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托那楚狗人的福,眼下左腕恢复得顺利,虽然耗力的时候依旧会隐隐作痛,但好歹是勉强算灵动自如,握拳动作时也不再发抖了。
  桂弘冷不丁乜了画良之一眼。
  “他哪来什么父母。”
  掷出去的枪头偏了线,擦过瓷碗撞到墙上,当啷落地,没了下一式。
  “不过是颗李代桃僵的棋子罢了。”
  ——
  夜半的护国将军府,当下虽是个空空无主之地,但也免不了四处兵甲重镇。
  把门的两小兵立得跟石狮子似的标志,更夫刚敲过锣,这会儿道上没什么人。
  远处挑着的灯一跳一跳朝这边缓慢飘来,小兵闲来无事,动了眼珠子看了会儿,原是个提着竹篮的老头坡着脚过来。
  那老头满脸皱纹,背佝偻得块叠成两折,穿的也破,寒风里哆哆嗦嗦提灯走着。
  巧就到了将军府门前那块儿,脚下一虚,咣当跌在了地上。
  “哎——呦——!”
  俩小兵一惊,慌张对视上,再齐齐从阶上跑下来,扶起人问:“老伯,没事儿?”
  “哎呦——我的蛋诶——”
  老头根本没顾自己,大声哀哭去抓打翻的竹篮。
  小兵跟着扭头一看,好嘛,原是慢慢一筐子鸡蛋,这会儿全成了散的,蛋清混着蛋黄淌了一地。
  “哎呦,这可是我攒了大半年的,要去给我那生病老伴儿换药的呦——怎么就都碎了——哎——呦……我这老不死的,还活着干什么咯——”
  俩小兵顿时慌了手,碎了的鸡蛋总不能拾起来粘回去了,尴尬望了对方一眼。
  “老伯,别……您这样,你先起来去阶上坐会儿,别把自己摔坏了!”
  哪知老头哭喊得厉害,坐地上不走,抱着鸡蛋篮子耍赖,直念叨着不活了,没脸回去了,死了算了。
  “鸡蛋……待会儿咱叫人去府里看看,反正将军不在府上,后厨多的给您掏几个去,总能解决,您别——”
  老头像那听不进去似的,一劲儿拍着地耍脾,扒拉着不让人碰,给小兵急得六神无主,直冒冷汗。
  叫娘哭天的往将军府高墙处掀了一眼,见着道黑影闪飞进去,又扯起那俩小兵的裤脚子哭丧起来。
  “我的鸡蛋诶———— ”
  半时辰后,西郊。
  地下石殿常年分不清白天黑夜,不知何处而起的滴水声响得空旷。
  一声声阴森冷厉,殿间中央石椅上的男人抱着双剑,一动不动。
  直到急促脚步声从远处奔来,才幽然掀了双目。
  “怎么样了。”
  “回首领。”方劲扯下面上黑纱,跪下道:“全翻了个遍,并无异常。”
  “也罢。”靳仪图揉了揉额角,探道:“姑获一向行踪诡异,做事谨慎,岂能在家里留了痕迹。”

  “可是……”方劲犹豫片刻,再问:“除却冯家少爷,再没能值得怀疑的人了啊。要么还是属下待人归来了,再去一探。”
  “得了。”靳仪图皱眉喝声,在这殿间荡出回响,吓得那跪在地上的一哆嗦。
  “这险冒一次就罢了,当护国大将军的府是什么闲官后院那么好进,叫人抓了尾巴,势必要酿出大事,再说……”
  再说,他家公子一个朝堂事不粘身的,能有什么理由,要做这杀人的鬼鸟。
  “指不定是那纪方苑胡言乱语,根本没什么养不养子一说,倒不如皇城四处插上暗哨,直接抓个现行。”
  他把人唤退下,又是撑起额,心烦意乱窝进椅里。
  自从那夜之后再是没见着项穆清的影子,这心如磐石的影斋首领本以为自己当得清净,终能归回曾经寻常日子了,
  怎得反倒是愈发闹得像是有百鼓在自己胸口齐鸣,震得脑仁嗡嗡,是站是坐都不舒服,心里头被什么鬼爪子捏得揪了,难受。
  好难受。
  靳仪图近来脑子里想不了别的事儿,全在掰扯着项穆清那天又伤又吐。
  如此看来,冯家公子必然不是那姑获人选,但若他项穆清是第一次杀人,
  那谁是姑获了。
  他不是姑获,他不是……
  他怎不是呢,可他又怎会杀了个人,就要恶心的吐成那样。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项穆清,项穆清,项穆清,项穆清,项穆清。
  这三个字好像扎根的爬墙虎,又刺又硬,扒着脑子,四处延展生长,爬得到处,甩不掉,忘不了,还要他时时刻刻都念着。
  地上早已泛白而不知,这都是第几个晚上了。
  到底如何才能睡个好觉。
  ***
  “人就是会这样越来越少的。”
  詹勃业在宫墙下走着,白雪覆红墙,给这诗情画意间多添了分苍凉。
  秦昌浩把弯刀抗在肩上,跟着他一言不发。
  “也会越来越年轻。江山代有才人出,国家不缺栋梁,不过栋梁缺机遇。我本早该告老还乡的,禁军这种侍君添脸的位置,还是当由俊俏的年轻人在更为好,是我赖着不走嘛。没办法,念儿服药,需要银子,我退不下身去。”
  秦昌浩当下的神色就是把置之度外四个字描绘得淋漓尽致,送了耸肩,潇洒自在道:
  “现在的年轻人,哪有老爹您的霸气豪迈啊。禁卫也不能都是小白脸,总得有您坐镇,才压得住气势。不过,反正项穆清这小子可轮不到我们替他惋惜,他啊,说家世,才华,姿色,老天眷顾的人,放哪儿都委屈不着,与其叹他仕途可惜,不如摸摸自己腰包里的银子,看看到底是谁更可怜。”
  “嗤。”詹勃业笑了一声:“你们边沙营出身的,可真是叫沙子烤熟了?瞅你年纪轻轻,说话怎这么老成。”
  “我哪儿年轻了。”秦昌浩蹭了蹭鼻子,乐了:“不比那几个二十多的勃发,倦咯。上什么工呢,要不我也辞了算了,真想回家睡大觉。”
 
 
第71章 花柳地
  两人一路走到大殿外,看金瓦飞檐的大殿外悄无声息,皇上的难寐焦躁症越发严重,听不得吵闹。
  前些日子有打翻盘子的宫女被金瓜砸碎了脑袋,殿外青石板染血,洗了再冻,混着冰的红仍附着在那儿,一走一过全看得见。
  自此以后人人自危,守在殿外的内侍宫女,各个大气都不敢出。
  恰巧这时候靳仪图推了殿门出来,秦昌浩眼疾,赶紧招手唤他,问他皇上现在心情怎样。
  “陛下方才召我们,瞧这气氛冷的,比三九四九的天还凉,真是不敢贸然进呀。”
  “还行。”靳仪图答,“照常就是。”
  秦昌浩往前一步,贴得这黑脸的御前卫厌恶后仰几分,耳语道:“你也知道项穆清的事儿了?”
  靳仪图那一双眸子黑得吞光,稍点了头,便当作应了。
  好在秦昌浩早习惯他这冷屁股似的性子,一耸肩,自个儿嘟囔:“也是,你怎能不知道呢,瞧您二位最近混得近——怎么,莫非知道些什么内情?”
  “不知。”那冷屁股冷道。
  “得。”秦昌浩本也没打算能从他这扇铁嘴里撬出东西,只回了头,跟身后冲着冷屁股白眼翻上天的詹勃业嘈道:
  “啊……咱这一时半会凑不上人,前翊卫的兵现在由骁卫带着,不知道候卫那三百弓箭手谁能领走,咱也招架不住啊?陛下多半今儿也是叫我们议这个的,他老人家没有募新的意思,就只能咱们忙得团团转。”
  “项大人的弓箭手现在在我手下。”靳仪图在背后忽然开了口,波澜不惊道:
  “不麻烦二位操心。莫要揣测皇意了,进去不就知道。”
  “啧。”詹勃业把白眼放下来,骂了声狗奴才还自负个屁的清高。
  这俩人刚鼓了勇气要向内侍传话,后边好一阵匆匆脚步跑过来,于诺大空旷寂静的殿前疾声高呼:
  “陛下!找到姑获了!”
  回头一看,不正是那位死了一半儿的大理寺少卿,纪方苑?
  纪方苑看詹勃业和秦昌浩排在自己前头,赶忙拱手赔礼道歉,朝他们走过来那两步还有点坡脚,嘴里说着下官这里事关紧急,还望大人们见谅,插个队……
  “请请请请请,纪大人客气什么呢。”
  秦昌浩赶紧借机让位,本来自己就一百个不想进殿呢。
  靳仪图走出去的步子减缓几分,扶着剑,回头看了纪方苑,神色闪过一丝骇然。
  再停了往前走的步子,回身跟着他一道进了大殿里去。
  世帝眼下正倾在榻上死气沉沉地闻着艾香。听着姑获二字,略微来了些精神,眯开眼,把周围捶腿扇香的宫女太监都撵了出去,只留了靳仪图一个在角里立着。
  这位大理寺少卿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是御前卫呢,总得留个人护着皇上不是。
  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不是赶在他前头抓到了姑获,好事儿呢,够杀他戾气的。
  便连跪着的腰板儿都挺直了几分,得意洋洋。
  其实说到底,抓到姑获也不是什么值得邀功的,这事儿结束的甚至可以说,十分虚无。
  不过昨日在芙蓉苑清理几十死尸时,意外发现了其中一具非同寻常的男子尸体。
  那尸体身上刀伤众多,不同于其他死于一击封喉的尸体,更像是激战过后重伤身亡。
  更重要的是,他怀中还揣着几张尚未撒出去的姑获画。
  不过姑获到底为何身份,如今人死,一介杀手,无根无亲,查不出来了。
  “经臣等猜测,芙蓉苑血案皆为姑获所为。坊间关于皇后娘娘与故陈大人屯私兵的传闻不过几日,姑获定是为寻仇起的歹意,却不想芙蓉苑内高手如林,人数众多,到底寡不敌众……”
  靳仪图在暗影里掀起眼皮,阴恻恻地看向中间。
  “知道了,那你们结案就是,出去吧。”
  皇帝打断纪方苑的话。
  纪方苑不觉意外,既然牵扯到皇后一事,关联到后宫颜面,自然不愿叫人多提,便是礼跪后立刻离去了。
  世帝闭目倚回龙椅,咳嗽两声,用手帕揩了嘴,向适才分明才出去,就又跟着纪方苑进来的靳仪图问话。
  “你们昨日。”
  “回禀陛下,纪大人说的是。”
  靳仪图从阴处缓步走出,拱手回道:“影斋进去的时候,已经是一地死尸,就剩下些埋伏的弓箭手了。夜黑风高,不敢深查,反正臣接的命令是屠门,不留活口。原来竟是姑获所为。”
  皇帝缓缓睁了眼,年事已高的人眼中灰蒙蒙的,身型也似乎更消瘦些许。
  靳仪图的话,他向来是信的。
  “你们再没见到其他可疑的人了?”
  靳仪图敛目低眉,答:“没有。”
  皇帝一声叹气。
  “竟是教他纪方苑先查到人了。”
  “是微臣办事不力,粗心大意,求陛下责罚。”
  “行了,你且下去吧,叫外边久等的那俩进来。”
  外面冷风吹得更疾,候着的宫女衣袖瑟瑟,除却风声,再无它响。
  靳仪图从堂上下去,挥手摆退身后跟着的御前小卫后,拐进了没人的殿后角里。
  这面如石马的大人忽地心急靠到墙上,双腿已然撑不住劲来——
  再是溺水般大喘几口气,气息抖得要命,胸口好一块磐石压得他闷愤难捱……怎么奋力去捶都还喘不来气?
  好憋啊,好——好憋,好憋,好憋,好憋!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撑在墙上弯腰得剧烈咳嗽,激出的眼泪横淌,慌张翻身面墙撑住——
  这是个什么滋味?喉间辣紧,鼻腔酸涩,五脏六腑全绞在一处,剧痛下撕得粉碎。
  心疼。
  心疼,心疼啊!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是什么……!
  别疼了!
  自小便做影斋杀手培养,五岁提剑,七岁被逼杀人,与其同期领进来的那批孩子,无不适在被肢解的尸体前呕吐大哭,唯他持刀呆立,赤足踩着血汤,手臂染得通红,无动于衷。
  十四岁放逐地坛,在老首领逼迫下熬蛊似的杀了从小到大一并训练,互相鼓励,相依为命的几十个兄弟。
  满是血臭的独身拖剑出来时,也没半分犹豫,抱歉过。
  何为抱歉,何又为……痛心?
  我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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