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池淡淡道:“抚台说这些不觉得为时已晚吗?”
刀刃霎时又近了几分, 李寒池的脖子被压出一道血痕。
于观咬牙道:“李寒池,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究竟从哪里弄来的这牌子?”
李寒池道:“你杀了自己的老师, 又害死自己的师兄弟,早已同我一样没有回头路了。”
于观闻声, 一脚踹到李寒池的双腿上。
李寒池吃痛,顿时跪在了地上, 头顶传来暴怒的声音:“我怎么没有回头路?!只要杀了你,把你交给鸿台吉,我自能将功补过。”
李寒池想起那个看起来憨憨傻傻的表哥, 嘴唇往上挑了下:“他死了。”
于观一滞:“你说什么?”
“你还没接到消息吗?”李寒池缓缓抬起头, “扎那死了。”
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照在了李寒池的身上,阴影与光斑交错的落他的脸上,一半明亮无比, 一半陷于黑暗中。
“胡说!”于观恼怒地又往李寒池腹部去。
力道之大, 迫使李寒池不得不伏下身子,他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只手撑在地面上。
于观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恰时, 一个书办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抚台!出事了?”
于观惊觉大事不好, 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问道:“何事?”
书办哆哆嗦嗦说道:“那边来信, 鸿台吉......鸿台吉没了!”
于观眼前猛地一黑。
他不惜背叛师长, 把全部身家压在了这个东胡太子身上, 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于观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是不是......是不是你捣的鬼?!”于观抓住李寒池的衣领, 逼问道。
李寒池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抚台太看得起我了。”
于观不信。
“松开吧。”李寒池道,“与我联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观犹豫了片刻,还是松开了李寒池。
“此话何意?”
李寒池站起来:“胡兵南下本就是我与扎那计划之中的事,此事机密,扎那自然不会与抚台多言。”
于观疑心道:“不可能,鸿台吉一向信任我,他在信中与我明确交代过,只能听信拿着银牌的人,遇见持乌金牌的人......”
“杀无赦,对不对?”李寒池道。
于观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李寒池掏出一块乌金的牌子,递给了于观,说道:“这才是扎那交给我的牌子。”
扎那有一金一银两块令牌,在李寒池离开云内州时,扎那便秘密给他了一块乌金令牌,并让他届时凭此令牌到真定府寻晋北总督帮忙。
扎那的原话是,姬浊会帮忙打开胡军南下的缺口。
倘若李寒池真按照扎那所说的做了,那必将死于姬浊刀下。
因为姬浊根本不是扎那藏在晋北的间谍!
于观喃喃道:“如此说来.......”
李寒池替他说了下去:“如此说来我本是该死的人。”
于观抬眼惊奇地看向李寒池。
“扎那就没打算让我活。”李寒池瞥了眼扔在地上的银牌,“那块银牌是扎那交给阿巴还的,毕竟是他亲手把自己亲妹妹推入火坑的,怎么着,他也得给阿巴还一个活命的机会,不是吗?”
于观半信半疑。
李寒池接着道:“阿巴还有银牌傍身,胡兵必然会救下她的。只不过很可惜,扎那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这么重要的东西,被我仅仅用一袋糖就骗了过来了。”
除了阿巴还的银牌,李寒池能逃脱此劫,还多亏了谢资安那封及时雨般的信。
毕竟李寒池只料到了金牌是假,并没料到接头人也是假的。
于观:“所以你早就知道当初想杀你的人不是锦衣卫而是......”
李寒池自嘲地笑了笑:“我没那么神机妙算。”
“最开始我也以为是锦衣卫,直到我看见了扎那的鹰,我被追杀时也曾看见一只鹰。锦衣卫会训这种野物的人不多,我知道的只有陆炳秋。”
“陆炳秋杀人向来喜欢亲自动手,而且他和我有仇,倘若他真得了皇上的命令,自然不会随意派几个人来杀我。照他的性子,只恨不得亲手将我碎尸万段。”
李寒池平淡地说道:“故而杀我的人除了扎那我想不到旁人。”
“鸿台吉为什么要杀你?”于观道,“你们不是表兄弟吗?”
“我也不知道,运气不好吧。”李寒池淡淡地说道。
于观皱眉道:“不对,若鸿台吉想杀你,为何又会救你?”
李寒池道:“他想杀我,但他的父亲不想杀我,云内州虽是由扎那统管,但还是有不少大汗的人,我那时运气正好,把我和.....”
李寒池顿了下,改口道:“把我从云内州外接救进去的人刚好是大汗的人。”
于观想了下,道:“说了这么多,这对我又有何意义?”
“当然有意义。”李寒池道,“扎那虽死,可他布下的局还在,大汗又亲重李家,计划自然会继续往下执行。”
“什么意思?我要照你说得继续做吗?”于观道。
李寒池轻笑道:“难不成呢?抚台杀得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晋北总督还有两个军事重镇的都指挥使,你难道还奢望太后饶你一命吗?”
于观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还不是你害得?!”
李寒池道:“抚台言重了,乱世出英雄,我这是在为你创造机会。”
于观一把攥住李寒池的衣领,目光凶狠地警告道:“李寒池,你现在是孑然一身,休要口出狂言。”
“开城门,放胡人进关,与我合作。”李寒池十分平静,“除了这个,你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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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时的雨从不讲道理,说来便来。
一个卖鱼的老翁挑着担子熟悉的进了城,雨水从他的斗笠上斜斜的滑下,形成一道气势不小的雨幕呢。
老翁从城门官兵的搜查那里顺利通过时,斗笠后露出了一双幽黑的眼睛,目光锋利地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老翁走过去后,城门的官兵不耐烦道:“这几日怎么这么多进城的人?”
同伴漫不经心的笑道:“时节好了,能卖得东西多了呗。”
老翁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渐渐走远。
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老翁停了下来,放下扁担,坐在了石阶上。
远处的一个樵夫看见后,走过来问道:“鱼怎么卖?”
“不卖。”老瓮道,“贵人包圆了。”
樵夫问道:“草鱼怎么还如此抢手?”
“不是草鱼,是黄鱼。”
暗号对上,樵夫卸下伪装,凑近道:“小将军,五路人马全混进来了,只待您一声令下,我们便可行动。”
李寒池默默算了下时辰,大抵还需半日,邺城便会收到晋北那边的消息。
胡人兵临城下,邺城闭门防守。
届时才是他们行动的最好时机。
李寒池道:“再等一等。”
李寒池绝对料想不到,此刻这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决定却让他悔恨了终生。
因为仅仅在这半日,李府里的人无一幸免。
邺城有人提前得知了胡军南下的消息,不仅如此,此人更是早已知晓幕后操手就是他李寒池!
所以怎么可能让他好过?
第81章 执念
晌午的暴雨早已停了, 但天色依旧暗沉,地平线的那轮悬日被乌云遮住大半,整座王都陷入晦暗之中。
随着城门处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城破——”
胡人涌入邺城。
树倒猢狲散,惶恐的百姓们顿时如受惊的鸟兽, 开始四处逃窜。
他们深知, 大晋再也保护不了他们了。
妇孺尖叫, 婴孩啼哭,笼罩他们的黑暗像是没有尽头般。
知丘推着谢资安站在十字路口前。
谢资安喃喃道:“城破了。”
阿勒坦花看见大家都面色惊恐的逃窜, 害怕道:“谢公子,他们为什么要跑?”
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亡国之情,纵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也明白的。
知丘悲痛得流下泪:“你们胡人攻城了,把我们大晋的王都给破了, 你怎么还好意思问我们为什么要跑?反正你不用跑, 你们胡人的兵不会杀你,他们只会杀我和我哥!”
阿勒坦花委屈道:“对不起,知丘, 我真的不知道, 你和谢公子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不让他们伤害你们的。”
说到底,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谢资安。
谢资安想安抚这两个孩子, 但从他的立场出发, 他根本不配说任何肺腑之言。
所以只解释了句:“胡人不会伤害邺城百姓的。”
知丘惊奇道:“哥, 你怎么知道的?”
“缘由我不好与你解释。”谢资安无奈道。
既然攻城的人是胡人, 那计划应该只是因何种缘由提前了, 他在云内州曾与扎那还有李寒池做下过约定。
攻城, 不得屠城。
谢资安从前不信因果轮回,但现在他信了。
千千万万人中,偏偏他来到这个冰冷封建的世界中遭受种种苦难,若不是因为要偿还欠下的业债,那又该怎么解释他这倒霉的运气呢?
谢资安又道:“你还记得上次去送信的李府吗?现在我们去那里。”
知丘点点头。
“走小路。”谢资安又嘱咐了句。
按照原书发展,李家人应该在城破前便被洪庆帝下令满门抄斩,如今洪庆帝已死、王都已破。
李家人的命运,谢资安并不知会如何发展。
想来想去,谢资安放心不下,他准备过去看一看,而且倘若是李寒池率兵攻城,那么李寒池入城第一件事应该就是回李家。
三人一路走去,没有看见官兵,只看见惊慌逃窜的人们。
阿勒坦花紧紧抓着知丘的衣摆,不敢松手。
知丘道:“你还跟着我们干什么?你应该去找胡人才对,你是他们的阿巴还,他们自会护你周全。”
阿勒坦花虽然痴傻,但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她一句话不说,紧紧咬着嘴唇,黄豆般大的泪珠吧嗒吧嗒的往下落,就是不肯松手。
谢资安皱眉道:“知丘。”
知丘也很委屈,低低道:“哥,我没说错。”
“你是没说错,可这件事也不是阿巴还做的。”谢资安道,“你难过,阿巴还也不好受,你们平日里感情那么好,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当然不是。”知丘脱口而出。
谢资安:“既然如此,就不要说那些话了,人心是肉长的,每一个冲动的字,就相当于在人的心里扎了一颗钉子,你舍得让阿巴还疼吗?”
知丘看向身后的阿巴还,犹豫了片刻,低低道:“阿巴还,对不起。”
阿勒坦花嗪着眼泪猛地摇头,抓着知丘的衣袖更紧了些。
谢资安不再说话。
李府到了,挂着白绫的大门小敞着。
谢资安注意到,门口的地面上有些许暗红血迹。
他的右手不知不觉中颤抖了起来。
“哥,我去敲门?”知丘道。
谢资安道:“不必,推我进去吧。”
知丘推着谢资安到门槛处,上前把那小敞着的门全部推开了。
他本来是准备与阿勒坦花一起抬着素舆过门槛,但看见了门内的景象后,一时震惊到难以移动。
丝毫不夸张,遍地死状惨烈的尸体,离他最近的是一个到死都在伸手去够门槛的老人。
知丘认得这张绝望的脸——李府的老管家。
他慌张的向后踉跄了两步,抬眼看到庭院中心一个披着蓑衣的男子正望向他们。
男子跪在地上,怀中紧紧抱着一具尸体,他的脸贴在尸体的头顶上,泪水与血混合在一起,划满双颊,分不清哭出来的是血还是泪。
沾满血的嘴唇翕动,明明在张嘴说话,但嗓子只是发出呜呜的两声,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形成。
乌云退散,露出落日一角。
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李府的惨状还有男子难以名状的悲恸。
但仅是一瞬,落日完全沉了地平线之下,天空再次被黑暗笼罩。
“怎么会.....这样。”谢资安喃喃道。
知丘回头看他哥,发现谢资安的眼角不知何时闪出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