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能去的。”秦渡凉靠着座椅头枕,瞄了眼自己这边的后视镜,“右边这个闪远光了要超车,给他超过去吧。”
“好。”言灼应着,慢慢减了些速。
好像两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拉长这段旅程。
中控杯架里的两杯咖啡都还热着,散发着幽幽的香味。然后一辆黑色的休旅车从他们右边超车变道过来,到了他们的正前方。
当这辆休旅到他们车前之后,两个人同步笑了声。
因为它车屁股上贴了标。这年头车屁股贴车标的很多,只不过前面这辆,贴了一个“此生必驾318”,旁边还贴了个“实习”。
言灼:“挺好的,虽然实习,但还是想去川藏线318。”
秦渡凉:“挺好的,这叫既有梦想,又有自我认知。”
“你跑过吗?”言灼问。
“没有。”秦渡凉说,“车队不让摩旅。”
言灼:“因为太危险了?”
秦渡凉:“因为怕我在路上忽然找寻到了人生的真谛,不回来了。”
“噗。”言灼笑了笑,“说真的。”
“我在骗你吗?”秦渡凉反问他。
终于,在十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车流又一次彻底不动了。
这条高速上的车主们纷纷熄火,就剩五分钟了,这过路费,不交了!
他们被堵在后面,言灼也熄火了。
有人在放小烟花,秦渡凉说:“下去看看?”
“好。”
夜风冷了很多,秦渡凉把两杯咖啡都带了出来,他的那杯递给他。言灼捧在手里捂着。
小孩儿拿着仙女棒在转圈,还有几个稍大些的烟花,放在了应急车道的线上,大人们在看表倒数,距离新年还有四分钟。
秦渡凉说:“我去问问能不能跟他们买两根。”
说完,秦渡凉把手里的咖啡递给他:“拿一下。”
片刻之后,秦渡凉真带了两根仙女棒回来。
“我以为不会给呢,那明显给孩子玩儿的。”言灼说。
“我给钱了。”秦渡凉说。
言灼和他交换咖啡和一根仙女棒,问:“给多少?”
“二百。”秦渡凉老实交代。
言灼抬手就用仙女棒敲了一下他脑门:“二百?你二不二啊!”
“干嘛,过年啊。”秦渡凉挨了一下子,“真是大了,又顶嘴又动手。”
言灼失笑:“我看是你小了,两百块买两根烟花。”
“我小吗?”秦渡凉歪头看他,“我比你大,一岁。”
他在“大”和“一岁”之间故意顿了一下,不过言灼不吃他那套,靠在车身喝咖啡。
秦渡凉摸出打火机,然后抬腕看表。
十一点五十九分三十五秒,防风火机“咔”地被他掀开,又“哒”地合上。
反复几次后,他擦下砂轮,火苗跃起,言灼把仙女棒搭在火苗尖上。噗呲一声,在黑暗中炸出一团金色的小花。
周围的人忽然大喊:“新!年!快!乐!”
秦渡凉也点燃了自己的这根,然后和他用咖啡碰了个杯,“新年快乐,言灼。”
“新年快乐……”
言灼看着手里的烟花,它燃放的时间很短,可能十秒左右。
零点一过,那些蹲守节假日免过路费的司机已经动了,但要轮到他们这一截动,还得有一会儿。
言灼在烟花燃尽的时候,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小姑的事,和我们……分手的事。”
“分手第一年的时候,光恨你了。”秦渡凉的语气很轻松。
“第二年觉得不对劲,去查了公司的账,查到你小姑是明昼的员工,觉得蹊跷,但在集团里问谁都问不出,我妈把消息堵得很死。”
“第三年,我想办法偷偷查了我妈的流水,她给言素心打过一笔25万,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万。”
“那年我去你学校看过你,你在咖啡厅里打工。”
“我妈给我的解释是,你姑姑病了,你拿了钱跟我分手。你觉得我信吗?我只能信了,否则她会把你小姑从国内的项目调走,怎么办,你姑姑的病受不了搬家重新找房的舟车劳顿,也不能骤然换生活环境。”
“你们需要明昼的工资,你们没有存款,小姑以前给了老家不少钱吧,你们还有房贷,不可能换个城市重新开始,小姑也不会甘心放弃她在明昼的项目。换个公司?不会有公司要一个不健康的员工。”
“所以我没去找你,因为我当时还没赚到什么钱。”
“那时候,我妈没有降小姑的工资,她的项目还是她的,的确,那时候……我们分手是最好的解法。”
“当时你笃定地告诉我你不是Gay,应该是唯一让我死心的办法吧,也对,比起说什么不爱了,直接否认性取向,让我没话说。我当时确实也被你那套连招打懵了。”
秦渡凉又和他碰了一下杯,一仰头,喝光:“接着,第四年,我去达喀尔了,你应该知道,赚了个赞助,医院躺了一个月。”
“第五年,你姑姑被调走了,我妈果然很谨慎,我查不到了,你也毕业了,我紧接着要去MOTO GP,就没有什么时间了。”
“不过还好,你开始直播,也开始做解说了。后来,北非拉力赛开始了,紧接着又要去曼岛TT,再后来,勉强算功成名就,我就回来了。”
“准备回来找你。”
“刚巧,你直播说你爱过我。”
“走了,车道动起来了。”秦渡凉拍拍他,“我知道你也辛苦了,你带着你姑姑换了不少医院,对吧,你还得自己打工,一开始搞不懂那些大医院的流程吧,挂号、检查、复检、加号、住院……”
“对不起啊,没能帮到你,主要是,我也不能帮你。我当时帮了你,你们在我妈那儿,你决定的分手,就前功尽弃了。”
“哦对了,还学了做饭是吧,那年超市那个烤蒸一体的烤箱是我买的,雇了服务员通知你中奖的,辛苦你了。”
“那个烤箱定价5200欸,我夹带私货了。”
“你很了不起,言灼。”他夸奖似的,摸摸言灼的头发。
身后几个自驾的年轻人,估计是在整蛊自己的朋友,几个人大声地唱周杰伦的《烟花易冷》:“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嘭。
远处的夜空炸开烟花,视野中亮起一瞬,又转瞬即暗。
如同言灼和他在一起的那段短暂时间。
重新上路。
果然,零点一过,到了元旦,车速快了很多。
那些话,秦渡凉说起来平铺直叙,轻言细语。可他越轻描淡写,言灼越觉得那一字一句,让他觉得,自己好似是初学心肺复苏的医学生手下的假人模型。
那些话……
一下一下,因为是假人所以没有顾虑地按下去,因为是假人,所以不用害怕按断肋骨。
好痛,痛得受不了。
他本以为秦渡凉那样恣意潇洒的人,早该把自己忘了,就像发动机的燃料废气,被远远丢在身后。
他希望秦渡凉忘了自己,又不想秦渡凉真的忘了自己。
言灼两只手抓着方向盘,他觉得没办法再开车了。
原来这六年他过得度日如年,原来秦渡凉也不好过。
他先打了双闪减速,然后打右闪,慢慢靠去最右侧车道,进了下一个服务区。
秦渡凉没阻止他。
停车后,言灼迅速解开安全带下车,秦渡凉没追,只是不远不近跟着。
言灼跑去货车停车位的灌木丛旁边蹲下来,抱住膝盖,埋头大哭。
秦渡凉就走进旁边加油站的便利店,买了包烟,买了瓶热牛奶。
然后等他。
区区哭一场,比起六年,可太容易等了。
如果说言灼听着那些话,一字一句,腐骨烂心。
那么秦渡凉说出的这些话,一字一句,都在说——
我想你。
第36章
“言灼。”秦渡凉蹲下来, 戳戳他头发。
言灼其实哭好了,也不算,只是扬汤止沸, 暂时缓解。主要这里服务区,虽然天黑, 但总也会有人路过。
他抬起半张脸,看秦渡凉。
秦渡凉笑笑, 牛奶塞给他:“上车,我开。”
尽管如此, 言灼还是扯着自己的袖子,声音都还哆嗦呢, 眼泪一抹,坚强地说:“我能开。”
秦渡凉实在没忍住,笑出来了:“噗。”
说来也怪, 明明分开了六年之久,但还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两人之间,言灼登时便明白秦渡凉在笑什么。
“对我就是要一脚油门大家一起死!”言灼朝他脸上一瞪, 拎着牛奶站起来。
说生气也不是生气,就是在较劲似的,又是没理由的较劲,总之这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情绪杂糅着。
苇名一心每次击杀玩家的时候会抛下一句令人咬牙切齿的“犹豫就会败北”, 可这位在游戏设定里“剑术天下无双”的剑圣, 居然会掏出一把枪。
那可不是败北吗。
此时的言灼,满心里都是当初打苇名一心这个Boss时候的委屈。
就是委屈, 虽然他心知肚明秦渡凉应该更委屈,但是, 当自己的委屈被人知道之后,委屈立刻翻倍。
他不懂大医院的挂号流程,他学着注册了医院的app,蹲点抢专家号,结果抢错了,他需要带小姑看的是著名专家门诊,又要根据病情去选择专家。
小姑的病灶在肺部,严重的时候连从医院大门走到门诊的那个距离,都要在中间歇一下喘口气。
要提前一晚在急诊做肺部CT,第二天早上去普通门诊抽血,检查血常规大三阳和肺癌三项,下午去专家门诊。
洗肺前后就更不必说。
他那么坚强的小姑,曾流着泪说小姑对不起你。言灼只摇头,他说小姑是这个世界上,最对得起自己的人。
秦渡凉弯腰,手撑膝盖,抬头看言灼,因为言灼低着头。
秦渡凉说:“我不累,我是铁打的。”
“我没事了。”言灼调整得很快。要说这六年成长了什么,那大概就是情绪管理。
医院是个凉薄的地方,正因为苦难太多,总有人比所有人更苦。肺泡蛋白沉积症是罕见病,发病原因尚不明确,住院做穿刺取肺液的时候,取出了牛奶状的积液才确诊。
大概这就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捉弄苦命人。
自那之后,每两个月的复查,医保外的药物,每天早晚的雾化。连带着病症、药物导致的高胆固醇及血糖的急速上升带来一系列其他病症,还要每个月检查肝功能,以及颈动脉B超,来观察有没有并发颈动脉斑块。
简直是被压制着在生活。
从前小姑是言灼的依靠,后来言灼开始照顾小姑。
继续出发,车道畅通了许多。
言灼是真的没事了,他情绪失控的时间非常短,他只要小小地、快速地爆发一下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