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避开政治斗争、不招人非议而不能嫁与自己喜欢的男子,岂不可惜?"
"只是欣赏,不能称之为喜欢,"末浓华微笑的看着如弟弟般疼爱的臧江凛,在他的纯真面前,她从来无需掩饰什么。"我与景殿殿下之间像朋友,对弈、品茶、论事,却不谈情。他亦常叹息,我不该生为女子。"那种志同道合的感情,比男女之情更让人感动。
臧江凛脑海里勾勒起景殿俊美得邪恶的样貌,只消一眼,他就能看出那亲王周身迸射而出的压迫摄人的黑暗气息,却坦荡荡的,对自己的阴沉丝毫无遮掩。
他心中对景殿无不好奇,或许,昨夜他该伸手去感应一番的......
"你在想什么?"末浓华看着他沉思的模样问,回京城才不过几日,他的眉宇竟凝重不少。
臧江凛微斜着颈项,道:"我回京后,曾与景殿亲王有一面之缘。"
"哦?看来有一段故事。"
末浓华好奇的笑问,这自幼相知甚深的弟弟,何时对外人有了如此缜密细致的思绪?大概是他向来不曾重视与外人的互动关系吧?对鬼魅魍魉兴致勃勃的他,缺乏的正是处世的狡猾与精锐。
"回到平安京几日,我与宇比良君遇上了两名奇异的男子,一位是景殿亲王,另一位是左大臣家的藤原速舟左中将。这两人着实有趣,前者危险却带善意,后者则不知自己身陷危险。我有预感,这两人终究会走近我的身边。"
景殿亲王善意?他竟然给凛君这样的印象?末浓华难得的错愕,但没多加询问,仅只是顺着臧江凛的话茬道:"我可以向你说明一事,景殿亲王与藤原左中将是自幼相识的好友。"
"哦?这话当真?"臧江凛两眼发亮的问。
末浓华点头,笑看臧江凛像发现宝物般喜悦的表情。除了给与这弟弟事事顺心的祝福外,她必须彻底探明景殿亲王与藤原速舟对凛君的想法。这个看似妖魅诡谲的弟弟,其实个性烂漫纯真,并不会去注意人世的细节或研究他人对他有无加害之心。他的灵能让他可随意操纵鬼魅,但人心往往比魑魅魍魉更险恶,再加上初涉官署,遇上的便是迷样的景殿亲王,加上他的亲信藤原速舟,她必须好好保护心爱的弟弟才是。
在臧江凛那看透红尘一切喧嚣浮华的表象下,包裹着一颗,最值得人珍惜的稚子之心。
3
这夜,内里仁寿殿内烛火通明,京中各位公卿及风雅贵公子穿着纹样新颖的直衣,拍着纸扇迤逦而来,殿内孙厢隔着幽幽的花蝶帷屏,隐约可见里面美丽女子们馥郁与飘逸的丽影。梨花漆地镂金香炉里,清淡的迦罗香气若有似无的缥缈缭绕,羊羹、茯苓绢面糕、美作饼、浅茅梅花糖、葛粉卷、薄雪馒头等的点心已一一奉上。
申乐师试演会,是为四月众多祭祀如贺茂祭等准备。自古天皇圣德太子时期创作而出的六十六曲目--申乐,经世代承袭技艺,已将风花雪月之雅趣融入其中,刻意不用俗语、杂语,因此仿效古事、欣赏新风之时,高雅传统遗风也传承了下来,学艺之人,也必定是姿态优美、既有天赋,又能正确继承传统的申乐师。
带上了宇比良,两人进入仁寿殿,臧江凛远远瞧见了殿上的景殿亲王,一身蝴蝶浮线绫直衣尽显风流倜傥。景殿亲王也似乎一眼认出了他,些许意外之余,倒也浅笑的朝这方点了点颌。臧江凛微笑回了礼,在源宣仁身边落坐了下来,压根没注意众人落在他身上的惊艳目光。
是那夜樱花下救了自己的那名男子!
藤原速舟呆愕住了,一切都为了这位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次,施展了怪力乱神之术后又如梦消失的男子。而这名男子竟便是大名鼎鼎的臧江凛!
此时殿中央,几位申乐师及乐人开始表演《酒吞童子》的故事。演出之人皆佼佼不群,且穿着与表演富有古风,妙趣横生。源赖光(剧中的角色名称)的表演者技艺更是出类拔萃、气韵超凡,潇洒有力的动作激昂利落,予传说中的英雄增添了明朗的畅意及高贵的风范。
各位公子公卿、女御女宫皆已尽情徜徉于乐舞人的表演中,至结束,大殿里掌声雷鸣,孙厢内莺啼似的娇音笑语绕梁。
今上坐在殿上的玉座中,宣布申乐试演结束,下座各公子纷纷拿出随身携带的精美乐器,轮番走上殿中表演。
首先上殿中的便是今上最宠爱的皇子稚彦亲王,携着和琴,提手便弹起壹越调管搔的曲子来,琴声华丽无比,只是原本是随手清幽的曲调奏出了煌煌之音,少了分清正闲寂,反而显得活泼急促。但他毕竟琴技高超,非寻常人可以相比,所以倒也协调动人。
众公子亦一一上场表演,或合奏、或独奏。今上欣赏完各公子的美妙乐声,瞧见源太政大臣边、一身绣着海景纹样暗花踯躅色直衣的臧江凛仍无声色,便出了声询问:
"太政大臣身边坐着的可是臧江君?"
在源宣仁的指示下,臧江凛站了起来,对今上微微一鞠身,"正是。"
"素问臧江君容貌脱尘绝俗,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外人口中传述尚不足以描绘万一啊。"今上欣喜的打量他出色的样貌,比起臧江萤次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听太政大臣说,你自幼由你哥哥亲自传教乐道,乐技已不逊色于你的兄长。今日无论如何要表演一番,予(天皇的自称)与大臣们等着开眼界呢。"
臧江凛也无推搪,接过宇比良取出来的古筝,走上殿中。
散漫自如而带着微妙的清澈声音如同水滴回响般响起,苏合香的曲子在旋律中间隐隐透出来,初始时似有涓涓细流自深涧中出,间或遇青苔卵石,若断若续,水声轻轻冷冷,撩人意怜。奏至曲子起承处,一道清越的笛声柔和的掺合了进来,众人一看,竟是殿上的景殿亲王执起了他那支神乐笛。渐渐的,笛声越发倜傥不拘,犹如骄阳朗月般辉光四射,筝弦澄澈清幽,恰如冰雪一般凛然高洁。乐曲高潮处,臧江凛启口唱起歌来,声音如同清澈淡墨洇进水中的样子,一个回响,立刻就烟雾一样在默契无间的合奏中晕染开来。
一时间仁寿殿仙乐清歌飘,直至结束,众人都沉醉其中回不过神来,心中无不赞叹,那高入青云的骊宫也不过如此吧?
藤原速舟坐在殿下,感动得觉得自己简直连头发也要竖起来了,恍惚间就听到今上不住的连声赞叹:
"妙绝!妙绝!这苏合香的曲子竟让人只觉身在云端一般。苏夜尚侍(内侍司中的最高官职,内侍十二司都是女性,一般是贵族、大臣的女儿中选,侍奉天皇的日常生活,同时负责转达奏书和宣旨传令等)的古筝琴技亦是出类拔萃,但今晚臧江君的表演实在惊为天人啊,苏夜尚侍是否有同感?"
一声仿佛伊势海边拂过的松风般清脆的笑声响起,那名苏夜尚侍举起袖子,种种姿态优美得难以表述。
"小女子的琴艺自是不能与臧江大人相比。而景殿亲王的神乐笛亦清越无人能及,像那七宝树金银花开一般,两位大人的合奏是只闻天上有,今上您笑话我了。"
听了此言,殿下各位公卿也私下纷纷议论。
"极是,景殿亲王会在众人面前演奏已属难得,未料是这般超凡,我们开眼界了。"
"那曲音清高明快、妙不可言,反倒衬得大皇子的演奏平凡了。把壹越调奏得如此急促,看似与众不同,实则减弱了曲中意象,总感觉不妥。"
"话说回来,大皇子做事也如此,就说前些年因他办事不力,导致大藏省的大臧卿(大藏省为管理全国商务、财产的部门,大藏卿为部门的长官)丰臣一家被冤,造成四名丰臣子弟被处刑,近一年才得以洗清了冤屈。这期间稚彦亲王不也甩手漠视,躲在今上身后做缩头乌龟么?上回丰臣家所剩子女前往清水寺还愿,无奈家族人丁稀少,不复当年繁闹,见者无不唏嘘啊。"
"果真是景殿亲王适合成为昭阳舍的主人啊。你看,近来稚彦亲王对那苏夜尚侍穷追不舍亦在内里造成不小轰动,他已妻妾成群,仍是只恋新人笑。"
"这苏夜尚侍入内里两年多来一直受人瞩目,虽不算美艳绝世,却自有一股迷离妖媚、与众不同之气,许多见过她的男子皆动了心啊。"
很快,仁寿殿里人声沸扬,少了方才的高雅之意,臧江麟听腻了周围大臣的议论,也对众人围着他问东问西的情况摸不着头脑,索性起身告退,准备到殿外清静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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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天气很好,月白风清,虫声唧唧。即时出了仁寿殿,殿内的奏乐朗咏依然未绝耳,臧江凛在院中悠然走着,宇比良紧跟其后,才走没几步,便看见了景殿从另一边向他们走了过来。
"殿下。"臧江凛示意宇比良一同微鞠身。虽仍未出任官职,但对殿上人行礼的礼数他还是十分清楚的。
景殿垂了垂额,示意两人跟着自己的脚步行走。一边走着一边问:"臧江君为何不继续欣赏奏乐?"
"乐雅如风露,片刻已全非。既已变调,如何凛神继续欣赏?倒不如出来看看皎洁月色。" 臧江凛随意答了一句,便被一些什么吸引住了自己的视线。
这个亲王的身后又是这样!这种感觉、这种状况,会不会是......
就见臧江凛一味盯着自己的后方看,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的一拧眉歪头,完全忽视了周围仍有人的兀自陷入沉思,景殿疑惑转头看看自己身后,黑暗中并未见任何东西。
"是何事让臧江君一脸凝重?我的背后有何物么?"
臧江凛回神看他。"你的思绪十分怪异啊,莫非你整日过着胡思乱想的日子?"
这人在说什么?
景殿刚一颦眉,臧江凛再次直呼:"啊!你动气了。"
"你为何作如此想法?"景殿沉声问。背对着月光的面孔看不清表情,只由两道灼然的眸子投射出冷锐。
月光从云中斜探出来,稀微的银光笼罩在臧江凛的身形,也照亮了他那张明朗轻松的俊颜。
"你自己告诉我的。"他爽快的回答,不顶清楚对方为何突然目露凶光。毕竟是回京后便引起了自己兴趣之人,莫怪自己越来越喜欢观察他。
"你似乎对我极有兴趣,因此如此来接近我么?"一抹了悟立即闪入景殿眼中。
臧江凛讶然。
"何来接近?分明是你自个出了仁寿殿前来截我去路,挑起了话题,你颠倒黑白的本事与你的身份一般高呢。"
"你--"
景殿沉脸平息心中一刹那的不悦。自幼的生存环境让他学会了修行心性,十几年下来他几乎遗忘了恼怒是何种感觉了。这臧江凛真不简单,三两下便几乎撩得他失控。
臧江凛似乎又根据什么察觉了他方才一瞬高涨的怒焰,道:"看不出你是暴躁易怒之人啊。幸而自持沉敛,换作整日找人练嗓门的市井之民,早怕成破铜锣了。"
听及此言,景殿忽而笑得冷飕飕的,让察觉了什么的臧江凛蓦然错愣。
"谢谢你的好意,我--"
忽然,一道异样之光飞速的钻入臧江凛的脑海中!他飞快向景殿伸出示意噤声的食指,成功让景殿停住了话后,仔细环视此刻三人来到的大院子中。
抬起头,绯红的月光从移动着的云影里投射下来,倒映在暗黑的院中,时不时有惊起的飞鸟扑棱棱的从林中飞起,树影像是许多人密压压的埋伏似的。
"有瘴气。"他出声提醒。
宇比良立刻抽出剑,挡在他面前。
这时,前方竹林间传来一阵唏唏的脚步声,一道身影在缓慢蠕动着。
"出来!"景殿抽出剑,高昂的身子瞬间便疾速至竹林前,剑尖精锐无误的对准了竹林后的阴暗处,让企图躲藏的人无所遁形。
这剑......!
臧江凛惊讶的看着景殿手中八岐大蛇盘旋剑柄造型的利剑,才想出口询问时,一个黑影从竹林后缓缓走了出来,带着申乐的面具及装束,是方才《酒吞童子》中源赖光的角色表演者。
景殿将手中剑指向申乐师的面具,沉声问:"申乐试演已结束,你仍在内里,并且出现在此处,究竟为何?"
申乐师急忙的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了一张极其俊朗的脸,年纪与宇比良相近,即使表情慌张,浑身仍散发着一种清朗祥和的光芒。
"三位大人别动怒,我一直听说这内里美女如云,刚才要离开时就见一名美丽女官从眼前走过,所以跟了上来,却转眼不见了踪影。"
"这丽景殿已尘封十余年,向来只有侍从打扫庭院,并无他人居住在此,何来女官?"
"我的话句句属实,没有任何欺瞒!"
"哇啊--!"
蓦地,丽景殿里传来了一声变调的哑叫声,景殿眉头一拧,认出那是藤原速舟的声音。
"瘴气便是从那飘散而来的。"
留下这句话,臧江凛便飞速的朝丽景殿里冲了进去,宇比良紧追着,景殿则抓起了申乐师一起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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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神灵啊!这究竟是何种状况啊!
藤原速舟惊吓过度的看着眼前死死抓着他衣袂的美丽女子。他只不过是见景殿离开了仁寿殿,想着追出来告诉他关于臧江凛之事,却未料到一出仁寿殿便让这女子缠着自己不放,甚至完全忘记了寻找景殿的事情。
"小......小姐,你--!"她、她......她竟对自己投怀送抱!那妖娆的身子正在自己身上缓慢的扭动着!
轰轰轰......
他浑身强硬,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正不可抑制的滑落!
馨香软玉、美人在抱,自、自然是每个男子梦寐以求之美事,但问题是、问题是他......
"小姐!请你自重!"藤原速舟全身起鸡皮疙瘩、浑身不适的扭动着自己的身子,试图挣脱美丽女子的缠绕。
这时,景殿等四个人冲到了丽景殿渡廊(屋子与屋子之间的木廊通道)外,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美丽的女子紧贴于藤原速舟身上,而藤原速舟则满脸尴尬抗拒着女子的投怀送抱,丝毫无享受迷醉、无得意狂喜的神色。
简直可媲美已渡脱情劫、妙悟佛理的得道高僧!
"她并非我类。"
臧江凛喝斥,才想从衣袂中取出什么,便见那申乐师从怀中拿出一面造型奇异的镜子,照向那两个纠缠着的身影,然后执着镜子挡在自己胸前大喊:
"哇呀!妖怪!她是蛇妖!"
那方的藤原速舟一闻,立即扭动得更厉害、喊得更大声了:"救我!殿下、臧江君!快救在下啊!"
"你莫要再动身子了!"景殿冷静提醒:"既然它是蛇,你愈动它必定缠得愈紧!"
"可是、可是......"他现下只想直接晕倒以证明自己只是在作一场白日梦!
"藤原君!抓住你腰间佩玉!"臧江凛大喊。
藤原速舟听闻,慌乱的伸右手将腰间的佩玉抽出紧握于手,与其同时,宇比良举起剑向那女子刺去,剑身深深的没入女子身中,女子艳如蔷薇的红唇绽开,吐出的不是轻言细语,却发出如同兽类般的嘶吼,衣摆下显露出一条巨大蟒蛇尾巴!即使她凄厉的叫着、痛苦的扭动着,身子仍紧紧缠绕在藤原速舟身上!
臧江凛看向景殿,冷静指令:"殿下,你用手中剑刺向那妖身的心脏部位!"
景殿立即持剑飞身上去,扯开两人纠缠身子的一瞬快而狠准的一剑,深深穿刺女子胸身而过!一道刺眼的银光闪出,而后突然激发的盛大,绝不似那妖魅身子能发出的巨大嘶哑吼叫瞬间响彻了院子!接着,那蛇身犹如在满是油渍的锅中溅入的一滴水似的发出滋滋声,迅速松开藤原速舟,化成一滩冒着烟的黑水,干涸了!
一切都在一霎时间内发生。藤原速舟全身软弱无力得快要倒落在地,一旁的宇比良迅猛的接住了他下滑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