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到怀孕八个多月,那个二十岁的男人却一声不响地玩儿起了失踪。陈雪梅多方寻找无果,杳无音讯。
陈雪梅离家后就很少跟家里联系,不报忧也不报喜。孩子的事,她没脸也没勇气告诉父母。
临近预产期,她几乎每天都去福利院外蹲点,日复一日记住了许多张熟悉的面孔。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她养不起,但总有人养得起。
独自租住在破陋的拆迁房区,没钱去正规的医院待产,也办不了生育证。
她甚至想像社会新闻里报道的那样,自己给自己接生,不惊动其他人,悄悄把孩子生下来,再悄悄送去福利院。
可真到了那天,疼痛难忍的她,还是拨打了120。
人命关天,没钱没证,医院也不会见死不救。孩子并没有在母胎待足月份,体重只有2.3kg。
孩子出生的第二天,陈雪梅就留下一张送她去福利院的字条,失联了。
小女婴三个月大的时候,被一对膝下无子的年近四十的教师夫妇领养。这对夫妻为了给孩子一个健康的生活环境,为了对外保密,为了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不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双双申请调职去了另一座城市。
隐匿多月的陈雪梅,也在他们举家搬迁后,颠沛流离地回了家乡,开始新生活。
她没有再通过任何方式去找孩子的父亲,就当他已经死了。她也没想过要去找回那个孩子,她知道自己不配。
如果,她的第二个孩子没有得癫痫,她的丈夫也没有因参与高.利.贷讨债群殴而落下终身残疾,她不会想方设法地去找那个被她遗弃的,如今已到了大学毕业年纪的女儿,去求她在经济上施以援手。
晏柠西被陈雪梅找到时,刚读研一,刚过完二十二岁生日,也刚失去了最爱她的母亲。
养母梁荟是一位高中历史教师,退休后不久就查出患了重病。几年来奔波于各大医院,花光了老两口所有的积蓄。
凭借着对生的渴求,对丈夫女儿的不舍,梁荟与病魔抗争,熬到了花甲之年,却最终没有熬过生日。
还未从母亲病故的悲痛中走出来的晏柠西,就被突袭的惊涛骇浪卷入了另一个无底黑洞。
她永远忘不了陈雪梅蓬头垢面出现在宿管室,一见她就痛哭流涕的场景,更忘不了在医院拿到陈雪梅和她的亲子鉴定书时,被命运的漩涡剧烈冲击的恐惧。
科学检测做不了假。
她,只能认命,只能独自面对残酷的现实。
那段时间,生病缺课是常态。
但也想通了很多事,比如,为什么自己从小就和父母亲长得都不太相像,为什么一年到头父母亲和两方的亲戚都极少走动,为什么他们没有家族群,为什么就连清明节她也从没去祭奠过两方姓氏的先祖……
一切的为什么,大概都只是因为当年父母决意领养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一事,未得到长辈亲人的认可。
父母为她,牺牲了太多太多。
是她穷极一生都无以为报的。
有了鉴定书,陈雪梅名正言顺地披上了“慈母”外壳。
她没有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极端方式来逼迫晏柠西给她钱孝敬她,也没有大张旗鼓地用生育之恩来道德绑架晏柠西,她只是死死拿捏着晏柠西的“软肋”,一次又一次拐弯儿抹角地行“要挟”之实。
——你母亲过世了,父亲有退休金有房子,养老不成问题。
——你父亲是文化人,如果他知道你对亲弟弟的病情袖手旁观,他会怎么看?
——要不是走投无路,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来打扰你和你的养父母。
——抛弃你是我造的孽,我是罪人,但你弟弟是无辜的,你是无辜的,死后我会去下地狱接受应得的惩罚。
——医生诊断说李钦的癫痫是遗传性的,他外婆后来也证实,祖辈里有人得过这病。我找你也是害怕你的身体里也带了这个病,想及早提醒你多注意检查,工作别太累,别有太大压力,要多休息。
晏柠西不相信陈雪梅假惺惺的关心,也不怕陈雪梅的纠缠。但她怕陈雪梅去找她的父亲要钱,怕父亲母亲的名声毁在陈雪梅手里。那样,她才是真正的枉为人子。
所以从那时起,她挣的钱,就有三分之一进了陈雪梅的口袋,三分之一打给了父亲的账户,余下的三分之一才是她自己的生活费。
这个月严重超支,她卡里的钱只剩下四位数了。
可医生说,李钦的病不能再拖了。
“一般临床上,癫痫疾病采取的是开颅致痫灶切除的方式进行常规保守治疗,大约的花费呢在5-6万左右,相对比较便宜。但这种手术完全治愈的概率要小一些,绝大多数还是有一定效果的jsg。后期如果癫痫病再复发的话,就需要再进行神经电刺激植入手术。单手术的费用是7-8万,而一套植入的设备就需要20万左右,进口的设备价格就更昂贵了。所以整体的费用算下来,保底至少需要30万。”
30万对于很多家庭来说都不是什么天文数字,但对于晏柠西来说,是她身兼副业省吃俭用不被压榨,也要两三年才能攒够的数目。
母亲希望她从教,是认定老师这个职业,是女孩子百里挑一的优选工作,稳定体面有社会地位,还有寒暑假,薪资待遇也不差,足够她一人衣食无忧了。他们老两口都有退休工资,不需要靠晏柠西养他们。
直至高三下学期,晏柠西才下定决心报考师范大学。因为她,发现了母亲藏起来的病历本。
上天剥夺了她报答养育之恩的机会,却要她去养活陈雪梅一家。
何其荒谬,何其残忍。
又,何其绝望。
叮。
叮。
叮。
适时响起的手机提示音,将晏柠西从无边无际的痛苦回忆中解救了出来。按指纹解锁屏幕后,又一次性体验到了铃声悦耳、头像悦目、消息悦心的感受。
那一轮裹着暗沉云雾的海上红月,在她眼里再也没有了压抑感。
崩溃
【明柚:晏姐姐, 比赛结束,我来报喜了。】
【明柚:合影.jpg 】
【明柚:顺利晋级总决赛[耶] 】
一连三条信息看完,晏柠西冷漠的脸色总算柔和了一些。
【晏柠西:离折桂一步之遥。】
【晏柠西:再接再厉。】
明柚正拿着手机, 打字:那可以看两场电影吗?
输完, 又删掉。
重新输入:【你吃晚饭了么?】
晏柠西想也没想就直接回复了:【没有。】
【明柚:快六点了,不早了。】
【晏柠西:不饿。】
明柚打了个“哦”字还没发,看见顶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晏柠西会输入什么内容呢?
明柚在等, 等晏柠西或轻或重的下一句, 等一句可以让她忘掉闹剧烦忧、多吃几口饭菜的良言良语。
数十秒。
明柚等来的消息,只在两人的屏幕上出现了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但字数不多, 并不妨碍她阅读并理解完整的讯息。
【晏柠西:回怀安吗?】
“晏柠西”撤回了一条消息
【晏柠西:下午比赛一定累了吧?吃了饭好好放松一下,晚上早点睡觉, 养精蓄锐。】
累?是有一点。
为了树立笃实好学的好学生形象, 这个周末, 明柚没计划回去,另一方面也是让晏柠西喘个息。
可就在看到那条被撤回的消息后, 明柚改变主意了。不管晏柠西是为什么要发, 又为什么选择了撤回,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想回去, 想见她。
“希芮,我不去食堂了,也不回宿舍, 我要……去见一个人。”
明柚把花给了顾希芮, 拔腿就跑。幸好今天因为比赛要带证件, 背了包出来,省去了多跑一趟宿舍的时间。
……
候车大厅内, 明柚拿着身份.证,对照手机上的购票信息在找检票口。怕误点,就没去取纸质票。
周末旅客较多,人声鼎沸。明柚穿越人海到了3A检票口,大屏上她所购买的那班列车,显示“正在候车”,离开车还有二十多分钟。
同一时间,同一个候车区,晏柠西正握着手机在上网查询癫痫手术相关的病例。
她做这些不是在承担作为姐姐的责任,也不是顾念血缘亲情,而是,只要李钦的病能治好,陈雪梅就再也没有正当理由背着她去找她父亲哭穷说“理”了。
母亲被病魔缠身的那些年,父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
父亲当时还没到退休年龄,他扎根坚守在教育岗位上,凭一己之力把母亲也照顾得很好,好到远在外省的晏柠西插不进去手,好到晏柠西为自己曾对父亲有过的误解而反躬自省。
父亲的身上,不是只有严父的一面,也有好丈夫的一面。
也是在那段特殊的岁月里,她才更深层次地了解并理解了她那位当了近四十年物理老师的父亲。
了解了父亲对母亲深沉的爱,理解了父亲对女儿的严格和严厉,都只是他的不善言辞与表达,而非外界对他所评价的古板达理不通情。
她对母亲有愧,自己尽孝的时间太短太短。为了不给家里增加负担,她报考了公费生,上大学后就没再用过家里的一分钱,父母打给她的生活费也都存了起来。
在兼职和侍疾之间,她没得选。
母亲离世前对她说:“小晏啊,妈走了,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是妈对不住你,让你没法专心念书,还要出去打工。都怪我,怪我,连累老晏和你也跟着受苦受罪了。你得知道,你是爸妈的骄傲,有你这个女儿,我和老晏这辈子才圆满,我们这个家才圆满。”
“你爸这根老骨头硬了快六十年了,他要硬就让他硬进棺材吧,他固执己见,你多顺着他就是。命是他自己的,他不想死自然不会亏待自己,他要是嫌活着太累,就早点下来找我,也少让我等几年。”
“外人那些不中听的凭空猜测的话,你不要听。我和你爸老来得子,不是为了把你养大来给我们养老的。你成长得这么出色,就已经是对我们老两口最好的报答了。以后啊千万别因为顾及你爸而束缚了手脚,你要勇敢地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去结婚生子,去成家立业,去奉献价值,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不管你做什么,妈都支持你,老晏他,也会支持你……”
母亲的临终遗言,长得像一篇早就打好了草稿的家书。到陈雪梅现身,晏柠西才全数弄明白了其中奥义。
转眼五年过去,父亲退休了,白发也更多了。
她原本是打算考回父母亲任职过的那所学校,好照料日益年迈的父亲。
是父亲态度坚决,让她去条件更好的城市过更好的生活,不要为了行孝把自己的一辈子困在小县城,这也是母亲的遗愿,不听才是不孝。
晏柠西听从了父亲的话。她忌惮的是陈雪梅,只有自己离开县城,才能降低陈雪梅去找父亲的概率。
叮。
新消息。
李钦的微信头像右上角冒出小红点。
她没有添加陈雪梅的微信,陈雪梅想联系她,只能通过打电话,也或者,通过李钦的微信给她发语音。
陈雪梅的脸,面目可憎。
陈雪梅的声音,她一个字都不想再听。深吸一口气,长按,转文字……
候车厅过道很宽敞,但有两个调皮的小男孩跑来跑去追逐打闹,不小心撞到了晏柠西。
“砰!”手机应声而落,弹起又摔回地面,朝上的屏幕已碎裂。
看着布满裂痕的手机,晏柠西忍了一天的委屈爆发了,烦了一天的心情顷刻间坏到极点,再加上对陈雪梅日积月累的怨恨情绪,紧绷的那根弦也断了。
躬身低头,双手捂脸,双肩耸动。
两个小男孩却还在继续推搡嬉戏,事不关己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