘴边的燕鸥——如果不是他一遍一遍强调,这一切都非常幸运、非常美好,季南风大概率已经将自己定义为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了。
“真好……”季南风也跟着说。
——能在这个世界上与你相遇,真是太好了。
燕鸥觉得自己的大脑或许是真的有些跟不上了,不论是记忆力、反应力,都在显而易见地退化着。
他看照片的速度本来就慢,结果还经常忘记自己已经看过的照片,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进度就推得很慢很慢。但季南风却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从不会因为重复一句话无数次而对自己不耐烦,他永远非常温柔体贴。
其实,当他听季南风说,他是自己恋人的时候,燕鸥的心情是真的窃喜的。
不得不说,季南风长相非常好看,即便是前期那样昏昏沉沉的状态,也不妨碍燕鸥被他的外貌所吸引。而季南风的性格又是他特别喜欢的类型,内敛柔和、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这所有的外在都足够让人一见倾心。
相处下来,燕鸥又深深被的内在他所吸引——他有着叫人仰慕的艺术天分,有着极强的情绪控制能力,他对自己非常上心、非常耐心,他体谅包容自己的一切情绪,尊重自己的所有选择。
燕鸥觉得,当下最让他遗憾的事情,便是自己忘记了有关季南风的一切,但他又觉得无比幸运,因为即便忘记了过去,也并不影响当下的所有——
季南风一直深爱着他,而他又重新爱上了季南风。
一直断断续续看了将近一周,燕鸥才勉强把眼前这部相机里的照片看了一遍。此时他的脑子里就是一团打了死结的乱麻,各种各样的线索杂糅在一起,让他很难捋清并找到他想知道的一切。
本以为看完这些之后,他就能像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瞬间回忆起一切,结果现在,一切都还是完全没有头绪,燕鸥有些丧气。
“南风……”燕鸥有些遗憾道,“也许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季南风有些紧张起来,很显然,他非常害怕燕鸥会因此再次选择放弃,于是他慌忙说:“……要不要再试试呢?”
燕鸥觉得有些头疼,只能先闭上眼,有些痛苦地摇摇头,接着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说:“不过你别怕,我现在不会想要安乐死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我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
这样的保证让季南风得到了些许安慰,但他还是觉得有些难过——他是真的想要燕鸥能想起这一切。
此时的燕鸥已经彻底对他依恋起来,闭上眼便主动拉过他的手,放在脸侧。
但只是闭了一会,他又睁开眼,突然问道:“南风……为什么我们要一直走?我们是在旅行吗?”
季南风哽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