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脚楼外的树林很安静,连鸟叫都没有,我不知道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沈见青是怎么一个人孤独地过来的。
我在走廊下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树林里隐隐传来嘶哑的哭号。
我停住想要离去的脚步,屏息静听。
“呜呜呜……枯努……呜呜呜!”
真的有人在哭!
我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可一切都似乎隐没在密林之后,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晚风吹来,树影婆娑。
这场景放在别的地方一定会沾上些诡异的恐怖色彩。
但我偏不信鬼神,心里还忍不住地生出几分好奇。
这声音嘶哑低沉,是个男人的声音。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男人在外面鬼哭狼嚎?
我脚下一动,下意识向后看了看沈见青的房间。他现在应该在屋子里静休,或许已经睡着了。
想到这里,我试探着举步向着树林走去。
一场大雨的洗涤,让树林里的气息很干净,泥土也是柔软而松弛的,一脚下去就是留下小印。无尽的落叶铺陈在地上,一片萧索。
越往树林里走,那嚎哭的声音也越大,里面那刻骨铭心的绝望和悲伤,全部通过声音传递到了我这里。
究竟是谁这么难过?
我继续上前,四处张望着。攀折下一枝遮挡视线的树枝,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灰黑色的身影正坐在一棵巨大的古木下,正埋着脑袋,哭得伤心。
他的脸全埋进了手心里,只留了一个乌黑的头顶给我,看不清是谁。因为哭得伤心,他的脊背还在一起一伏。
看起来这么高大的男人,却躲在树林里嚎哭,想来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我想着,还是不要再继续上前去,否则他见到我肯定也会尴尬。
我正想着,又轻又慢地向后退了一步,可没想到我脚下正是一根断枝,被我脚一踩,发出了很清脆响亮的声音。
“咔吧!”
这就很尴尬了。
前方的哭声顿时止住,那个男人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
居然是阿颂!
他脸上沾满了泪水和鼻涕,眼睛红肿得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缝。哭得久了,一时情绪还不能平复,胸口不断地抽咽着。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哭成这幅熊样?
不过他现在心如稚子,会这般嚎哭也算正常。
“猛欧……”阿颂一边抽抽搭搭,一边艰难地说。
我上前说:“怎么了?你,你怎么在这里哭?”
阿颂歪了歪脑袋,清澈的眼里写满了迷茫。
他说的话我听不懂,我说的话,他也听不懂。
阿颂端详我,歪着脑袋,浓密的眉紧紧地蹙在一起,似沉思似焦灼。
难道他想起了什么来?
可好半晌,阿颂眼眸里的思索又湮灭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天真。他瘫坐在地上,面颊泪痕斑驳,对着我比比划划,嘴里还念叨着我听不懂的东西。
“你是丢了什么东西吗?”我迟疑着,虽然知道他听不懂,却还是下意识地问着。
阿颂急得拍打着地面,眼睛里又开始溢出泪水,匍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摸索着。他脸上全是惊慌和绝望,不肯放过任何一寸土地。
他肯定是丢了什么东西,才会这么担心。
看他可怜兮兮的,我心里也很酸楚。说到底,阿颂是为了救我的伙伴们才会叛离苗寨,落到现在这个模样。
我们的到来也搅乱了他们原本平静正常的生活。我心里对芦颀和阿颂是一直有愧疚的,如果现在我能帮上什么,那自然是很好的。
想到这里,我也蹲下身子,与阿颂一起在树林里一寸一寸地翻找起来。
只是他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也不知道他究竟丢失了什么东西,我便只能凭着直觉和猜测。好几次我摸到了一些看起来应该会蛮有趣的东西,问他,可他却瞥了一眼之后就转过头去了。
究竟是什么呢?
太阳一点点下山,树林里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温度也随着光线的变化而逐渐降低,树林里变得森寒。
如果再找不到的话,就只能放弃了。这里没有照明工具,晚上什么都看不到,伸手不见五指,更何况是找东西?
我俯在地上摸索了许久,累得腰背酸痛。可阿颂还在不知疲惫地摸索着。
“明天再找吧,天黑了,你该回家了。”我捶了捶酸软的腰,冲着兀自还在寻找的阿颂说着,想要去搀扶他。
可阿颂倔强地打开了我伸来的手,头也不抬。我无力地叹了口气,打算去找芦颀阿叔,让他来把阿颂带回去。
我刚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突,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与松软的地面质感完全不同。
我抬起脚,却见在几片落叶之下,掩盖着一张方方正正的东西。
那是……
我拧紧眉毛,目光凝聚在那上面。
那是一张白蓝为底的塑料卡片,卡片的正上方用隶书写着“盐城大学”,而在字的下面,是一张红底的证件照。
照片里,明眸皓齿的少女对着我灿然微笑,眼角微微垂着,看起来很无辜。那张熟悉的脸庞很明丽,难怪总听邱鹿说,她是历史系的系花。
照片旁边是两行字,一行写着“历史学院”,一行写着“温聆玉”。
这居然是温聆玉的学生卡!
我们在刚刚入学的时候,学校就为每一个同学定制了这么一张学生卡。我们当时出发的时候为了方便证明身份,都把自己的学生卡给带来了身上。
陡然间看到这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我心底里五味杂陈。
双手止不住地开始颤抖,我忽然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恍如隔世的含义。
那些我再熟悉不过的事物,那些我曾经不珍惜的东西,突然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我眼前。好像那些岁月,已经过去了很久了。
“结克蒙!”
我正愣神间,手中的学生卡却被突然抽走。我追着看去,阿颂正欣喜地攥着那薄薄的卡片,面上的眼泪鼻涕还没有干,可他脸上已经换成了欢天喜地的模样。
“啊——结克蒙!”阿颂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擦着卡片上面的灰渍,那仔细的样子,仿佛他手里拿着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或许,对于他来说,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温聆玉已经离开了,他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遗忘了前尘往事,遗忘了自己的父母亲人。
甚至遗忘了他自己。
可唯独还把温聆玉的东西当作这个世界上最珍奇的宝贝,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我看着他痴傻的模样,非常同情他。
他还不知道小温的名字。
他那样喜欢着的姑娘,那样爱慕着的姑娘,却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叫温聆玉。”我上前几步,凑近了他,轻声说。
阿颂见我靠近,先是下意识地把温聆玉的学生卡藏在了身后,很戒备的模样。见我没有恶意后,才迟疑着把学生卡拿了出来。
我耐心地指着学生卡,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温聆玉,温聆玉……”
阿颂痴傻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松动,他低下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学生卡。他紧紧地锁着眉头,厚实的唇也抿成一条线,很久之后才慢吞吞地说:“……玉?”
他居然能够听懂?
我登时欢喜起来,再接再厉地说:“对,对!阿玉,温聆玉,她的名字。”
阿颂佝偻着背,低下头颅,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喃喃着:“玉,玉……”
如果能够让他知道温聆玉的名字,是不是他们的故事也不会那么遗憾,我也算是有功德一件?
正当我长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底的石头稍微不那么沉重的时候,突然,一个阴冷的声音在我们的身后沉沉地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我立刻回头,却见沈见青满脸森寒地立在一棵大树下面,眼神阴鸷地盯着我和我身边的阿颂。
他的眼神,冷到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看没有生命的物件。
沈见青……生气了?
我回头看了眼阿颂,陡然发现从沈见青站立的位置看过来,我的头刚好挡住了阿颂低垂下来的头。或许被遮挡的视线总是容易给人胡乱遐想的空间。
我刚要解释,阿颂却猛地怪叫一声,目光躲闪地看着沈见青,很恐惧害怕的样子,然后转头拔腿就跑了起来。
他人高马大腿又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影子。
徒留下我来面对沈见青突如其来的怒火。
我解释说:“我就是帮他找东西,并没有什么。”
沈见青沉着脸不说话,那条横在他脸上的伤疤更加艳红。
正在我心里忐忑的时候,他终于启唇说话了。
“谁准你自己跑出来?”
第49章 沉默对峙
“谁准许你自己跑出来的?”
沈见青见我不回答,又冷冷地重复了一遍。
那个“准许”让我深深地皱起眉:“什么准不准,我自己想出来的。”
沈见青半边脸都隐没在树叶的阴影里,脸上昏暗不明,但我也知道他的神情是阴沉的。
我实在不理解,我只是自己想要出来走走,为什么他会突然又翻脸。或许是这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太过于平静和谐,让我忘掉了他从本质上来说,是个癫狂又善变的疯子。
我实在厌恶这样的关系,一切都掌控在他的节奏之下,他主掌着所有。他想要好好生活,我就得配合他维持平静的假象。
而那所谓的平静,也是一个一触即破的脆弱泡沫,眨眼就只剩下破裂的肥皂星子。
沈见青上前几步,目光如毒蛇吐露的信子一般:“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仅不告诉我,还单独和那个傻子呆在一起!”
傻子?在沈见青的眼里,阿颂就是一个卑微的傻子。可是在我眼里,他有一颗最赤诚无瑕的心。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和一个根本没有学会如何健康地表达爱的人,谈什么是爱。
我不否认沈见青对我的情意,他为我攀登悬崖峭壁,只为采折一株药草,这些都让我很感动。
但一切的前提是,这是一段健康平等的关系。感动是有限期的,没有人可以靠着感动走一辈子。
我感到一阵窒息,胸口被无形的一双大手捏住了,每一口气息都艰难地进出。
“我是自由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见谁就见谁!”我直视着沈见青,把那些埋藏在内心不敢说的话全部吐露出来,“我的一举一动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备,你明白吗?沈见青,你凭什么管我?”
沈见青立在我身前,他投下的影子把我覆盖在里面。
“凭什么?你问我凭什么?”沈见青忽地冷笑起来,垂下眼睑来,眼皮上的红痣格外清晰,“李遇泽,你是个捂不化的石头吗?我对你还不够好?你心里没有一点点我的位置,所以你才来质问我——凭什么?”
我平静地说:“可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些。”
我现在最迫切的渴求,不是这些。
当初我学马斯洛提出的经典的需要层次理论,他把人的需求分为了好几个层次,只有低层次的需求得到了满足,人才会产生更高层次的需求。
我初时只当是一个心理上的理论来死记硬背,但现在却设身处地地明白了一些。
“那你需要什么?自由?你想要离开?”沈见青冷笑着,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声音骤然一沉,“你想都不要想!”
他说完,蓦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带着我向着吊脚楼的方向走去。
他的力量大得出奇,要捏碎我的腕骨似的,让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他的仇人。他的脚步也迈得又大又快,我勉强跟着。
看来他恢复得很好,健步如飞,哪里还有之前那病殃殃的样子。
我跟了几步,差点跌倒。沈见青也不管,只一味往前走。我忍不住挣扎起来:“你放手!我自己可以走!”
“放手?”沈见青说,“李遇泽,我是不会放手的。”
现在我不管说什么都会刺激到他,和一个气头上不理智也不清醒的人谈道理,是愚蠢的行为。
他拉扯着我回到吊脚楼,一刻也不停地上楼。
“咚”的一声,他猛地松手,我顺着力道扑进了柔软的床铺里。我被甩得头昏眼花,却还是立刻支撑着站起来。
我不想在他面前露出弱势的一面。
沈见青抬着眼皮死盯着我,眼神像是一把刀子,一分一毫地雕刻琢磨着我脸上的表情。他恨恨地问:“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就离开?”
我懒得和他纠缠。我又不是他的私有物,事事都要给他报备。
可我的沉默依然刺激到了他,沈见青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冲着那个傻子和颜悦色,耐心十足。转头对我却这样!在你心里我是不是还比不上那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