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客客气气地笑一下,身体顺势转向一边,朝隔壁院子里的妇人拱手:“阿姐,您可知道,约莫两三个月前——也可能是再早一点儿,这附近,是否有诸多人一同出海?”
话音落下,白争流明显感觉到,妇人的面色沉了下去。
不光是她,从周围其他院子里传出的视线也显得不太友善。
白争流不慌不忙,继续说:“倘若真有,我们还得朝您打听一下,那是否是抢了我们东西的一伙儿人。”
妇人一顿,重复:“……抢了你们东西?”
“对。”白争流颇恳切,“我们在找的人,非但掳走了我们门派的镇派之宝,还打伤了我们的师弟、师妹。他们如今是去别的村落查探消息了,您没瞧见。若是见了,便要知道被打伤之后,两人有多可怜。”
妇人听着,神色几番变化,像是在斟酌白争流这话对是不对。
白争流看在眼中,斟酌片刻,又道:“我们也是得了消息,说他们极有可能是出海了。若是阿姐不曾看到那群人,也无妨的,兴许他们不曾经过咱们村子。只是在下还得多问一句,若我们出海追人,可否买咱们村中船只?”
他自然知道,眼前村子里已经没有船。但妇人是当地人,消息总比他们灵通。
说着话,刀客微微侧身,给身旁剑客使了一个眼色。
梅映寒会意,从怀中掏出银两。
看到实打实的银子,妇人瞳仁一缩,明显心动。
但她虽然心动,却依然立在门口,并没有出来的意思。
白争流心头各样思绪转了一圈儿,轻声道:“原先是想着,花钱租船也是可行的。不过,我与阿姐说实话。若真能见到仇家,我们少不得与他们打斗。动作间,难免伤到周身器物。若是让船哪里有了损伤,归还时再有争执,便是不美了。所以,还是一把买下……”
妇人道:“你们便是这五个人吗?”
终于接话了!
刀客心中喜悦,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回答:“不。阿姐,我前头也说了,另有其他同伴一同追来,如今正在别的村子里问话呢。”
妇人问:“那究竟有多少人?”
刀客知道,对方这么讲,就是有卖船的意思了。
都说“靠海吃海”,可比起让家里人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去海上搏命,只图一口吃食,大多人还是喜欢安静平和的日子。
梅映寒取出的银两,足够眼前妇人一家子搬入城中安顿妥当。若在这过程中精打细算些,甚至足够给家中孩子请先生启蒙。
但他们人实在太多,光是以眼前这家子的实力,怕是出不起能让他们出海的船。
白争流实话实说:“总得有上百人吧。”一顿,赶在妇人面色暗淡之前补充,“若是阿姐能帮我们牵线,无论买卖成与不成,我们都有酬劳来谢。若是后头真成了,我们还愿意给阿姐一笔谢款。”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给他们介绍大船,就有钱赚?
妇人的脸色又亮了。她从自家走出来,来到院中围栏旁侧,给白、梅一行打开院门。
“我看了你们就觉得,”她说,“是与前头那伙人不同的!你们一个两个,都面善多了。”
君陶听着这话,赶忙露出一张灿烂笑脸,意思是:对,我最面善!
君阳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弟弟。再旁边一点,王秀兰朝妇人点点头,算是招呼。
妇人心想,“这群江湖人中,竟然还有女郎……”不过,这也和她没有关系。
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们说的酬劳,是看到大船之后给,还是谈过买卖之后?”
白争流再看梅映寒。
梅映寒直接从前面取的银锭上掰下一角,递到妇人手上。
妇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动作。引得白争流在情郎神识中道:“映寒,你仿佛吓到人家了。”
梅映寒:“……”
他能两根手指掰开银锭,是因为他常年习武,又是修灵之人,指尖力道与旁人不同。
但单单这么一弄,的确显得手中银两不实,仿佛是从哪里找来、伪装骗人的假货。
好在漫长犹豫之后,妇人咽了口唾沫,还是把那点儿碎银接了过去。
东西到手上的瞬间,她掂一掂分量,心头先安稳大半。
余下大半,则在她朝碎银上咬了一口,确定手里的东西并无问题之后,也一并安了下去。
比起前头的大银锭,眼下自己手上的,实在是块儿小东西。
也就指甲盖儿大小,不到一两重量。但是,这已经是自家数月的收成了。
妇人打起精神,脸上都带着笑意,招呼一行人进家中喝水。
还说:“你们算是问对人了!要找大船,可没法在我们村子里找。唉,说来也和你们那仇家有几分关系。
“也不是三两月之前,得有四五个月了吧!也是像你说的那样,呼啦啦的,一口气来了上百个人,说要出海,要我们出船。
“还不光是出船,另要我们出人哩!我家是运气好,汉子正接了一个镇子上的长活儿,不曾去赚这份银两。可其他家里,不少青壮动心。”
她那会儿也动心,还抱怨自家汉子,就算把镇子上的长工丢了又怎么样?这些江湖人开出的价钱可不低!
按照他们说的时间做事,赚得可比镇上干活儿多多了。纵然在海上耽搁了些时候,也颇有一份得利。
可她家男人只说,都是与镇上老爷讲好的事情,如何能临时变卦?……因此,双方很是闹了一段时间矛盾。还是到后面,分明已经是当时江湖人们说好的归来时间了,海上却迟迟没有船只的影子。各家人的心情,也一点点从“期待家里男人拿回银两”,变成“心惊胆战,只怕家里男人再回不来”,她才发现自家汉子的好处,不再给人脸色看。
这些细节,妇人不曾与白、梅一行说起。可她面前的,又都是常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最擅长看人之人。只听她口中一些隐约提到的细节,几人便弄清楚当时发生的事。
这却不是真正让一行人在意的状况。白、梅反复念着妇人口中的“四五个月”,心头沉沉。
真的还来得及吗?他们反复在心头问自己,又在下一刻,抹去所有忧心。
现在再说其他,也无济于事了。不如专注眼前,快些找到船来。
想到这里,白争流道:“如此说来——”
正在念叨“船人并失,实在惨痛”的妇人回神,“我既收了你们的钱,自然是有法子。若你们真能把那伙人找回来,另外,也是将我们离村的人一并找回来,那便是我们村的大恩人了!”
白争流说:“请您说。”
妇人正色:“你们要在村子里买船,是不大可能。要买,便去寻造船的人啊!那边,总是有新船——”
说着,犹豫一下。
“只是啊,你们要能承百人的大船,却没那么容易。
“无妨,没那么大,照样出海。”
讲到这里,像是担心白、梅一行觉得这话太不负责任,她又连忙补充。
“前头那伙儿人,便是这样做的。他们一共‘租’了各村子共八艘中等大小船呢,也都能搭许多人。你们数量虽多,但与他们比起来,还是略差一些。照我看,买上四艘中型的船,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我也要先与你们说好。买船是小事,看你们也不差这个钱。想找人驾船,有前头那些人的事儿在前,怕是难咯!”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实在不好意思今天三更这么晚,回来以后太困了所以先睡了一觉otz
不过明天、后天还是周末版更新时间啦。
第357章 听说
白、梅一行能理解妇人这话。
从前村中青壮们愿意跟长冲门人走,一是乐意拿自己的劳力赚钱,二则是怕这群人把家中赖以生计的玩意儿直接驾走,他们想找人追回都没可能。还是时时刻刻盯着,才算安心。
可现在,眼看前一批人回不来,新来的江湖客又愿意把购船钱一把付清,村里人自然不会再做同样的生意。
只是理解归理解,要真这样,于江湖客们来说,也是一桩麻烦。
妇人话音落下,见眼前男女聚在一起,彼此商量:“……按照这位阿姐说的,买四艘船,便至少要凑四个会驾船的人出来。”
妇人心想,这恐怕不够啊!能搭三十人的船,总得十多个人才驾得开。
但这话被她咽了下去。真说出来,怕是彻底没了赚到谢款的可能。
“黎旭算一个。”君阳道,“他出身江畔,又对船的事儿有些了解,应该会驾船。”
“其他人……”王秀兰想了想,“等大伙儿各处打探完消息,重新聚拢,咱们得问问。”
白争流点头:“对,要问。实在凑不齐,怕是只好——”
妇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她开始懊恼。自己虽是善意,可刚才那句话,实在不应该这会儿说出口。
好在不远处青年的下一句话是:“请造船处的人来教教咱们。”
“如此一来,”梅映寒说,“怕是又要耽搁时日。”
“真耽搁了,”白争流道,“也是没法子的事。总好过出了海,咱们再无计可施。”
事情就算定了下来,几人又开始朝妇人打听什么地方有造船。
妇人看他们是这样态度,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安稳,答:“我知道几个村子有,但他们手中数量不一定够。若是你们去问了,他们却拿不下这大生意,未免浪费时间。不如这样,等我男人回来,我便叫他引你们进城。
“到了城里,自有商行能包办这笔生意。再说,你们这么多人出海,总得多买些淡水、吃食带上去。也是在城中,才有这等方便。”
至于自家嘛,也能因给城中掌柜介绍了这等大买卖,再赚一份谢款。
妇人算盘打得颇精明,白、梅一行看出来了,倒是并不反感。
对方说的,的确是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状况。他们不差钱,愿意拿银两买方便。
双方一拍即合,接下来,就是一边等妇人的丈夫做完工归家,一边等去其他地方打探的江湖客们回来。
妇人家就在村口,白、梅一行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众江湖客分别的位置。
他们便干脆留在妇人家里,一面喝妇人端出来的热水,就一面继续与她打听消息。
主要还是问此前来的长冲门人是什么状况。为首者是什么模样,带了什么东西……妇人听着,愈发肯定他们果真是来寻仇,颇认真地回答:“带着他们那人,模样还颇威严周正!瞧着也就三十多岁吧,若不是那身打扮,我怕是要将他当成哪家书院的教书先生。”
白、梅并君家兄弟听着这话,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张面孔。
“正是长冲妖人的掌门。”君陶小声告诉王秀兰,“姓袁。不过,现在来看,这多半也是假名。”
王秀兰点点头。拜入峨眉之后,她恶补了许多关于江湖各门的知识。不过,现在看来,怕是还有不够。
“要说带的东西。”妇人又说:“那‘教书先生’腰间插着一根小旗子。我一看,心里就琢磨,这是练功夫的,还是耍杂演的?——因这心思,于那旗子,便记得极深!
“再论其他人带了什么,确实不太记得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
王秀兰道:“阿姐,您说。”
妇人道:“他们另拿了许多箱子。我前面不是说,那群人一共‘租’了八艘船吗?其实真论人数,他们租六艘船便足够了。若是愿意挤一挤,还能再少些呢!但是,那些箱子,却是极有分量的。”
众人:“箱子……”
“对。”妇人点头,“我男人虽没同他们一同出海,可他们要走那天,另出了一天八十文的价钱,要村里人去给他们搬东西上船。我男人也去了,回来便与我说,原先以为就钱好赚,毕竟从前城里做工,一天至多给四十文钱。去掉吃食,至多拿三十文回来。哪像现在,就在村子外头,就能取足足两倍、三倍的钱。
“真到了地方,才知道,哪里是好赚?根本是要命的活计!一个箱子,看起来也不大,竟能有那么重。得有两三个汉子,才能扛起来!就这样,也得走一会儿,就歇一歇。
“再有,大侠,你们是不知道。我男人回来以后,就直接病倒了。整日躺在床上喊冷喊热,把我吓得不行,掏钱给他请大夫看。大夫来时开了药,竟是一百文一副。到最后,竟还亏了钱……”
白、梅交换一下眼神,君陶也在兄长耳边嘀咕了句:“怕是阴石吧?”
君阳看一眼弟弟,眼神冷静,微微点头。
“现在想想,”妇人琢磨出不对来,“就说呢,他们明明已经雇了驾船,为什么不干脆让那些人去搬箱子?分明是知道那箱子有问题——哎哟!”
她一拍大腿。
“从前啊,我们不敢朝这上头想,生怕冤枉了好人。可听你们说了他们都是坏人,我便明白了,他们就是不想让驾船的在出海之前折了,这才额外花钱。若是早早知道这点,唉!”
江湖客们看她露出痛心神色。再怎么为自己最亲近的人没出事而庆幸,于同村、包括邻村青壮们极有可能遇害了的事儿,妇人也有浓浓的惆怅悲虑。
谁家还不是七拐八拐的亲戚了?她自己男人没事儿,可堂姐家的姐夫,却……唉!
难过着呢,又想起自家正在招待客人。
妇人带着一丝期望抬头,问白、梅:“若是——若是你们真能找到那‘仇家’,能不能……”
白争流承诺:“若你们这边还有人活着,我们一定将他们带回来。”
妇人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刀客开口,她神色一亮,“若真能将人带回来,你们便是我们整个村子的大恩人了。”又朝窗外看,念念叨叨地抱怨,“这都什么时候了?从前做工,也没见人这么勤快。”
还不忘问白、梅:“对了,恩人,你们晚上有地方去吗?”
白争流因她变化的称呼哭笑不得。自己虽然答应了,可说白了,现在什么都没做。
妇人的信任与关怀,像是一块压在他肩膀上的转头。好在白争流对此非但不反感,反倒又多了几分找到长冲门妖人、制止他们再度害人的决心。
想了想,他回答:“今夜是没时间折返城中了,不过无妨。我们这群人东行许久,原先也不是日日都有机会进到城中、住上客栈。在外头找片干净避风的地方生火,一晚上便对付过去了。”
妇人眼睛都瞪圆:“外头——恩人,如今外头冷着嘞!”
白争流笑笑:“却没有我们的来处冷。”
妇人不信,白争流却知道,自己说的实话。
自己与映寒在外奔波日久,但他没有忘记,自己二人的起点正是天山。
天山有雪,终年不化。山上寒冷,远非此地能比。
更不用说,两人这会儿还有灵气护体。也就是不想让一路见到的百姓觉得怪异,他们并江湖客中的许多人才没有穿一身薄衫过冬,而是按照节气,换上厚衣。
“怎么能住外头?”妇人还在念叨,“总得住到个房子里。可惜你们人太多了,我家是定然住不下的。”
她发愁,白争流听着,心头微暖。
不管怎么说,被人关心的感觉不坏。
唯独的问题是,对方的关心,真的有点儿没到点子上,还得多劝劝。
正想着呢,妇人又开口了。
“我想到了。”她道,“你们可以去祠堂。”
白争流一怔:“祠堂?”
妇人点点头:“对,我们这儿都有。一个村子里,最阔气的地方就是那处了。你们人虽多,却也不是要在里头多做什么。只是睡一觉,地方还是够的。
“我再去寻人,叫每家每户,都给你们出一床被子。一个村子不够,便去找邻村……”
白争流制止:“阿姐,当真不用!”
妇人却说:“如何不用?……明知恩人在村边,却什么都不做,实在不好。”
白争流抿了抿唇,还是说:“我们不一定能把你们的人带回来。”
这话背后的意思太残忍,他原先不打算说。可眼看妇人为他们的事儿如此操心,被子之后,下一句话是不是“每家每户,都出一口吃食”?
若是妇人家中富贵,村中人人吃饱饱穿暖,有之前的诺言在,这份待遇,白争流也就接受了。可旁人自己都过得清苦,他怎么能心安理得?
妇人则在他的话音之后,微微一怔。
白争流:“……”果然还是太残忍了。
他张口欲言。没想到,在自己讲出安慰之词之前,妇人先道:“我如何不知道?可是……唉。”
她情绪明显低落,这时候,白争流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拉了一把。
回头去看,不必说,拉他的人自然是映寒。
只见梅映寒掌心摊开,上头可不就是前面才被掐去一角的银锭?
看着银锭,白争流眼神微微亮起,笑道:“这样,阿姐。劳烦你去给村里人说,我们这次来的人太多,若村中父老愿意给我们被褥吃食,都有银子答谢!
“对了,住祠堂之前,是不是也要先给你们村长说?可惜了,我们来前也没想到这点,不曾带些见面礼来。只能拿些银子,也算稍稍表示心意。”
妇人完全没想到,事情能被白争流一句话转成买卖。
这超出她的本意。不过,对上青年们诚恳的神色,她犹豫良久,还是没把拒绝的话说出来。
还是把银子拿上吧。
有了这笔进项,接下来的冬天,大伙儿也能好过点。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358章 村长
接下来,妇人带着白、梅一行出了门,去找村长。
既是说事,也是要他们认得路,以免找不到祠堂。
“……按说也不会,”她道,“你们瞧见了吧?就是那边,我们村子里唯一一个青砖的大屋。”
白、梅一行顺着妇人指向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见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屋顶。
“祖宗保佑,”妇人做了一个拜佛的手势,“要恩人们好好找到仇人,也让恩人把村里的人带回来……”
眼见她脸上再起忧心,白争流想了想,岔开话题。
“阿姐,”他叫一声,又看向前头妇人提过的“余家婶婶”,低声问,“那位婆婆待会儿有吃食吗?”
妇人微笑一下:“这你倒是不必担心。”心里更加觉得眼前青年与从前见到的长冲门一行不同。那伙儿“江湖客”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把眼睛长在了脑袋顶上,何曾这样亲切地与村中人讲话,还对自己看到的人颇关怀?
她细细解释:“余婶家儿子、儿媳也是去镇上做工了。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会把一天的吃食备好。我们村里人也都看着,若是有哪个混账去他们偷食,能一人一口唾沫把那混账淹死。”
白争流听到这让人安心的答案,跟着笑一笑:“那就好。”
若是老妇晚上挨饿,他少不得要提出,请妇人去给她送一些。其中钱财耗费,就从自己一行这边出。
不过,妇人这么已解释,他也回过神来。老妇虽因上了年龄,神智不像青壮那样清醒。可看她的衣裳,分明是干净整洁,家中一定有人照料。
是自己多心。
妇人见状,对这年轻人观感更好。不等白争流多问,便解释:“你看她守在门口看海,其实啊,是在盼她爹呢。”
白争流:“……?”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就连原本没有参与这边对话的另几个人,在妇人讲到这里的时候,都不由转头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