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岹然的脑海里腾的冒出一个尖锐的念头:闻九天应当是属于我的,但我的人生不该只有闻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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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剧组后,闻九天的生活很快忙碌了起来。这倒不是因为舞蹈的工作大幅增加了,而是因为《杀死羽毛》是个不太宽裕的剧组,身兼数职在这里是常态。
闻九天不懂电影,就只能打杂。由于种种原因,起初并没有人喊他帮忙,是他自己主动多干活的。
别的同事勤快是为了多学些东西、多积攒人脉,以方便日后在电影圈内的发展;而闻九天单纯是在“探索”。那日他对傅岹然说的话是有几分真心在的,他不能让自己的人生止步于此。
忙起来的闻九天没功夫再关注傅岹然的动向。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傅无闻的电话。
“喂。” 傅无闻的语气有些焦急,“傅岹然回沈杯了!那帮人当时雇人泼你油漆的事儿还没个说法呢。”
“...哦。” 闻九天正在登记今天中午要订的盒饭。他夹着手机,“回就回了吧,这也是傅岹然的自由。”
傅无闻见闻九天并不惊讶,便道,“你知道这事儿?”
“不知道。” 闻九天想想又补了句,“我很久没跟傅岹然联系了。”
“啊?” 傅无闻有点意外,“傅岹然不是在横店住了好一阵子吗?”
“我们见过一面。” 闻九天顿了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注意到傅岹然回归沈杯的人,并不只有傅无闻。分发盒饭时,闻九天听见有人在小声交谈。
人们谈论着傅岹然在沈杯直播上的意气风发,以及那个被他遗忘了的过气缪斯:闻九天。
闻九天想,如果他们二人从此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兴许也不坏。
傅岹然可以继续做他众星捧月的“天才”,而闻九天至少能落一个自由。他或许是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干不出一件大事,可他能够真正活着——只要活着,便不算虚度。
旁人正窃窃私语,郑负责人来了。他领了一份盒饭,笑着跟闻九天打了个招呼,“今晚我们部门烧烤聚餐,你要不要一起来?”
闻九天愣了下,摇了摇头。他还在做博主的时候,连自己团队的聚餐都鲜少参加——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似乎天生就不适合团体。
“你看起来是个好孩子。” 郑负责人被拒绝,也没生气。他笑着打量闻九天,“只是不知为何...有些事你不会,有些道理你不懂。”
闻九天蓦地想起很久以前,任可野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你像是有些技能树没有点亮。
“来吧。” 郑负责人拍拍闻九天的肩,“你总要经历第一次被人接纳的过程。”
一整个下午,闻九天都在思考要不要去参加晚上的聚餐。前几天刚刚拍了一场舞蹈戏,他今天不忙。
在片场发了三小时呆后,闻九天最终还是决定去参加。他知道这或许会毁了一次原本正常的聚会,可他想要多多尝试。
一些小时候没有学会的事,长大了再学就会艰难很多。闻九天不由得想,为什么我小时候没学呢?为什么别人都会呢。
傅家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幸福的家庭,但傅无闻就长得很正常,傅岹然更是令人闻风丧胆般的受欢迎。
闻九天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收工后,闻九天准时出现在了约定的地点。在场的人都是美术部门的,他们应该已经听说了闻九天要来,只不过当闻九天真正出现时,大多数人脸上还是有些精彩。
下班后的无目的的社交,比上班时为了工作进行交流,要难上百倍。闻九天生硬地打了个招呼,“大家好。”
“坐吧。” 旁边一个女生笑了下,给闻九天拉了一把椅子,“我们正要开始吃。”
可能是因为在场人不少,多了闻九天一个,气氛并没有显得多尴尬。只是他很难参与进大家的聊天,他也不太了解同事们谈论的话题。
“你也不要怪大家待你不一样。” 吃过一轮后,郑负责人走到闻九天身旁坐下。他笑了笑,“我一开始也觉得你很特殊——你也确实是特殊的。”
“我没有。” 闻九天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摇了下头。
“你肯定觉得你没有。” 郑负责人大笑道,“但实际上是有的。因为你的身世、你的名气、 你和傅岹然的关系,你多多少少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举个例子。其他同事都是两人一间,只有你是单间;还有,大部分人生病只要能坚持都不会请假,你发烧直接放了三天假。”
“.........”
闻九天有些错愕。他从没想过这些。
“行了,我说这些不是怪你,是因为你确实是个好孩子。” 郑负责人给闻九天倒了一杯啤酒,“我想教教你,如何与人相处。你小时候,没人教过你吧?”
作者有话说:
大家元旦快乐!
第49章 灰烬
闻九天知道,郑负责人说的是对的。他从小没有父母教导,只能跟着大几岁的哥哥傅岹然,错过了很多该学的东西。
但可能是因为傅岹然的阴影,闻九天如今对于要“教导”自己的人都多留了个心眼。
闻九天打量着面前这位八面玲珑的郑负责人。或许是出于自保,他端起啤酒抿了口,委婉道,“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从小就不合群。”
“哪怕是在家里,我也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大概是天生的吧。”
“天生的?” 郑负责人笑得呛了好几声,“你除了这张好脸是天生的,再没有什么是天生的了。”
“.........”
闻九天应对冷言冷语经验丰富,却对这种自来熟的人有些束手无策。他顿了下,“脑子也是天生的。”
“你真幽默。” 郑负责人道,“让我来猜一猜。”
“你们家最受欢迎的,是你那个哥哥...傅岹然老师吧?”
闻九天也不避讳。他点了下头,“哥哥很厉害,什么都会,所有人都喜欢他。”
郑负责人:“你...是他带大的?”
闻九天应了一声,“差不多吧。”
桌上乱哄哄的,几个年轻人吃过几杯酒后嬉笑着拉扯了起来。闻九天心不在焉地说完那句话,出了几秒神,随后却忽然有如醍醐灌顶般意识到了什么。
他猛的转头,眸子像要瞪出来似的,直直地看着郑负责人。
郑负责人也没被吓到,反倒又笑了下,只自顾自喝了口酒。他显然心里有话,却并不急着说出来。
闻九天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上。他抓着桌沿,台面上烧烤的油没擦净,他的指尖再怎么用力也免不得向下滑去。
傅岹然是一个什么都会的人,为什么能教出一个什么都不会的闻九天?
闻九天仿若被推到了悬崖边上,低下头便是万丈深渊。他不敢看,却又不得不看。
“闻九天,闻九天!”
闻九天发着怔,忽的被轻撞了下。他抬起头,发现整张桌子的人都举起了酒杯,正看着自己。
“大家一起喝一杯。” 郑负责人冲酒杯抬了抬下巴。
闻九天愣了下,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他不喜欢让大家等自己,连忙拿起酒杯,手没抓稳差点泼了出去。
“看来我们小闻很少喝酒啊,” 郑负责人拍拍闻九天的肩,半真半假地打圆场道,“大家掌声鼓励一下!”
“.........”
桌上响起窸窣笑声。众人放下酒杯,隔岸观火地鼓起了掌。
闻九天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抬到烧烤架上烤的天鹅,动弹不得,又不合时宜。他清咳了两声,索性一口闷了半杯啤酒,“抱歉。”
大家都望着闻九天,好奇又有些跃跃欲试,却没人第一个开口搭话。闻九天发觉了这微妙的气氛,他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要学习如何在人群中生存。
这是傅岹然没有教给闻九天的,也是闻九天现在最需要的。
郑负责人又给闻九天加了小半杯,同大家一起干了一次杯。脱离开工作的环境,闻九天发现在座的众人大多是自己的同龄人,他们有的话多、有的话少,有的活泼开朗、有的毒舌幽默。
重新坐下后,闻九天握着已然空空如也的被子,莫名陷入了沉思。
“你要融入一个团体,首先就要收敛个性、增强共性。” 郑负责人看着闻九天,用不大的声音道,“你不要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很特殊。其实,每个人都是特殊的。”
“你以为他们没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的故事吗?” 郑负责人抬手指了指全桌的人,“人人都有。”
“他们都很优秀。” 闻九天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的工作。他的这些同龄人专业且勤勉,尽管大家与他不亲近,但美术、布景和道具上呈现出的最终效果都超出了他的预期。
而闻九天能坐在这里和大家共事,只是因为他的母亲是闻漏月。
“你这几天在后勤组打杂,有什么感想吗?” 郑负责人问。
“感想...” 闻九天认真思索了下,“工作...挺辛苦的,实地去做永远比想象得要复杂。”
郑负责人笑着点了下头。他道,“你愿意的话,明天开始闲下来的时候可以来我们组旁观。虽然你没学过电影,不过我发现你对美术本身还是很有感觉的,可能这也是天生的?”
闻九天一耳朵就听出了真正的原因。他坦率道,“我是跟着傅岹然长大的,但他并没怎么教过我画画。”
“傅岹然又不是电影界的,我犯得着去讨好他吗?” 郑负责人觉得好笑,“你要学会忘记,你有个哥哥叫傅岹然。”
聚餐结束,众人结伴回到宾馆。闻九天睡不着,索性又出了门。
午夜的横店并不如想象中清静,拍夜戏的剧组每日都有。闻九天走到一条灰暗的窄巷,在路灯下蹲着。
隔壁街似乎颇为繁华,喧哗嬉闹声不绝于耳。闻九天捡起一颗小石子,扔进下水道;又捡起一颗小石子,再扔进下水道...
终于,有一颗小石子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它在空中飞跃,滚到了马路的另一边。
闻九天把头埋进臂弯里,半晌又抬起。他眼眶微红,迟来许多年的伤害包裹了他。
原来,我是被傅岹然养坏的。
23岁的闻九天不该再对傅岹然抱有任何期待,可他会为18岁的闻九天感到难过。
还有17岁的闻九天、16岁的闻九天、6岁的闻九天...
闻九天有点想哭。他应该像从前那样泼颜料、砸酒瓶、大骂“去你妈的艺术”,但最终他只是在路边蹲到双腿发麻,然后默默地一个人走回了宾馆。
天已经快亮了。这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
《杀死羽毛》的拍摄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闻九天也在初期的四处碰壁后,逐渐磕磕绊绊地适应了剧组的工作和生活。
闻九天开始在美术部帮忙。特别是在涉及舞蹈戏份的布景上,他会着重参与。仍旧没什么人主动与他闲聊,可见面时会打招呼;每逢闻九天跳一次舞,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过来围观,之后会有人称赞他:你跳得真好,为什么现在不跳了?
闻九天摔过的那条腿已经康复,尽管无法恢复到最完美的状态,但大多数舞他是可以驾驭的。
用闫飘飖的话说:足以当一个勤能补拙的舞蹈家,却再也拿不了金奖。
面对赞誉和遗憾,闻九天没有太大的反应。他既不惋惜、也不难过,这是他为了傅岹然、为了自己曾经的愚蠢付出过的代价,而相比于他付出过的其他代价,不能拿金奖实在是不算什么。
这天中午,闻九天接到了傅无闻的电话。
“喂,你最近还好吗。” 傅无闻的声音有些闷。
“我还行。” 闻九天知道傅无闻没事不会打电话,他顿了顿,“出什么事了吗?”
“今天我去傅岹然的工作室开会,傅岹然已经回来了。” 傅无闻说。
“哦。” 闻九天说,“怎么了?”
“开完会之后,林序...” 傅无闻语气烦躁,“就是傅岹然工作室里那个负责跟我们对接的人,他问《玫瑰,白天鹅,美人》是不是在我这里。”
这幅画是被傅岹然强行塞给闻九天的,至今都还在傅无闻那里摆着。他不想要,却也不能扔。
闻九天立刻就明白了。他感到讶异的是,如今提起那幅画,他已经没有曾经那般强烈的抗拒——或许是已经不在乎了;又或许是他知道自己是否受控于傅岹然,绝不是一幅画能判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