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你可知去长鸣溪有无近道可抄?”
金喜是个命苦的孩子,幼年长在市井,对南鼓市并不陌生。
他请帝王坐好,一抖缰绳一甩马鞭,马车便辚辚向青石小巷的深处驶去,又接连拐了几道弯,道路忽然就豁然开朗,前后满是络绎不绝的叫好声。
长鸣溪,长鸣桥,这就到了。
桥下有个说书先生,灰白的头发,灰白的胡须,穿一身洗得灰白的旧袍,很有个人特色。
他在这处说书已有十年,在弘京城内颇有名气,人送外号长鸣先生。
孟昭菀未出嫁前最喜欢来这里听说书,有时听他讲疆场厮杀,有时听他讲江湖侠义,有时又听他讲深宅内斗。
他声情并茂,语调抑扬顿挫,听者无不身临其境。
她们来得太晚,桥下摆有的十数根八仙凳,早没了位置。
孟昭菀觉得站着听也挺好,凑个热闹而已。
朱玉瑾却心疼她的膝盖,朝金喜飞去一个眼神。
金喜立马拍了拍最后一排听客的肩膀。
听客像一位江湖人士,身材魁梧,脸上还有一道大疤,凶神恶煞的用外地口音问:“你弄啥嘞?”
金喜摊开手,掌心里赫然躺着一锭大金子,金光灿灿,震撼了江湖人士的心,也震撼了周围听客的心。
娘呀,这位富家主子真不是一般的富啊!
“少侠,您劳驾。”金喜道。
江湖人士果断让出位置,刀疤脸上甚至还有了和蔼可亲的笑容,临走前不忘用衣袖扫一扫被自己坐热的八仙凳。
没错,有钱能使鬼推磨,江湖人士也可以很有礼数。
金喜欲要吹个口哨,召唤出暗处的锦衣卫,来给帝王布置布置听书的场地,风格都定好了,就往奢侈浮华的路子上整,紫檀木彩绘山水屏风,如意团花锦垫,灵芝纹翘头桌案,八宝鎏金小香炉,一样也不能少。
结果帝王打了个手势制止他,一双凤眼中满含责怪,刚夸你上道你就不低调了,巴不得整条街都注意到朕不是普通人吗?
然后她就亲自摸出一锭大金子,远远的抛给长鸣先生,温声有礼道:“劳烦先生费费嗓子,大声一些,我怕我家小夫人听不真切。”
她牵着她的“小夫人”,在最后一排坐下。
小夫人孟昭菀又甜蜜又无奈:皇上,最不低调的就是你。
周围人投来无数道打量和艳羡的目光。
有几个大胆的坤泽,甚至不顾孟昭菀的存在,羞羞答答的朝朱玉瑾丢去亲手绣的荷包。
这位富家主子,请问你还缺不缺妾。
孟昭菀简直不能忍,抓住荷包挨个丢回去。
好烦,忘记带鹤顶红出宫了。
可这口恶气必须出,她咬牙切齿的呼唤出上官敬。
“你去,让她们尝尝刀剑无眼的滋味!”
第28章
上官敬为了方便帝王能够在大街上随时差遣他, 事先在石桥尽头的成衣铺里买了一件黑色斗篷,往肩头一披,就把飞鱼服和绣春刀罩了个结结实实, 像极了某个杀人不见血的江湖通缉犯。
他挤开人群, 站到帝王和皇后的身后, 锋利的眼刀“飒飒飒”,飞向那些蠢蠢欲动的坤泽。
仿佛在发出警告,谁要是再敢丢荷包,老子就替我家小夫人剁谁的爪子。
坤泽们:呜呜,恐怖。
她们抹掉眼泪,拔腿跑回家。
长鸣先生有着多年的说书经验,并不因台下的小混乱而分神, 把沉甸甸的大金子揣进钱袋, 再一拍惊堂木,大声道:“上回书说到,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
孟昭菀与朱玉瑾十指紧扣,兴奋道:“开始了开始了。”
听书到一半, 又来了不少听客,石桥下人群扎起了堆。
大家都听得兴致勃勃,跟随着长鸣先生的故事或感慨或唏嘘。
忽然, 有人十分亲热地喊着孟昭菀的小名。
“昭儿!”
孟昭婉应声回头,大喜道:“阿姐!安怀乡君!”
“好妹妹,居然真的是你。”
孟昭菀跑去握起苏焉雨的手,热络道:“阿姐, 你们不是回江南了吗?这才两月而已, 怎就回京了?我还以为你们至少要在江南呆上小半年呢。”
苏焉雨的母亲是孟佩南的同胞妹妹,当年在弘京城内, 乃是一等一的才女,由先皇赐婚嫁于江南踏月山庄的少庄主。
这本是一桩好姻缘,奈何夫妻二人成亲不过三年,就双双亡故了,死因不详,成了悬案,江湖中至今还流传着关于此案的诸多传言。
孟老太爷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不自胜,又见苏焉雨小小年纪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怪可怜的,便接苏焉雨进了兵马大元帅府,养在他的淡心小院里。
爷孙二人过得清静自在,从不理会内宅争斗。
是以众多兄弟姐妹中,孟昭菀最喜欢和苏焉雨一起玩儿,省心。
苏焉雨长大一些后,就从老庄主的手中继承了踏月山庄,每隔两三年就会回到江南住上一段时日,一来可解对双亲的思念之情,二来也方便处理山庄事务。
她的性子与孟昭菀不同,喜静,平日爱穿白,眼下白裙飘飘,恍如天上高华无尘的谪仙,也有江南的婉丽雅致。
与她并肩而站的女子一袭黑衣,佩长剑,正是安怀乡君。
安怀乡君恋慕苏焉雨,这回苏焉雨回江南,她自然就跟着一同去了。
孟昭菀看着面前这一黑一白的身影,嗯,挺登对的,打趣道:“你们可是忙着回来办喜宴?”
苏焉雨嗔道:“去你的。”
安怀乡君容貌清冷,性子亦是孤傲凉薄,平生的温柔都给了苏焉雨,倒是因这句玩笑话微微勾了抹笑。
她念着孟昭菀身份高贵,抱拳低低行了一礼,也唤她做小夫人:“看背影,我和焉雨还怕认错人了。”
任谁也不会相信能在宫外偶遇皇后娘娘听书。
孟昭菀卖关子道:“那你可看出我身旁之人是谁?”
她话音一落,侧身唤了声:“阿瑾——”
咦?人呢?
上官敬也不见了?
金喜近前来,道:“主子突然身子不爽利,去对岸那株大柳树下稍作歇息了。”
安怀乡君和苏焉雨是认得金喜的,今上的贴身总管太监,当即大惊,皇上也出宫了?!
孟昭菀紧张道:“刚才不都还好好的吗,你快带我去!”
朱玉瑾没料到会在这处偶遇安怀乡君,只得落荒而逃,记忆里的人,音容相貌早已模糊,可那清冷的声线她依然熟悉。
安怀乡君,她幼年的太女伴读,此生的挚友,也是她这辈子最珍视的人之一,却在那个寒冷的雪夜里,身中七刀,重伤而亡。
她至今难忘那片刺目的血红……
也就是在那个雪夜……她年仅四岁的小公主,她捧在掌心的明珠,被歹人所害……活活掐死了。
沉重的过往犹如奔涌的狂流,将她淹没,她几乎快要窒息,揪住领口,努力平息胸口的憋闷,但面上却是一片惨然。
上官敬扶着她在坐在柳树下的一块大石上,单膝跪在她身前,焦急道:“主子,您没事吧?”
朱玉瑾摇摇头,魂不守舍的神态在斑驳的叶影下有种不真实感,嘴里则是断断续续的念着一首诗。
以“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为开头,以“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为结尾。
帝王的老师都是全天下最有文采的人,所以帝王一般也很有文采,一旦触景伤情就喜欢吟诗作词。
上官敬是上官阁老的儿子,虽然尚武,但也熟读四书五经,颇有文化,自然能听出这诗句中的悲凉哀凄。
他由此和孟昭菀一样,有了同样的疑惑:帝王刚才不都还好好的吗?
唉,帝王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就是不明白。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哄帝王宽心,这样的活儿一般是金喜来做,无非是舌灿莲花拍马屁。
可……拍马屁也是需要本事的,尤其是帝王的马屁,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保险起见,还是等金喜来吧。
幸好有个卖糖葫芦的ʟᴇxɪ小贩走过,上官敬如释重负,帝王可喜欢吃糖葫芦了,前几日出门初尝这道美味,就一口气吃了十串,还买了五串带回锡兰小院送给燕浅。
他掏出三个铜板为帝王买了一串糖葫芦。
朱玉瑾没有拒绝,糖葫芦吃进嘴里,舌尖虽甜,但心里仍是苦,比黄连还苦。
一抬眉,一道红艳艳的身影闯进视线。
孟昭菀提着裙摆,小跑而来,两手搭上朱玉瑾的肩头,把人上下左右端详了好几遍,心急如焚道:“阿瑾,你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这就带你回家,金喜,你快去宣太医。”
朱玉瑾的视线却是越过她,落向了安怀乡君。
故人初颜未改,依旧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
朱玉瑾眼眶红透,眼底蓄满潮意,睫毛一颤,豆大的泪珠就一颗接一颗往下滚落,真如话本里所言的那般,像断了线的珠子。
帝王落泪,孟昭菀有所习惯。
上官敬和金喜也有所习惯。
唯有安怀乡君和苏焉雨不大习惯,怔在当场,甚至忘了行礼。
朱玉瑾缓缓直起身,握着冰糖葫芦,脚步虚浮的走向安怀乡君:“一别六十年了……”
安怀乡君:“???”
皇上,哪里来的六十年?两个月前我还入宫陪您下了回棋,当时还告知过您,要追着焉雨去江南。
朱玉瑾抬手覆上她的脸,啊,不似那个雪夜中的冰凉,热乎乎的,是让人感到安心的温度。
……那个雪夜……
往事不堪回首,朱玉瑾哭得更凶了。
她的心里很乱,脑子嗡嗡的,捏住袖口一角擦掉眼泪,苍白的脸蛋擦出红痕,却是顾不得许多,猛地扑上去抱住对方。
“安怀!我好想你!”
安怀乡君:“!!!”
皇上,我怎么感觉您……有点……奇怪……
甚至非常大逆不道的怀疑您,出门……忘吃药了……
第29章
其实安怀乡君和苏焉雨是今日才抵京的, 收到孟老太爷的来信后,她惊讶于皇上对孟家动了杀心,快马加鞭往回赶, 片刻都不敢耽搁, 就怕会真的出大事。
从永定门进城, 再径南鼓市,是条回兵马大元帅府的捷径,至于偶遇帝王和皇后,真的纯属意外。
前些日子在江南,她还从邸报上看到皇上停朝养病,太后垂帘听政一事,为此担忧不已。
甚至难得发挥了一把想象力, 猜测太后是否要效仿大唐武后, 贪窃大辉江山,而今看来确实是皇上病的不轻,太后爱女心切,一大把年纪不得不临朝理政。
安怀遂拉着苏焉雨一起下跪:“微臣拜见皇上。”
朱玉瑾扶住她, 不准她屈膝:“朕好想念你,真没想到还能再见你。”
安怀乡君:“……”
孟昭菀:皇上,你这话有点耳熟啊, 哦,对,你“一次御十女”未遂那日,对臣妾也讲过一回。
看来是癔症又发作了, 孟昭菀用脚尖碰了碰金喜, 快,说点什么, 寻个正当的由头,带着皇上离开,避免一国之君在光天化日下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