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
众人暗暗在心里记下这个时间点。
早前他们就有所疑惑了。既然长冲门人已经出海那么久,为什么到现在依然无声无息、风平浪静?……有那警惕些的江湖客,早拿神识、灵气把周遭探了个遍,就怕出现众人已经进入鬼境,却还是茫然不觉的状况。
目前来看,他们所处的应该是现实不错。但长冲门妖人的去处、目的,依然是压在众人心头的一块石头。
现在,那块石头松快一点。
南明这会儿就坐在黎旭旁边。他手肘碰一碰后者,低声问:“原本要三个月功夫行船的地方,若是他们在海上迷失方向,是不是可能走上四五个月?”
黎旭:“……”
他一个江畔出身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种海上之事?
可还没来得及把这话告诉南明,黎旭就意识到,周边不光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
他面皮抽抽,终于还是在察觉白前辈、梅前辈一样在看自己神色时破功,自暴自弃道:“兴许——光是江上风浪,都能把船吹歪,海上怕是更要如此。”
众人恍然:“哦!”
黎旭整理一下思路,继续道:“诸位,你们莫要总想着他们在‘水’上。换做你们,若是入了某处深山老林,四侧都是一模一样的林子。要去一处地方,偏偏又没有任何标记,只隐约知道‘上次从那儿出来时花了三个月’。再要你们找回去,是难还是容易?”
君陶快言快语:“那根本不可能找到!除非人数众多,把整片山都搜一遍。”
黎旭道:“可人再怎么多,同这海比起来,也只若林间一只蚂蚁。”
说到这儿,众人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不过,”梅映寒提出来,“只怕他们手中有别的东西,能为他们引路。”
也对。将心比心,若是自己,也不可能在毫无头绪的时候乱跑。
众人刚刚放松的情绪再度紧绷。这时候,又有人开口:“诸位!若论起行船时间,我也知道一二线索……”
白、梅与江湖客们一同看向讲话之人。
“吃食。”那人说,“长冲门人离去之前,买的吃食也与前头那位讲的一样,能用三个月。”
“那也不该啊,”玉涵直接道,“去时花三个月,不已经把船上淡水、干粮吃完?”
讲话之人踟蹰:“兴许他们还会打渔来做补充?”
黎旭摇头:“论起这些,本地人应该比咱们了解。他们说三个月,应该就是已经扣掉渔获的分量。”
讲话之人:“那……”
他想不通,其他人也想不通。
难道那伙儿妖人离开的时候,压根没再想着回来?
“我也听到一点,”一片沉寂当中,还有人开口,“也是个娃娃和我说的。他从那伙儿人身边走过时,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喊。回过头,却又没一个人朝他这边看。”
“我还打听到……”
这场线索交换,一直持续到深夜。
江湖客们脑海里多了很多信息,同时也多出颇多疑问。
等到人们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呵欠,白争流做主,结束了晚间交谈。
“明日一早,我们见到那阿姐的丈夫便会找来这边,”刀客说,“带我们去找此地商行。买船、买粮。
“这些事儿,用不着大伙儿一同出面。来上十八人,不,十二人便差不多了。余下的人,不妨留在附近。也是等阿姐来了,请她为大伙儿介绍,多少学一学在海上生存的本领……”
驾船的细节,自然有商行那边来教。余下的人,却不能干等着。
白争流不曾出海,可光看黎旭的谨慎,也能猜到海上行船与江上有极大不同,更何况即将出海的是一群很有可能连渡江经历都不曾有过的男女。
要是他们现在上了船,尝试过,觉得无法适应,不如尽早留下。免得真离了案,才觉得受不了。到时候,总不可能再为他们回来。
白争流安排完,众人齐齐称“是”。白争流便点了几名在各自门派也有采购经验的江湖客,连带本身就曾接触过船的黎旭等人,说定第二日的行程。
转天,妇人的丈夫果真一大早就出现在祠堂外。
正想着“我过来这样早,其中的江湖客恐怕还未醒来”,就听到祠堂内传来一阵喝声。
男人微微一怔,正巧,祠堂大门在他面前打开。
白、梅的身影从门后显露出来。双方对视,男人面上还带着拘谨,妇人倒已经露出笑脸,拉着丈夫便道:“我就说!人家江湖大侠,自然是要早早起来练功的,最是勤勉!”
她没说的是,这话其实还是自己从王秀兰那边听来。两人交谈间,妇人已经对王秀兰的过往有一番了解。
为了勉力这些与过往自己十分相似的女子,王秀兰每每讲到自己的丈夫、儿子,都说得十分仔细。自己过往是如何早起伺候那对父子,后来又是如何把这段早起的时间拿来练功修行。听得妇人心向往之,自然也是早早就将丈夫拉起。
这会儿悄悄朝祠堂院子探头,王秀兰果真正朝她笑,手里还有一对峨眉刺。
妇人心头欢喜,她丈夫则闷声说:“大侠,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白争流反问:“你们早上起起来,吃东西了吗?”
丈夫喉结滚动。吃是吃了,不过只有一碗稀汤。莫说填饱肚子,怕是待会儿去一趟茅厕,那些汤水就要被从体内排出去。
可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呢?如他们这样,一天多少能吃上两顿,已经强过附近很多人家了。
“吃过。”男人这么说。
“那也再吃点。”白争流不容置喙地开口,“我们这边儿灶刚烧上,还有不少时候才有饭菜出锅,总不好让阿兄阿姐白等。”
丈夫、妇人:“这……”
王秀兰来,亲亲热热地挽住妇人的手,“阿姐,待会儿我们还要找你帮忙呢。你现在不吃,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妇人这才点头。
早晨做饭的,是一名中年江湖客。手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最重要的是,他用起粮食一点儿都不手软。丈夫与妇人眼睁睁地看着人端起米坛子,直接往下倾倒!
没一会儿,他们家两个月的口粮没了。
哪怕知道这是因为祠堂当中人多,两人依然一阵心疼。再等这份心疼过了,做好的肉菜粥被分给他们,夫妇吃了堪比过年时的丰盛一餐。将碗筷还给江湖客们的时候,还忍不住道:“我当真不是在做梦?”
“自然不是!”那收碗筷的江湖客笑呵呵地说。
饭后,众人就该启程。
与妇人沟通的事情被顺势安排给王秀兰,她丈夫那边,则由一名江湖客骑马带上,十二人策马入城。
光是“去”,就耗费了众人半天工夫。
到了城中,江湖客再分两路。一部分负责采买吃食,要他们送到商行,后头直接拉到船上,另一部分则在男人的介绍下,与本地商行负责人见面,说起买船之事。
对方听说白争流等人的目的,先说:“几个月前,也有一波如你们一样的江湖客……”
梅映寒拿出一锭银子。
对方咽了口唾沫,又说:“我们是有渠道购船,但你们要得太紧……”
梅映寒又拿出一锭银子。
对方手指抽了一下,再道:“那些造船的匠人,不是我说,各个都是臭脾气!”
梅映寒拿出第三锭银子。
白争流旁观这一幕,摸摸下巴,总觉得眼下的情郎别有一番魅力。
三锭银子沉甸甸的雪花银面前,商行负责人看剑客,就像在看一尊财神。
想想也是。一口气买四艘船,这样的生意可不多见。
“这些银两,”梅映寒温和地开口,问,“够了否?”
“够——是兴许不够的。”商行负责人先是极快地应了声,接下来,却又慢吞吞地开口。视线落在银子上,其中写满了痴迷,“我前头说到哪儿了来着?对,那些造船的匠人,哥哥都是臭脾气。寻常人家要买船,都得提前买好诸多礼品,去与他们好生说道。就这样,他们还挑三拣四,让人爱买不买。
“客官!您说,这种小事儿,自然不用您亲自出面。只是我们这儿的伙计既有出力,是不是——哎哟,客官!”
梅映寒把第三锭银子拿了回去。
他看着商行负责人,神色还是显得温和。可谁见了都知道,这不是个好说话的剑客。
身前男人讲话的嗓音都低下去不少,只是还抱有几分希望,和梅映寒念叨:“我可并未骗客官你啊!你去外头打听一下,保管人人都这么说。”
梅映寒再度伸手。
商行负责人终于急了:“客官,客官!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们既然找到这儿了,自然还是想买船的。放眼整个县城,也就是我们这儿人脉最广,最能让您得偿所愿!”
“这是定金。”梅映寒把一锭银子推给商行负责人,余下的到底被他拿了回来,“明日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要看到船。”
商行负责人快速舔了一下嘴唇,高声应道:“好嘞!”
作者有话说:
小梅,真的很有钱。
第361章 县志
从商行出来,余下几个跟来的江湖客尚有恍惚。
他们的目光一直在梅映寒身上打转。梅映寒意识到了,看过去,几人倒是露出正经神色,仿佛前面看着剑客的人不是自己。
梅映寒:“……”
他微微无奈。再想想自己之前的作为,倒是并不后悔。
想用最快的速度买到船,砸银子是最简单的办法。若是选择另一条路子,仔细问价,再一点点儿往下砍……倒是可行,只是速度定然慢了许多。
他们得到的各种线索尚且显得模糊,说来说去,都不能断定长冲门人在海上究竟遇到了什么。这种时候,最没办法给他们浪费的,就是时间。
“诸位,”白争流开口,打断了这片心思浮动,“既然买船之事便这么定下了,接下来,你们要不要也去各粮行转转?”
一名江湖客听出他话音中的细节:“‘你们’——白大侠、梅大侠莫非不去?”
白争流点点头,倒是坦然:“我另想起一件要紧事,正要与映寒去办。”
两人一路都表现得十分可靠。听他这么说,余下江湖客们都点点头,并无追问的意思。
“既然这样,那便快去。”
“早知道你们有事,刚刚去商行,便应该我们出面……”
“哈哈,郭兄!若是我们,恐怕没有梅大侠那般爽快。”
“这话倒是不错……”
几人说了几句,再看白、梅,又开始催促他们快走。
还道:“正巧,一天之中两批人去粮行问价,若是有那心思不正的掌柜,恐怕就要借机生事了。我们不把这事儿告诉吕兄他们,就悄悄地去,也好做些分辨。”
白、梅见他们就有主意,便也点头。几人在街道上分别,诸江湖客的声音远远随风传来,的确是在商量“试探”的细节。
梅映寒则说:“争流,你我现在?”
“去县衙。”白争流说,“我也是忽然想到——呃,映寒,咱们出京时带的那卷圣旨还在不在?”
四肢眼睛对在一起,刀客、剑客面面相觑。
说实话,白争流已经对此不抱什么期望了。他自我安慰,“罢了,就算没有圣旨,也只是我们进县衙时麻烦一些,要多费些口舌与那县令争辩……”
没想到,片刻之后,对上梅映寒的笑脸:“自然带着。不过一块布,能占多大地方?”
白争流登时惊喜。
“从灵源走了之后,咱们就没碰这东西了。”他感怀,“前前后后过去了多久?总得有大半年。”
梅映寒说:“这是有用的东西,怎么会丢?”
白争流挠挠头:“自然不会有意仍去,只是兴许出什么意外。”
梅映寒笑笑:“最大的意外,不就是桂花巷子那会儿?当时都没丢,后面自然更不可能。”
白争流跟着笑:“也对。”
他看梅映寒在马鞍旁挂的袋子里翻找片刻,果真拿出一条颇陈旧的黄绢。
展开看,因时间推移,上头不少字迹显得暗淡。好在下方落的章子尚能分辨,白争流点点头:“对,就拿这个。映寒,咱们去看本地县志。”
梅映寒轻轻抽了一口气,恍然:“县志!这等好东西,此前是该记起。”
要想知道一个地方曾经发生了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查看它了。
长冲门人是四个月前来的,他们的事儿自然不会在县志上有所记载。但是,村长与村中妇人都曾在白、梅耳边说起的“余家婶婶父亲失踪”一事,兴许能在其中窥见端倪。
抱着这样的想法,白、梅来到县衙。
本地父母官姓伍,单名一个行字。
伍行县令听了衙役的通报,说“外面两个江湖人,自称是京城来的钦差”时,心头只有不可思议。但未防万一,他还是将人请了进来。
他心头一团乱麻,计较着人来了以后,若是向自己索要什么便利好处,自己要如何验证他们身份?……正头痛时,听两人说,他们仅仅是想要查看县志。
县令:“……”有些吃惊,试探问,“钦差老爷来了,我们胶县虽小,却也不能怠慢。”
那个一身玄色衣裳,脸上带着笑意的江湖客说:“我们要看县志,你却与我们说其他事,这算不算怠慢?”
话音落入县令耳中,他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白争流见状,神色没什么变化,心中却是十分无奈。
他也不想吓唬县令,可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眼下一群人最欠缺的,就是时间。
与其与县令扯七扯八,花上一两个时辰相互试探,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虽然粗暴简单一些,却能解决问题。
一头汗的县令叫了人,让他们将白、梅引到县志馆。
江湖客们临走时,县令嘴唇动了动,明显有话想说。可最后,想起刀客那句“算不算怠慢”,他还是什么都没讲出来。
一直到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了,他才后知后觉:这两个人是能拿出圣旨,可自己明明应该花些心思,查验圣旨真假。
再有,此前从未听说过两个江湖客打扮的钦差的消息。按理来说,出了这等人物,哪怕京城没有风声,外头依然会有各种书信流传。
这些书信的来源,自然是各地官员在科考过程中经营出的人脉。
同门、同乡、同届……以那圣旨的陈旧程度,两位“钦差”应该已经走了不少地方。伍县令不信,其中就真的没碰到过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所以,果然还是被骗了吧?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冷汗再度出现在伍县令背上。
旁人冒名钦差是大罪,自己把不是钦差的人当成钦差招待,落在上级眼里,一样得不到一句好。
男人咽了口唾沫,在书案之后坐了良久。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告诉自己:“只要他们没什么妄动,我便……我便当他们不曾来过吧!”
看一看县志,不算大事。
白、梅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现,给伍县令带来这么多的心理波动。
结束与后者的会面之后,两人就将此人抛在脑后。尤其是后头踏入县志馆,里头的人迎上来,问他们要看什么年月的东西。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估量……思绪转起来,更加不会去想自己离开之后伍县令那边还能有什么变故。
“从现在前推,”白争流有了答案,“六十,到八十年间。”
“哎!”里面的人应了声,没一会儿,便抱着许多书本走来。
“你们竟是要看前朝的东西吗?”放下书本之前,那人还问了白、梅一句。
两个江湖客心头算算,以余家婶婶的年纪,她父亲在时,可不就是前朝?
虽然这么想了,他们却谁都没开口。
县志馆的人也不怒,还朝江湖客们笑笑,说:“也就是咱们这儿了,一直把前朝的县志留了下来……”这种东西,只要里面没什么特殊记载,光是“留着”,并不犯忌讳。可真把时间前推几十年,战火连绵的时候,有谁还记得保管它们?
会不会再战争里被一把火烧掉,全凭运气。
胶县的县志属于运气好的一类。如今出现在此地的白、梅,同样算是运气颇佳。
听到这番解释的时候,白争流已经拿起一册书本。
都是古物了,肉眼就能看出来,摆在他们面前的这些书册比外头摆放的新书要陈旧许多。纸页泛着一种带着透色的黄,刀客手指落在上面,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
总觉得稍微往下一压,这纸都能直接碎了。
也难怪县志馆的人又在念叨:“你们是县令大人请来的人,我自然不会拦着。不过,寻常事后,这些书可丢不是给人看的。从来是摆在那儿,只能看看封皮……哎哟,轻点,千万不要给弄碎了!”
白争流没理会他,倒是梅映寒,抬眼朝对方看去。
县志馆的人咽了口唾沫,不再开口。
梅映寒低头。
视线还没落在手中书页上,先听到了从一边儿过来的笑意。
“从前怎么没想到?”白争流在识海当中打趣他,“我们家的映寒不光一掷千金、挥金如土,还如此威严。一个眼神,就骇得人家说不出话来。”
“……”梅映寒又一次无奈,在心头轻轻叫一声“争流”。
白争流没有给他回应,唇角却轻轻地勾了起来。
梅映寒等了片刻,始终不见情郎的回音。
他可以用神识,这会儿却还是选择以双眼去看白争流。就见情郎认真地捧着手中书本,目光一页一页从上面扫过。
看到与海无关的内容时,速度会快一点。当若是碰到哪年海上有灾祸,他便会停下来,认真看……
梅映寒就这样看了白争流半晌。而后,他转过目光,自己也专心起来。
两人这一专心,就是足足一个下午。
期间,倒是没忘记给其他来县城的江湖客传信。还是那个法子,用管县志馆的人借来的纸页,包裹住一枚从同伴那里得来的铜钱。给铜钱施上以物寻人的术法,接下来,铜钱自然会带着纸页飞去目标人物身畔。
说两人恐怕要花费比预计更久的时候,若是其他人已经完成此行目的,不必刻意等待、找寻他们两个。无论是选择在城中留宿,还是干脆赶在天色完全暗下去之前回村,都无需对他们说起。
等将铜钱信纸送出,两人彻底没了顾忌。眼看外间渐昏,他们还朝县志馆的人借来油灯,挑灯夜读。
“你们,哎,你们可一定小心些。”给他们端来油灯时,那人简直下一息就要晕倒。分明对白、梅的身份怀有顾忌,却还是鼓足勇气朝他们劝,“周边都是纸,一烧起来,便是什么都留不住!连这房子,周围的房子,也得跟着遭殃!”
白争流说:“多谢提醒。”
来人欲言又止。
白争流又客客气气开口,“阁下,你有些挡光了……”
来人:“……”
叹一口气,到底还是走了。
再说白争流。他要看什么东西,自然不用管周边有无光线。油灯被端来,对其他人的意义远大于对他和梅映寒的意义。
前面会那么开口,其实另有缘故。
——找了整整一个下午,看了不知道多少场本地出现的海难,知道原来胶县之下还出现过“海中大鱼上岸,一只便有一座屋宽”的奇观……这之后,白争流终于还是从中筛选出了可能有用的信息。
约莫八十年前,曾有一队方士来到胶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