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楼的菜是按人份点,且是套餐,从菜品、酒到点心都有些说法。它的价格水平并不算十分高,但主厨老板娘很有性格,定下的规矩从来不破。久而久之,能在这里吃饭,变成了一件很有排面的事。
傅岹然和人闲聊,闻九天只能坐在一旁格格不入,他也并不想插话。从众人的聊天中,闻九天得知何同光如今正是“沈杯”的工作人员,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和桐州美术界有些关系。
“现如今的沈杯,和当年已经不能比了。连我一个不懂绘画的人都知道。”
“从前真的是艺术,现在完全是生意。”
...
闻九天想起傅无闻说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沈杯”最开始只是一个私人的、小规模奖项,由傅家主办,第一届的评委正是闻愚白,那几年是“沈杯”水平最高的时候。
尽管当时“沈杯”还不具备很大的影响力和知名度,选手也严格限制在14周岁以下,但选出来的作品一个比一个有灵气。
很多人认为,“沈杯”的没落是从它的改革开始的。傅尚不愿意花大力气办这个项目,再加上画协对它有兴趣,“沈杯”就此改头换面。
它的主办权移交到了官方,花了大力气宣传,年龄限制也放宽了许多。可这么多年来,再也没选出过能被后人记住的山水画。
众人觥筹交错,唯独闻九天默默不语。傅岹然也不管,似乎他今天带闻九天出来,只是当众遛一回小狗。
闻九天尝了几块糖醋小排,还是他记忆中的味道。不一会儿,领班小姐敲了敲门。
“有什么事吗?” 何同光问。落云楼不是一般的酒楼,大家都会客气些。
领班小姐穿一件素雅的旗袍,手里端着天青色的瓷盘,上面盖着不锈钢的罩子。她笑了笑,“我来送一道菜。”
“菜不是已经上齐了吗?” 何同光站起来,点了下数。
“这道菜,是我们老板娘送给闻小公子的。” 领班小姐稳稳地托着瓷盘,走到闻九天面前放下,“我们老板娘说,闻小公子好久不见,特意送一道您最喜欢吃的。”
众人好奇地凑上去围观,从没听说过落云楼还有送菜这种活动。
领班揭开不锈钢罩,只见里面露出了一个酸奶布丁,旁边放着一块小熊形状的巧克力。
“.........”
“.........”
闻九天咽了下口水。
“你们老板娘在哪儿?” 布丁并不算大,闻九天三两口就吃完了。他抓起小熊巧克力塞进嘴里,满意地发现还是从前的味道,鼓着嘴含混不清道,“我能见见她吗。”
傅岹然不动声色地听着,放下筷子直接扣住了闻九天的手腕。
包厢内众目睽睽,领班小姐都不由得睁大了一双秀目。
“松开。” 闻九天像是不记得自己今天才承了傅岹然的人情,当众半点面子也不给。他抽不回手,被一道道灼热的目光盯得浑身发麻,“我不想在这里打架。”
傅岹然却笑了声。他站起来,另一只手伸向闻九天的嘴角,拇指拭去巧克力渍后在唇上逡巡片刻,令人无限遐想。
“都多大了,怎么还吃到嘴角。” 傅岹然说。
闻九天不太自然。他别扭地抽回手,“我自己会擦。”
“去吧,” 傅岹然重新坐下。他拿起筷子夹了颗笋,“别聊太久。”
闻九天走后,包厢里安静了那么十秒左右。
“那什么,闻九天他...” 何同光匪夷所思,试探地看向傅岹然。
傅岹然也没料到这一出。但他并没展露自己的不悦,从容地抿了口酒,“听说从前落云楼挂着一幅闻愚白的真迹,那幅画还是在闻愚白宣布封笔之后才得的。”
“原来是这样。” 另一人切了一声,“闻愚白都死多少年了,而且还...”
傅岹然不咸不淡地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瞬间噤声了。
“哎行了。” 何同光道,“菜也吃差不多了,待会儿还有下一场呢。”
“你们先出去,我陪傅岹然等等闻九天。”
与其他人相比,何同光和傅岹然的关系要更近一些。他们曾经是同学,小时候还一起学过画。
“哎我说,” 包厢里没外人了,何同光终于收敛不住,“你到底喜欢闻九天什么啊。”
傅岹然没说话,只是又点了一根烟。他是个很善于享受物质的人,闭着眼睛吸了一口。
“你别给我装,说什么闻九天也算是你弟弟,你对傅无闻可从来没这么好。” 何同光翻了个白眼,“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你和闻九天那点儿猫腻。”
“你愿意来沈杯,就是为了他泼刘主席水的事儿吧?”
傅岹然睁开眼,夹烟的那只手弯成一个长而嶙峋的姿势。他嘶的吐出一口烟,嗤笑一声,“养只猫都需要花钱买猫粮猫砂,何况是个人。”
“闻家的艺术底蕴都是曾经的事了。” 何同光叹了口气,“闻九天虽然姓闻,但除了一张好脸是什么也没遗传到,脾气还不好,对谁都冷着张脸......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就因为他长得漂亮?”
傅岹然语气坦率,“嗯。”
何同光:“.........”
“我也知道闻九天有很多问题,他几乎从来不做任何合适的事。” 傅岹然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不以为然,“但我要喜欢一个人,谁也拦不住。”
落云楼的老板娘姓李,名叫李杉落,四十左右。她平时不怎么露面,只潜心研究菜谱。表面上这家餐馆的经营者是她的丈夫,实际大家都知道主心骨是老板娘。
领班带着闻九天绕过层层叠叠的楼梯,走至后堂。这里顾客不许踏足,十分清净。
“闻小公子,好久不见。” 李杉落站在一幅画前。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来。
闻九天认出了这幅画,下面的落款是闻愚白。他没想到这幅画还挂在这儿,一时有些出身。
“李阿姨好。” 闻九天说。
闻九天从小就喜欢李杉落做的点心,当时落云楼才刚开起来,还没什么名气。也许是为了生意,李杉落夫妇曾经专程拜访过闻愚白,想求一幅墨宝。
闻愚白委婉地拒绝了他们,表示自己已然封笔。但小闻九天却听不懂大人的话,他只注意到沙发边多了个食盒。
李杉落他们还没走,一旁的小闻九天就已经光速吃完了食盒里的东西,还不忘舔舔手。
闻愚白哭笑不得。
“你那时候还很小,可能不记得了。” 李杉落笑了笑,又面向这幅画,“这是闻老先生宣布封笔后唯一一幅赠出的画。”
闻九天确实不记得了。他小时候只知道李阿姨每周都会送几次好吃的来,别的什么也不懂。
闻九天站在这幅画前,感受到了如群山绵延般厚重温暖的爱和依仗。
但是外公去世了。就算外公还在,闻九天也必须长大了。
“我没想到您还留着这幅画,” 画里是飘渺山峦,几只孤鹤。闻九天有些出神,喃喃道,“在我外公出事后...”
李杉落一笑,“这幅画是我亲眼看着你外公画的,他当时甚至不欲署名。”
“我是相信闻老先生清白的,却也只能将这珍品藏在外人看不见的后堂里了。”
从后堂出来,闻九天没有立刻回到包厢。
后堂和前厅之间有一处露天庭院,夜里风冷了些,四下阒然无声。闻九天仰着头,浑身凉得清醒,无垠的夜空下看不见星星,只有一轮孤月。
《杀死羽毛》会是唯一的机会吗?
当拥有了一个目标后,闻九天甚至不那么在乎傅岹然对自己的掌控了。往包厢走时,闻九天想,如果傅岹然真要自己穿那件卫衣,那就穿好了——反正又不会死。
回到包厢门口,闻九天听见里面傅岹然正在和人聊天。
“养只猫都需要花钱买猫砂猫粮,何况是个人。”
第25章 我知道错了
傅岹然的话像一缕散不去的鬼烟,在闻九天耳边打着转。
闻九天在包厢门口站了几秒,差点没把下唇咬破。他生起气来的样子倔倔的,特别好看。
你才是小猫。
不对,你这样的人才不配拥有小猫。
闻九天啪的一声松开把手,转身离开了这里。
“哟,这不是闻九天吗。”
闻九天刚走没几步,一声夸张得有些不怀好意的招呼从背后喊住了他。
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男子,骨相优越脸上带妆,喷着橘子味儿的清甜香水,脚下踩着不合季节的高帮马丁靴。他面前竖着打光和直播的设备,应该也是个主播。
闻九天皱了下眉。这人身上的艺术气息过于明显,大概率来者不善。
“你出来了呀。” 长发马丁靴果然不负所望。他笑嘻嘻地站起来,把头发撩到耳后,“下午看网上的新闻,还以为你要吃上牢饭了呢。”
闻九天不动声色地瞅了眼设备,直播应该正在进行中。
真是想红想疯了,什么热度都敢蹭。
闻九天不打算搭理此人居心叵测的挑衅,抬脚就要离开。
“哎,现在火了,装不认识我是吧?” 长发马丁靴颇为不满,作势要追上来。他走了几步后,才猛然想起来自己还在直播。
“不好意思家人们,” 长发马丁靴冲回镜头前,搔首弄姿地摆摆手,“为了避免被某些无良博主蹭热度,我们只能明天再见了。”
闻九天:“.........”
包厢里,傅岹然刚熄了烟,就听见外面有人吵吵嚷嚷的。
“我出去看看。” 何同光很识相地主动道,“谁啊这么不懂规矩。”
“等等。” 傅岹然抬了下手,若有所思。他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闻九天这三个字。
那件联名款的卫衣盒子还摆在一旁,傅岹然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他起身拉开门,毫不意外地看见了正打算跑的闻九天。
闻九天显然没跑成,因为他被另一个人拖住了。
“那人谁啊。” 傅岹然抬了抬下巴。
能来落云楼的,大部分都还有点姓名。
“那人是...” 何同光眯了眯眼,突然惊呼,“卧槽!是另一个神——”
话快出口时,何同光才意识到不对。他迅速改口,“是一个神经病。”
“这样。” 傅岹然注视着闻九天,仿佛没察觉出什么。他正要走上前去,手机忽然响了。
是林序。
“谁啊?” 何同光问。
“同事。” 傅岹然看了眼时间,估摸着是自己参与沈杯的事在网上官宣了。
“哦,” 何同光笑笑,“是不是问你沈杯的事?”
“我们的工作人员太心急了。你一答应,他们马上就着手安排起了宣传。”
“心急?难道不是担心我跑了。” 傅岹然半真半假地乜了一眼。外面有些吵,他拿着手机往包厢里走了两步。
何同光讪笑两下,识趣地退到了走廊上。他带上门,脸上的笑意渐敛,神色沉了下去。
“喂。” 傅岹然接通了电话。
“沈杯的事是真的吗?” 林序有些按捺不住,平素的和缓消失不见,“你不是之前还——”
“情况有变。” 傅岹然也懒得多解释,“反正不影响工作室的正常运转,那个游戏项目我本来就不参与。”
林序干巴巴道,“是为了闻九天吗。”
傅岹然随意嗯了一声。他一直知道林序的心思,但他从来不管这些。
对面的林序停顿了好一会儿。
“傅岹然,” 林序的语速比平常更慢,声音有些挣扎,“这个世界上有...有很多仰慕你的人。”
“从我认识你起,你就站在神坛上。但如果你继续这样对闻九天毫无底线,你总有一天会毁了你自己的。”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傅岹然面色平静,毫不避讳。那些世人孜孜以求的东西,他似乎真的不在乎。
傅岹然挂断电话,走到窗前。鳞次栉比的高楼组成流动的灯海,远处的川流不息宛若风声,亮光一闪而过后,迅速湮灭在无穷的黑暗里。
深渊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傅岹然的目光似有重力,直直地向下坠落。他喜欢闻九天,就是迷恋那种自由得仿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毁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