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色认真而诚恳,不见任何心虚的痕迹。
难道昨天的那些黑虫,她真的是不知情的,甚至是真的想要帮助我?
我不敢贸然下结论。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害你?”皖萤咬着下唇,解释道,“药是,芦颀阿叔,配的,我敢保证,不是坏的。不信你,可以,问沈见青。”
我静静地听皖萤说完,她的表情虽然慌乱,却并不是那种谎言被拆穿的慌乱。而且她说得很对,这件事我只需要问问沈见青,就可以搞清楚。
或许是那晚的虫子并不畏惧芦颀的药草。毕竟连杀虫剂也杀不完这天下所有的虫子。
“谢谢你,皖萤。”我说,“是我小人之心了,你别介意,我很感谢你。”
皖萤连连摆手,她手腕上银色的手链发出清脆的叮当碰响:“我先,回家去了。外祖,保护我,们,很累。我要,照顾他。”
皖萤说完,勉强地冲我笑笑,转而低头小跑着融入了树林,蓝色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吊脚楼就此再次安静了下来。
忽然我手背无端生出一阵麻痒,我抬起右手来,却见红红稳定地攀在我手背上,正挥舞着两条纤细的前肢,艰难地比划着什么。
它黑色的眼睛点缀在赤红的身体上,像个小黑豆,多看两眼竟还能琢磨出些可爱来。
“你是在担心沈见青吗?”
我低低呢喃,也不知道它听没听懂,它只歪了歪小小的脑袋。
我进到沈见青的房间里,他正一无所觉地躺着,呼吸平稳,神态安宁。
沈见青上次这么躺在我面前时,我想过要掐死他,一了百了。而这回他这么虚弱地躺着,我却不可能再下手了。
一想到他是为了我才摔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就止不住地生出些难过的情绪来。
他身上的伤口被仔细地包扎过了,右脸上的伤已经清理,也涂了药,但那道横亘在眼角的伤疤实在太深,血痂凝结在眼角,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红红从我的手背上跃下,迫不及待地跳到了沈见青脸颊上,它爬到沈见青的伤口处,无措地左右徘徊了一遍,然后趴在他鼻梁上不动了。
沈见青似有所觉,眉峰微动,眼皮下的眼珠在轻微地转动,有要醒来的征兆。我赶紧去厨房把按照芦颀的叮嘱煎好的药给端了过来。
等我再进来的时候,沈见青正微睁着眼,目光紧锁着门口。他鼻梁上的红红已经不见了踪影,或许是躲进了哪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在看到我的时候,沈见青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我带回来的药草呢?”沈见青的声音很低,带着气音,但我却听得很清楚。
他第一句问的还是为了我。
“芦颀阿叔给我们泡进了酒里,内服外敷,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说,“你也快点好起来吧。”
沈见青努力起身,扯起嘴角,似乎是想要笑一笑,但动作却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他顿时脸色一僵:“嘶——”
“少乱动,”我上前来按住他的肩膀,“包扎好的伤口又扯破了就不好了。”
“我是不是破相了?”沈见青盯着我的脸,反手握住我按在他肩膀的手,“你会不会嫌弃我没有以前好看了?”
他一说,我不由得仔细端详起沈见青的脸来。他容貌生得好,倒也担得起一句“色若春晓之花”。只是现在,一条深刻的伤疤横在侧脸,突兀又刺眼。
我说:“你额头上被我砸破的时候不还觉得无所谓吗?怎么现在又在意了?”
“那不一样……”沈见青说,“如果我连这幅皮相都没有了,你就更不会喜欢我了。”
他说完,撇撇嘴,露出很刻意的悲戚,眼眸却盈满了期待。
我知道他想我说什么。
这个时候,哪怕是顺势说些好听的话来骗骗他呢?
但我却迟疑着说不出话来。
让我以“喜欢他”这样的话来骗他,我说不出口。
沈见青眼中的期待逐渐冷却了,好半晌,他声音清冷:“李遇泽,你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种宁愿心里难受死,也不愿意说点漂亮服软话来骗骗我的样子。”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触,沉默着都不说话。
“喝药吧。”我错开视线,岔开话题。
沈见青又恢复了那种委屈的脆弱的表情:“我的手痛,喝不了。”
凝结的空气顿时松动。
我默契地当刚刚短暂的对峙没有发生过,无奈地叹口气,扶着他慢慢坐起来,用勺子舀了一勺漆黑的药,凑到他嘴边。
沈见青嘴唇翕张就喝了下去,然后眉头紧随其后地皱了起来,眼睛也痛苦地眯了起来,紧缩的表情牵扯住他的伤口,他又倒吸一口气。
“好苦!”
我闻着这药味就知道苦,但草药哪里有不苦的?芦颀叮嘱过,这药很管用,必须一天三次。
“苦也得喝了。”我说着,放下勺,把碗檐凑到他嘴边,“一口气喝完,就只用苦一次。”
沈见青挪开唇:“喝了我要蜜果子。”
果然还是个小孩儿。
我耐心地说:“好,你喝了就有蜜果子。”
沈见青这才满意,一口气把又臭又苦的药给灌了下去。
“好苦!”沈见青咽下最后一滴药水,痛苦地说,“蜜果子!蜜果子在……”
他的声音转低,我下意识地凑近他,想要听清他说了什么:“在哪里……”
我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唇上一暖,温热的气息就扑打在了我的脸上。眼前的光线骤然被遮挡,满目所及都是沈见青的脸庞。
他眼里还带着诡计得逞的狡猾和笑意,探出牙齿咬我的下唇。
不痛,只让人心里怪怪的。
我立刻后退,分开了这个刻意的突如其来的吻。
沈见青半靠在床头,咂么咂么嘴,这回笑得不怕扯动伤口了。
“比蜜果子甜。”
可我却尝到了他嘴里的药味,好苦。
第47章 伤疤横陈
沈见青使唤起我来,倒是十分趁手和随心所欲。
这一个月来,我每天的事情全部变成了围绕着他团团转。一会儿是喝水,一会儿是吃药,有时是躺闷了要聊天,有时是被子掉了没法捡。最过分的一次,是他把我唤进屋里,却说是腰背上痒痒了,要我来挠!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好几次都想不管他了,但最后却在他锲而不舍的一声声呼唤中妥协。
“遇泽阿哥!遇泽阿哥!”
“遇泽阿哥,你在吗?听得到吗?”
就像现在。
我在堂屋里就听到沈见青的声音,催促着我赶紧出现在他面前。
这回是挠头还是挠背呢?他总能找到一些事情来呼唤我。
我走进去,倚在门框边:“怎么啦?”
沈见青半靠在床头,及肩的长发披散着,让他恍惚间像个柔弱的小姑娘——虽然我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他脸上刮擦的伤痕已经痊愈,但那道深刻的伤痕却果然留了疤。从右眼的眼角一直到颧骨,伤疤并不显眼,但隐隐泛红,让人难以忽略。
“你走近一些来。”沈见青虚虚地冲我招手,看起来好像身体还很虚弱。
我想到前车之鉴,上前两步却还是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
“怎么啦?你这回哪里痒?”
沈见青摇摇头,叹口气说:“你闻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我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四下闻了闻,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沈见青便说:“你再凑近一点。”
我警惕又戒备地看着他,脚上再往前一步。
“有没有?”
我仔细闻,但还是什么都没有。
沈见青咬着下唇,嗫嚅着说:“你……没有闻到,我身上的味道?”
他身上能有什么味道?
沈见青索性不装了,直接道:“我已经好久没有洗澡了,身上好不舒服。遇泽阿哥,你帮帮我吧!”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要我伺候他洗澡……洗澡?
我们都是男人,他有什么我也有,而且大学里的澡堂我也经常光顾。可一想到沈见青,我却没来由一阵心慌。
他……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我们之间发生过很多亲密的事情,但正是因为这样,我却更觉得不自在。
“你身上的伤还不能沾水……”我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沈见青说:“早就好了!连痂都快脱落了!”
我一听,便道:“那已经好了,就不需要我了吧。”
“但是,骨头关节还是有些痛。”沈见青活动了一下之前脱臼过的右胳膊,补充道,“而且也举不太起来,一举起来就痛。嗯,对,就是这样。”
他说完,眉头一撇,眼尾也跟着下压,露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你就帮我擦一擦吧,好不好?”
我心下一软,只好去烧水、做准备。
吊脚楼里没有桶,只有一个木盆,比随处可见的塑料盆要大一些。我用盆接好热水,准备了布巾。
沈见青已经从床上坐起,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认命地上前去,俯下身,去解他领口的纽扣。
他身上不是常穿的苗服,而是一件麻布长衫。可这长衫的扣子做得很紧,我又俯着身子不好用力,鼓捣了好久都没有解开。
沈见青微微仰着下巴,纤细白皙的脖子就在我眼前。我本来就解不开,瞥见那一抹如玉一般细腻的肌肤,心里更是燎燎的发热。
越急便越是解不开。
忽然,我的手被紧紧握住。
我抬起眼,对上沈见青的眼睛。他眼眸黑沉沉的,里面藏着汹涌的情绪。他的声音也很低,像是含着勾子:“遇泽阿哥……你弄得我好痒。”
我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他脸上那道疤似乎并没有损毁他的外貌,反倒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暧昧。
砰,砰,砰……
有什么声音震耳欲聋地炸在我的耳朵旁边。我辨别了很久才惊恐地发现,那居然是我的心跳声!
我猛地回神,挣开他的手,后退两步:“你的手明明可以自己抬起来。”
沈见青有些懊恼地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我坚定的脸,他最后只得自己脱下了单薄的上衣。
现在已经是盛夏,一场大雨之后,暑气却还是很快就卷土重来。他一脱下薄长衫,就露出纤细却结实的躯体。
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原因,沈见青的身材还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身形单薄却并不细弱,骨架纤细修长,上面附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但我并不怀疑这样的躯体会在一瞬间爆发出怎样的力量,因为我亲身尝试过。
沈见青随意地把长衫丢在脚边,然后说:“背后我真的擦不到。”
“那我只帮你擦背。”我一边说着,一边拧了布巾上前来。
沈见青肩膀宽而腰身狭窄,肌肉不过分发达但胜在匀亭。只是他裸露的背上横陈着条条伤疤,大部分都已经愈合了,留下一道道深褐色的痂。
最深的那一条在他的肩胛骨上,当时几乎是见了骨头,放在外面肯定需要缝针的程度。但芦颀的医术不错,沈见青的恢复力也很强,现在那里已经是一道暗红色的疤了。
这些,都是为了给我采那药而受的伤吗?
我心里一阵抽缩,像被钢针扎了一样,很难受。
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这件事是他自己要做的,我并没有要求过他。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而我没必要为了沈见青自己的决定而去为难自己。
所以他受伤我可以表示同情,但却绝对不能自责。
可当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疤摆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开始想象他是怎样从峭壁上跌下来的,想象那一瞬间他有没有害怕。
“你后悔吗?”我忽然问。
沈见青立时明白了我没头没脑的提问,轻笑着说:“我做的所有事情,都从不后悔。”
从不后悔吗?
我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他是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愿意为了我去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的人。
第48章 纯如稚子
山里的天气变幻莫测,下午的时候下了一场好大的雨,树林都被浇透了,触目都是如洗濯过般的绿意。但临到傍晚却起了太阳,太阳倚靠在山的那头,倾斜的阳光洒满山间。
沈见青的伤好了很多,生活好像便渐渐平静下来。他脸上的那道疤最后还是留了印,像是一个标记,时时提醒着我,沈见青为了我愿意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