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笙笙端凳子坐在后边,舀着水给他清洗长发。木梳仔细梳过,书童手不敢抖,生怕断了根长绢暴敛天物。
  擦干以后,再从手边小罐子里剜一小块儿花油,握手中温化了,仔细涂在他的头发上,才方令这位大人精致得连根根发丝都是柔软晶亮,过目不忘。
  “少爷,”笙笙起来轻唤一声,“该出来了。”
  项穆清或许是安逸泡得发困,笛声戛然而止,松松垮垮拎着笛子的垂手臂在外头,缓了好一阵,才哗啦拨开水波,倦怠眯眼撑起身。
  水珠纷纷从一身奶白的肌肤滚落,落回水中激起涟漪,好一幅出浴美卷秀作。
  真不愧是连无欲无想的影斋大首领,都念念不忘的身子。

  项穆清没直接披上衣衫,而是出来坐在小凳上,把身子趴在浴桶边缘,歪头枕着臂,困得乏。
  笙笙拿手巾把他身上的水擦干,从身后架子上取下个盖着红布的竹碗,小心抱着端过来,掀开红布,装得半碗白色粉末,上头还有个纱布裹的软扑。
  这些粉末是项母重金特质的秘制桃花粉,添了蚌粉,滑石,壳麝,蜡脂,和一两千金难求的铅华混成,润肤美白,保人肌肤似水光洁。
  笙笙用软扑细致将这桃花粉涂遍他身上角落,不敢疏漏。
  项穆清自小就用这尊贵东西烘大的,要不怎得如今这面若敷粉,英姿如仙的皇城第一公子称乎。
  那桃花粉芳香宜人,散着淡花麝香,清雅,风姿,正衬这张俊俏脸。多年来早沤进骨子里去了,以至于项穆清从来都被人当作自带体香,摩肩难忘,快成了标榜,致皇城内不少少女公子,争抢寻与之相似的气味。
  末了,书童还要用面脂给他揉了脸,才伺候少爷穿上衣衫。
  “不差了?”
  笙笙吓一哆嗦,紧着拱手垂首退到旁边,同不知何时起站到浴室门外的项母道:“是……笙笙不敢疏忽。”
  项穆清闻声轻轻吟笑,自己把腰带先系上,才回头也朝母亲一敬,说:“快两个时辰了,儿子都快困睡在里头。母亲,可是放过我吧。”
  项母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遍,满意点点头,端步离去。
  项穆清整好衣衫出去时看月已当空,打了好大一个哈欠,揉揉太阳穴道:“笙笙,回去睡吧,热气熏得头晕。”
  -
  坊间到底是将陈皇后于芙蓉苑暗培私兵,欲夺废皇子之命传得沸沸扬扬。
  然而整个宫内却是安静得可怕。
  宫人行得有条不紊,昨儿养心殿的梅花开了,德惠娘娘还抱着五皇子去赏了花,与陛下在静云亭饮茶休闲。
  五皇子虽是调皮,但也伶俐聪慧,小小年纪便在静云亭提了首词。
  虽然都是小孩子话,什么啼啼小雀,糖霜满地,冬梅团团的,着实可爱,一高兴赏了他好些西境来的珍奇小玩意。
  一家子其乐融融,曹亭廊在旁边颔目微笑,拿过身边宫女的铁钩,去挑那烧红的暖碳。
  梅花多得压枝,喜鹊落上去,小爪抱得梅树簌簌三响。
  世帝低头,睨向早前便侯在亭下的桂康。大皇子心有余悸,揣手垂头站得卑微,大寒天冻得有些抖。
  皇上瞥开眼,勾手召背后的靳仪图过来,小声说了点什么,再往软椅里一缩,拉紧氅衣,展臂把小孩子抱进怀里。
  但说暴风前最为宁静,至今且都是有条不紊,一如既往的让人虚寒。
  是夜,有乌云蔽天,黑得彻底。数十黑影从瓦上略过不留痕迹,翻入灯火俱熄的芙蓉苑时。
  腐烂的血肉味,即便在低温下依旧刺鼻。
  “首领……”方劲从檐上跃下,半跪道。
  靳仪图把面巾扯下来,望一地死尸,发了愣。
  他低头去探叠了几层的尸体,有一箭封喉,或是短刀穿心,还是温热,刚死不久。
  后院忽地一声惨叫响得通亮,靳仪图急忙挥手唤人追过去,和迎面冲过来的血人撞个满怀。
  还没等抓住人开口问,只见那跟血河里爬出的人一双大眼瞪得眦裂,嘴长得老大,翕动几下,还没出声,已经是大口大口的血疯狂涌了出来。
  而后扑通一声直挺摔在地上,断了气。
  靳仪图极厌恶被死人碰到身子,嫌弃退了半步,皱眉抬头,耳廓一颤,闻见什么微弱异响,当即凝目,竟见得阴影中隐约一张血红弓满,弓上还有只待发的箭。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嗖——
  靳仪图迅速抽剑断箭,噙毒箭头如疾风闪电,“啪”地一声被他折断于面前咫尺!
  “谁命你来的!”
  靳仪图按住怒音收剑,高声质问。
  对面人收了弓,鸟似的轻盈从屋顶跃下,大红斗篷掀得漂亮。
  肆无忌惮地往明处再走几步,甚至于颇为心有余力,打趣笑道:“怎么,靳大首领这语气,我若不说,还要抓了严刑逼供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
  靳仪图按剑欲动。
  “不,您当然敢。”
  项穆清走到他面前,含情眼半眯挑唇,游刃有余笑说:“所以我怕,我说。”
  “是谁。”
  话音未落,耳畔隐隐响起木件碰瓦的碎声。随即大片箭响割风,影斋一众杀手当即意识到不对,纷纷拔剑抵挡!
  靳仪图知道项穆清放箭本事一流,挡箭的身手怕是一点儿没有,来不及训话,急地把他攘到身后,二人一并翻滚,背墙而立,敏捷挥剑替他当下飞矢!
  项穆清挤在靳仪图身后,神色诡异地似笑非笑,森寒中带着些惊异,叹然看靳仪图抵过第一波飞矢,趁换箭空隙吹一响口哨,地上杀手飞身上墙,再跃屋瓦,手起刀落悲鸣不止,落雨似的飘了满天腥血,噼里啪啦掉下来十几具尸体!
  项穆清嘻嘻笑着合手鼓起掌。
  “现在能说了吗?”靳仪图被他这玩世不恭的态度弄得不舒服,回身将人猛地压到墙上,提着领口。
  那冷声逼问到了一半,陡地转音,皱眉道:“受伤了?”
  “谁?”项穆清懒懒散散应着,抬手去拍他揪着领的手,讨厌这冒犯滋味:
  “我?好歹我也算个大内高手吧,虽敌不过你,总不至于被这群三脚猫的伤了,瞧不起谁呢。我说,用你的木鱼脑袋想想,能暗遣我到这儿灭口的,不就只有我义父……”
  “还嘴硬,都这样了,当我瞎!”
  靳仪图抓着他的手丢到一旁,视线凝在项穆清的胳膊上。
  那随性浪荡的觉得怪,话吞一半儿,也顺着视线看过去——
  才发现自己左侧白绢半臂早已泡成了红的,上头不知何时被刀刮了个不浅的伤口,血汩汩顺着指尖嘀嗒往下淌。
  项穆清自己看着都犯了呆愣,瞳孔大震,半晌再没说得出话,好一副受了什么冲击的模样,木然动了动胳膊。
  “嘶……”
  靳仪图收了剑,沉吟许久。
  再是抬手缓缓揉了揉眉尾,略有些难以置信地把面前人从脚到头审视一遍,抿了抿嘴。
  磕巴着试探问:“项大人,该不会是……第一次杀人啊。”
  约么是这会儿疼的劲儿上来了,项穆清捂着胳膊弓起身子,略显为难道:“此话怎讲。”
  “不然,怎会紧张得受了伤都不知道。”
  项穆清一时半会儿应不上话,眼神慌着闪了几圈,落回自己伤处。
  靳仪图心觉自己该是猜测没错,本来他那候卫的位置就多是高处巡查,很少有需要开弓杀人的时候。
  箭法虽说超群,但禁卫若是遇了刺客,比起当场毙命,多还是要留小半条命,审他个水落石出,拔出背后根系,因此他项穆清就算放箭,多射四肢断其逃路,不往命门要害处中。
  且他这娇生惯养的金枝大少爷,又怎会跟自己一样,需要杀人以尸体为自己垫脚。
  可若如此一来……
  常人杀人并不是易事,他此刻多半是尴尬或者丢脸,过于紧张,连受了伤都意识不到。
  靳仪图想问的话多,最后还是吞了回去。
  “你不是身子金贵,伤不得吗,影斋在附近有暗哨岗,我带你去处理。”
  靳仪图把项穆清晾在旁边,回头命道:“再去查查还有没有活口,所有尸体,都补上一刀。”
  项穆清拍了蹭上的灰,贴他耳畔嘲道:“真不愧影斋,杀得干净啊。”
  影斋首领并未做声,好似郁了气,却是嫌他慢了,总不能一劲儿白流着血,没走几步,回头扯上他没伤的手臂,要他动作快点。
  哪知项穆清步子忽然一止,狂拍了几下让他松手,
  慌地跑出去,扶着大门稀里哗啦哇哇吐了一地,到最后连连酸水都呕了出来。
  再是狼狈不堪地抹了把嘴,胃里绞着站不直,无奈朝靳仪图弱弱一笑。
  倒是叫那略显无措的杀手更笃定这该是他头次杀了人了。
  影斋暗哨岗的郎中极擅长刀剑伤一类的应急处置,只是动起手有些没轻没重。
  项穆清半个身子蹭的都是血,短时间内大量失血,手有些抖,表情却是轻描淡写,看着寡淡,像是麻木得不知道疼似的。
  靳仪图以为是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疼傻了,他也确实看上去,正以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豁开来血淋淋的伤口发呆。
  他把视线拉进了些,伤得虽重,可这人身板崩直,雅得像长颈的鹤,寒冬雪夜飘飘贵气,脑后束起的发干净整洁,油黑利落的额后发际线下,断崖般延伸出雪白光滑的脖颈。
  “你替那个老阉人卖什么命。”靳仪图喉咙有些发痒,往后坐了下去,不解责备着冷声问:
  “清除芙蓉苑可是皇上的命,他这不只是僭越,更是在湮灭证据。你做他帮凶,只要我一句话,项大人可是人头落地的罪,值得?”
  “靳大人不是最擅长做这个。”
  项穆清用没伤的半边撑着头,视线落到自己手臂上足有个四五寸长的口子,容那郎中擦干净敷着药,边揉太阳穴边讲:
  “去告发啊,义父好与我同罪,他死了,内侍省没了支柱,也就乱了,岂不是正中影斋下怀,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靳仪图皱眉看了他一会儿。
  郎中把他身上的血都擦净了,满屋便只剩下项穆清几乎沤到骨子里的阵阵香气。
  “收拾完就都出去。”靳仪图命令道。
  郎中一声不吭关了门出去。
  影斋的人不是傻子,知道想活,就要做瞎子,做聋子。
  “他是替谁灭的口,皇后的人吗。”靳仪图双手交叉,架到膝上,下三白冷目灼灼,炙得人虚寒。
  “不知道啊。”项穆清眯了眼,居然还犯起困,态度恼人地懒散道:“义父要我帮他杀人,我便来了,不多问的,可孝顺呢。”
  “……”
  他听那人沉了好一口气。
  靳仪图当真辨不清他这一张秀口,何时吐的是真话,何时吐的是花言巧语。
  他不是个善解人意的,向来得不到便逼,逼不出就杀的人,耐心想要荡尽,其实只消须臾。
  猛地伸手摘了他下巴,硬掰正到面前。
  出手快得如影,都不容项穆清惊的眼完全睁大,三根手指已然强行塞进他微张的嘴里。
  再抓蛇般在那嘴里一阵翻搅,死死按住惊惶乱涌的口条,把指甲生嵌进去的用力!
  项穆清骇然之余,亦是疼得直呜咽扑腾。怎奈靳仪图力气太大,丝毫没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手里几乎要捏碎他的下巴,根本合不上嘴。
  血混着津液黏腻,开始不停顺嘴边滴答往下流,羞愤奔上头顶,狠一巴掌掀翻桌子,压着人手腕一同滚摔到地上。
  “做什么呢!”
  项家大少爷大声嘶吼,嵌住靳仪图脖子,掐得他额角青筋暴突:“要说您性僻阴郁,不懂交往,也不是这般不尊重人的!”
 
 
第69章 阴差
  被掐那人接不上气,咬牙挤得断续:“谈何……尊重!你——值得?”
  “我又不是你随手捻来玩的物了!”项穆清磨得牙痒,不知道他这是犯的什么癔病,顾不上手臂洇了血的疼,嘭一拳正中脸上:
  “狗奴才,你若是完不成你那圣旨皇命,是祭了我复命,还是怎么着的,随你的便,别想着羞辱人来解气!”
  影斋首领顿时擦红了半边脸,舔去嘴角裂的血,从下头猛一膝撞在项穆清胃口。
  这才吐过的人本就不大舒服,硬是呕地一声,喉间一腥,跪在地上险些吐了口血出来。
  手臂泄力,靳仪图趁机翻身咳嗽几声,徒手抓着项穆清后颈将他拖到面前,一把丢到地上,大喘着气抚平衣褶,那一身黑衣,灯下还真就成了讨命的阴差,啐一声磨牙道:
  “管你什么,我靳仪图,生平最讨厌别人动了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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