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岹然的脸没入一片模糊的黑暗里,看不清神情。他似乎细细琢磨着,过了会儿才哑着嗓子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闻九天顿了片刻。真实的原因他不能说,可他又还没有真正学会撒谎——至少没有学会毫无负担地撒谎。他舔了下唇,说话模棱两可,“因为你是我哥哥。”
傅岹然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闻九天。这一刻他不像一个众星捧月的大艺术家,而像一个有梦想的执拗流浪者,在历尽捶打后不死心地直视着自己的执念。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傅岹然眼神不动,一字一句道。
霎那间,闻九天知道自己被识破了。他的眼神乱了一刻,旋即又强行镇定下来,下意识想往后挪。
傅岹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闻九天的胳膊。
“嗷——!”
闻九天一声吃痛,被傅岹然扯着胳膊拽至身前。他重心不稳,直接栽到了傅岹然怀里,“你干嘛?放开!”
“嗯?” 傅岹然毫不吝啬力气。他笑得凉涔涔的,“不装了?”
闻九天被戳穿后没再挣扎,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他偏开目光,用沉默表达抗议。
闻九天坚定的不服软,激怒了傅岹然。傅岹然嘴唇微抖,露出一个残忍而惨淡的笑,弯起的眼尾恍惚间闪着水光,“你知道你是怎么露馅的吗?你以前从不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话毕,傅岹然一松手,冷冷地直接甩开了闻九天。
闻九天再次失去重心,摔到了层叠累起的枕头和被子上。他没有反驳,一手撑着床,回首抬眸的瞬间宛若一只卧起的天鹅。
傅岹然从床边站起,一个字没说,转身出了这间屋子。
“是么…” 闻九天喃喃道。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砰的一声响。闻九天掀开被子,赤足踮脚走到门前,开了一条门缝扒着朝外看,外面空无一人,傅岹然已经离开了。
这晚之后,傅岹然没再出现。
闻九天搬出了这间宾馆,住回了剧组统一安排的地方。两天后,他回到片场继续工作,没什么人再提傅岹然的事。
但是傅岹然还在,他仍然在横店,也仍然悬在闻九天的头顶。
闻九天知道傅岹然并未放过自己,只是他有一种预感:这次或许真的不一样了。
-
傅岹然在一片昼夜不分的混沌中度过了几天——至于是几天,他也不知道。
他靠尼古丁和酒精麻痹自己,纸张上画满了不知所谓的粗粝线条,力透纸背,像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命在张狂起舞。
傅岹然知道,自己对闻九天的感情是畸形的。可于他而言,畸形反倒是一种正常,他的生命里挑不出一件不畸形的东西。
“找到自己真正要做的事…” 傅岹然领口大敞,胸前伴着呼吸微微起伏,“谁又真的活过呢。”
傅岹然伸手想去够一旁的酒瓶,却发现它已经空了。他仰头躺在沙发上,眼神直直的。他脑海里回放了很多很多个过去,幼年在纽约的贫民窟每夜伴着枪声和警笛入睡、忽然有一天来了个陌生的男人让自己管他叫爸爸、被带回国后跟着语言不通的老师学画画……然后毫无征兆的,他被推到了人群的焦点处,人们交口称赞说他是个天才。
傅岹然像一个提线木偶,被*控着站在舞台中央,没有半分自由意志。直到,闻九天出现了。
在闻九天身上,傅岹然第一次有了自我;在闻九天出现以前,傅岹然“从未真正活过”。
傅岹然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酒瓶哐当一声落了地,与此同时画笔从他指间滑下,悄无声息地滚到了地毯的死角,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傅岹然再次睁开眼皮时,是被一阵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吵醒的。他不耐烦地揉了下眉心,抓起床边的固定电话打算向前台投诉。
入住的时候傅岹然明确说过不允许被打扰,他很久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的宾馆了。
门外的敲击声仍旧有规律地响着,不厌其烦。等电话接通的时间,傅岹然被吵得心烦意乱,一秒都忍不了了。
傅岹然头发耷在额间,几日未剃的胡渣让他显得成熟又颓唐。他扔开话筒,顶着一张阴沉的脸走到门口,“谁让你——”
门被拉开的瞬间,傅岹然的话便刹住了。他怔了一秒,旋即像是醒了酒般,难得流露出几分正经,“…石老师。”
门外的轮椅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他拄着一根拐棍,眼神浑浊而坚定。
如果闻愚白还活着,或许也该是这副样子。
“石老师要来看你。” 推轮椅的是何同光。他敲了许久的门,甩了甩手,佯装不经意地朝房里瞟了眼,“看来是来得不巧了。”
对于何同光,傅岹然如今是多半句话都懒得说。他也不看何同光,只捋了下衬衫,“老师,抱歉我…”
“无妨。” 石老爷子面色冷淡。他举起拐棍在空中一打,嗓音透着浓浓的仙风道骨,“艺术家大多狂狷。”
“我推您进来。” 傅岹然转身把轮椅推进房里,何同光识相地没有跟进来。
“你如今是出息了。” 在屋内坐稳后,石老爷子拎起拐棍,啪的一声打上傅岹然的膝盖,“我在山里避世多年,都能被画协的人找上门来。”
“学生…给老师添麻烦了。” 那一下打得并不轻,傅岹然的腿却连颤都没颤一下。
“沈杯的事,我都听说了。” 石老爷子摸了摸系起来的胡须,“何同光有问题。但他的问题,不能掩盖你也有问题。”
傅岹然嘴唇动了下,没有说话。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你跟闻家的那个孩子…” 石老爷子拄拐撑地,一针见血,“还在一起呢?”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突如其来地解除隔离,我爸妈兵荒马乱地来接我,所以有点短(哭)明天也会更的,本文从今天起更新改为作二休一
第48章 教育
石老爷子名叫石若磊,是与闻愚白同辈的山水画家,如今已年逾八旬。某种程度上,他是傅岹然的开蒙师父。
傅尚执掌下的闻氏画廊与石若磊关系密切。小傅岹然在改换门庭学习西洋绘画前,一直都拜在这位石先生门下。
画家不打手,小时候傅岹然就习惯了被拐棍抽腿的惩罚。
石若磊的另一重身份是曾经的沈杯主评委。闻愚白收山很早,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沈杯的评选以及后续选手的培养是由石若磊负责的。
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傅岹然面对石若磊时,多少有几分顾忌。然而,一提起闻九天,傅岹然脸上的恭敬减了几分。
“闻九天么?” 傅岹然神态自然,佯装若无其事,“他是我弟弟。”
“行了,” 石若磊不太耐烦,举着拐棍点了点,“我什么没见过。你跟闻九天那点事,还指望能瞒过去?”
“喜欢男人不是什么问题。但你为了闻九天,已经快要毁了自己!”
“闻九天从小没有父母教导,” 傅岹然坦率承认,“既顽劣,又缺爱。我难免会多纵容他一些,好在…他是听我的话的。”
石若磊眯缝着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傅岹然。半晌他冷笑一声,“你在纵容闻九天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纵容你自己?”
“还有,闻九天若是真那么听你的话,你何至于丢下沈杯在这里放浪形骸?”
“傅岹然,” 石若磊用拐棍用力戳了戳地面,“大家捧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二十几岁就自甘堕落的!”
“老师,” 傅岹然趁石若磊一句话毕,堵上了话头。他顿了下,眉间微动,难得有几分真实,“难道我没有做一个普通人的自由么?”
“普通人?” 石若磊鼻子冷哼一声,气息嘲讽而沉重。他直截了当道,“你别做梦了。命运送给你的礼物,早就标好了价格。”
傅岹然不算太意外,眼底的黯然一闪而过,“这样。”
“云端没有下来的梯子。你要是坐不稳,就只能摔死。” 石若磊语重心长,望着傅岹然缓缓道,“你知道闻愚白为什么跌得那么惨吗?因为他太独、太干净,大家都跟他没有利益瓜葛。”
“闻愚白好歹活到一个善终后才被踢下神坛,死后事再怎么纷纷扰扰也与他无关了。可你呢?你还不到三十岁。”
傅岹然沉默了。自由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石若磊见傅岹然听懂了自己的话,便也不再就此多言。他环顾了一下这间气氛阴郁的屋子,窗帘紧闭,茶几上堆满了空酒瓶和烟头,地上散落着几页废稿。
“那是你最近画的?” 石若磊指了指那几页纸,“拿来我看看。”
“酒后随手画的,作不得数。” 傅岹然说着,还是捡起了画稿,递到石若磊手边。
那几页稿纸上全是粗细不均的黑色线条。它没有任何规律或形状可言,却仍能令人清晰地感受到其中张狂戾气。
“你也不算完全浪得虚名。” 石若磊翻了翻,点评道,“许多书画家到了我这个年纪,都达不到你现在的水平。”
“你是该用毛笔作画的。别的画笔,都会限制你的发挥。”
毛笔的精妙之处在于,依靠作画者的力道、角度等等的调节,一支笔可以自然地由粗画到细,一气呵成变化万千,是其他所有画笔和画刷所不能比拟的。
这是傅岹然真正擅长的东西,却不是人们期待的东西。市场喜欢傅岹然那幅将孤高自我直接摆在脸上的自画像《我》,喜欢旖旎暧昧、神秘莫测的《玫瑰,白天鹅,美人》,更喜欢别有隐情、惹火上身的《闻九天》。
傅岹然没有回应石若磊的赞誉。他知道自己画得好,更重要的是他压根儿不在乎自己画得好不好。
石若磊放下画稿,凝视着傅岹然,“也许...某种程度上你比傅巍更有天分,甚至比闻愚白也不差。”
“你才二十几岁,好好想想自己还能干点什么。”
傅岹然捡起那几页纸,随手丢在茶几上。他皮笑肉不笑地牵了下嘴角,“老师这次来,是为了沈杯?”
石若磊没有否认这个说法。他道,“也是为了你。”
“沈杯拿闻九天搞事,确实愚蠢;但你犯不着为此得罪人。你总得先牺牲一些、付出一些,才能具备做自己的条件。”
傅岹然既没答应也没拒绝。他只点了下头,表达自己听到了。
石若磊靠在轮椅上,“你父亲...最近情况怎么样?”
“时好时坏。” 傅岹然说。
石若磊淡淡一笑,“傅尚是个聪明人。”
傅岹然不置可否,什么也没说。
“临走前,我再给你一个忠告。” 石若磊说,“毕竟还有闻愚白的事儿,你最好不要跟闻九天走得太近。”
傅岹然送走了石若磊。何同光一直等在门口,他将石若磊扶上车后,专程走回傅岹然面前,“跟石老师聊得怎么样?”
“你找他来的?” 傅岹然不咸不淡地瞟了何同光一眼,随后便不再看他。他目光直视前方,像在眺望远处。
“闹翻对你我、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何同光说。
傅岹然知道,自己同沈杯之所以走到如今势如水火的境地,根源不是闻九天,而是那幅他画的《闻九天》。
借着这副画,傅岹然完成了一次极致的随心所欲。他全然不顾后果,向闻九天施压,并且甩了沈杯一记响亮的耳光。
只是讽刺的是,这场闹剧最终以沈杯向闻九天发难收尾,他傅岹然倒是全身而退。
“只要你肯继续合作,” 何同光道,“具体的细则我们可以再商量。这对你没有坏处。”
车里,石若磊又看了傅岹然一次,而后缓缓升起了车窗。
“我考虑一下。” 傅岹然仍旧没看何同光,转身离开。
回到宾馆,这间屋子还和傅岹然离开时一样,阴暗、泛着要起霉的味道。
傅岹然走进浴室。他对着镜子,里面的那个人眼圈乌青、下巴和唇上长出胡渣,像栖息在垃圾堆里的厌世者。
傅岹然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像在发呆。
闻九天又回到《杀死羽毛》的片场了吧。
傅岹然回想起那天晚上闻九天半真半假的话。闻九天的本意是哄骗傅岹然放过自己,但那番话其实是有道理的。
傅岹然弯下身,拧开龙头。冷水不断地扑向他的脸颊发梢,又顺着下巴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