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何做出这等愚蠢之事予至今不明白,只是,世间哪位亲王能容忍自己的新婚王妃已非处子的事实?她并非予的挚爱,新婚之夜也毫无愧色,即使风华绝代、容貌无人能及,予想与她相敬如宾的愿望,也在那晚后因气恨而抛到九霄云外。直到予成为今上后又过了三、四年,与佐椿姬间夫妻不和是朝野尽知,大臣们纷纷规劝我俩和解,予想她应当对那男子淡忘了,于是才再次去到了丽景殿。"
"佐椿姬虽不曾欣喜若狂,但亦无拒绝之意,予本想,经过了几年,两人皆已成熟,可以真正做到融洽相处了。岂料,她依然未放下心中对皇族的恨、对家族的恨。她不顾予的阻拦,为你取了[隼御]这个名字,"今上抬头看着景殿,凄然一笑。"这是那个抛弃了她的男人的名字。"
景殿心中一震,鸷猛的双眼直射向今上,不必做出冰冷邪佞的表情,就已让今上顿时感到胆战心惊。
"那男人呢?"他问。
"为你取了这个名字后不久,予从佐椿姬口中得知,早在她与那男子发生露水姻缘的第二天,她便让侍卫将他杀了,尸体抛弃荒野中,落得被猛兽大鸟啄食的下场。"今上端起茶饮了一口,借此平息心中的恐慌,才又看向景殿。"方才的一瞬间,你的心思亦是如此吧?恨不得将那男人千刀万剐、毁尸荒野?"
"不。"景殿冷笑。"我并非做如此想法,而是我已大抵猜测出那男人的下场。一生自私自爱的母后,在何种情况下会毫无芥蒂为我取这个名字?情形只会是这一种了。"
"你果然是她的儿子啊......"
今上叹息的看着一派慵懒自得,却又显得那么强悍卓绝的儿子,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做父亲的心里也有一种为人父的骄傲。景殿比任何人都深沉,即使他的俊美常让人忘了防备,但今上仍知他终究是个皇子,他从不怀疑这儿子有着猛兽般的攻击性。
景殿的确是极佳的皇位继承者,只是太危险,远不如大皇子来得容易受教诲、容易循导入正路。与其让国家落入景殿的手中变得动荡骚乱,他宁愿将皇位交给稚彦以期一世太平。
景殿巡视父皇乍青乍白的脸色,自是对他内心的动摇了如指掌。
"父皇可记得当初您在迎娶母后之前,对母后娘家许下的诺言?"他的唇边扬起兴味的笑,饶有兴致的看着父皇霎那间刷白的脸。
"你、你知道?"
前代天皇膝下只有三名公主,体弱多病的身子让他未来得及孕育一位皇子便过世了。在他病逝前一年,夺取皇位的斗争在他几名亲王侄子之间展开,过程极其激烈、不择手段。当时靠姻亲关系成功拉拢了绝大部分公卿支持的今上脱颖而出,最终登上了皇位。
"您承诺一旦继位,便将代表皇位权力的神乐剑(天皇继位时要继承的宝物之一)安置在母后娘家,而您之后的下一任天皇,将由皇后诞下的儿子继承。这把剑,在母后归天的那日,连同宗观主持留给我的草稚剑,一同经由母后交至我手。您认为,我会不知道这等大事么?"
"神乐剑如今在你手中?"今上大惊。
"您既已将神乐剑交给与母后,便不该惊讶有现下的局面,"景殿放下茶杯,起身,凉凉看着父皇一脸慌乱失措,吐字轻而缓慢:"每一样应掌握于我手中之物,我从不轻易放过,假若您执意让持宗皇兄继位,便必须嘱咐皇兄做这一步的防范。"
鞠身告拜后,转身决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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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想着今日为何不见臧江凛与宇比良来雅乐寮,濑名满自觉将自己送上了太政大臣府,才得知臧江凛去了大内里,宇比良在居云院里练武。
半个时辰前,婉拒了臧江萤次带路的好意,濑名满自信满满的走在院子里准备去居云院,找个院子也找不着,岂不笑话?可寻了半天仍寻不到居云院,也没见有什么侍从经过,他只得万分苦恼的看着眼前陌生的院子,心想这贵族之人的宅邸就是与寻常百姓家不同,这么多的曲径通幽,分明有让访客分不清东西、摸不着南北之嫌。
现在可好,连宅邸大门在哪也找不到了。
想来他自幼家境一般,常年居住在群山环绕的村庄里,为了习申乐来到平安京十八年,终日留在申乐场内苦学勤练,没有接触过什么大户人家,自然不习惯在这么大的府邸内走动,如此一来,即使被人得知自己竟在一个府邸内迷了路,也不会是太羞耻的事情吧?
自认倒霉的叹了口气,他看着眼前的一幢大屋子,索性不多思考的走了过去。弄不好这便是方才进门后看到的正殿了。
濑名满走进院子里,才发现这院子里的樱花已尽数凋零,满院盛放着重瓣藤花,一片豪华绚烂的紫,绿色的叶繁若碧锦,午后的阳光下,藤花花蕊间仿若点染了明丽的金粉,暗香盈盈浮在鼻端。
这里自然不是正殿了。
濑名满没有停下脚步,反被这灿烂的紫吸引,边走着边欣叹。藤花藤下,一道风姿优美的身影正安静的独自站着,薄萌葱色唐衣与杜若的表着,衬着鹅黄色踯躅浮线绫的单袭,浓密的头发长长披下,如云霞般逶迤在薄明葱色的衣裾上,光泽有如檀木一般柔润可爱,那衣袖上的香气馥郁飘散过来,与藤花香氲交融在一处,丰韵端雅而高贵沉静。
末浓华使去了侍女,一人停留在院中清池边,池水单薄见底,沿岸几株柳树隔开了密密的紫藤。眼下她一人独占了这"水色树影",自顾引为自己的天下,抬腕将柳枝弄做绕指柔,用力一拉,水中平静的影子顿时舞动起来,连同被那高高屋墙困住的僵冷的心一起。
然后她笑了,不用举扇故作矜持,亦不用谨严怕露是非,终于可以笑得放肆自得,玩心一起,便折下柳枝轻点触水,引逗着池中鱼儿围着水花摆尾。
"人常说‘风过银铃笑,盛似靡音遗',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一把属于男人的赞美声自身后响起,末浓华惊吓得忘了打开扇子遮掩便回过了头,手中的柳枝飘落于池,起了个涟漪,鱼儿惊的沉进水底。
先入眼的是一双带笑的眼、俊朗的容貌,末浓华这才发现此人从未见过。但即便是客人,也不该不遵礼节,如此不顾避嫌之仪的直视陌生女子。
她打开扇子遮住脸颊,先前的慌乱在他随意的笑中沉淀,"请问来客何人?"
"我叫濑名满雅乐允,是凛君的朋友。"濑名满未察觉她的避嫌,仍旧步步接近。
应对直坦、举止率性,看来并非长居官位之人,亦非贵族之后,末浓华心中对这男子做了初步的结论,见他逼近的身影,不由得侧过脸。
"凛君已随我父亲入内里议事,倘若濑名雅乐允要去居云院,可经那小径一直往后方前行,便见居云院了。"她伸手指着一条路线。
濑名满一步踏前,追寻着末浓华左闪右避的脸,十分的不满与疑惑:"为什么要隔离距离?这么脱尘绝俗的容貌,应该自豪、不吝于向人释放你的美丽才对。"
想起自己平日接触到的民间女子,稍有姿色的,连走在街上都带着搔弄风姿之意,眼前这位真正绝艳的女子,怎么竟让当自己的美丽是羞耻的遮挡起来?
末浓华错愕的看着那放大自己眼中的俊容,想到这男子竟这般轻浮,脸已经烧红了,半是怒,半是羞。
"雅乐允若明白男女的避嫌之礼,自不该说出这种轻率廉耻之言,这等行为实在让人汗颜。"几乎是出自挑衅与责斥,她放下遮脸的扇子,昂着头,让他不会错过她眼中的轻蔑。
"我来自平凡家族,几日前才做了雅乐允,当然不清楚上流家族的礼仪。"对于她的讽刺他没有一丝的恼怒或羞愧,反而笑得更开了。"而且,如果我处处遵守礼节,今天又怎么能见识到小姐人景相融的美丽呢?"
即使嘲讽,亦让这男子满嘴的赞赏,倒弄得她不好接话了,原想一个人清静回思,却让一个陌生且不惯礼教的男子闯进了独思,自己又推却不得,这该如何好?
才想说些告别之话准备回屋,就见濑名满折下一片柳叶放至嘴边,末浓华咽下了已到唇边的话,惊讶的闻及那小小的叶片中,竟逸出了一段别样的旋律。
一片小小柳叶,自是无法吹出何种华丽绝妙的段子,濑名满先吹了一小段活泼坦荡的水宇瓶调子,虽然怪异,倒也沁人心肺,末浓华觉得并不可厌,而后他似乎玩心大起,随心便转了个平调调子,听起来简直是不像话了。
末浓华禁不住抬扇遮面的轻笑出声。
笑音娇细得几乎难以闻及,桧扇上端露出的脸颊莹洁如玉,皎皎之色与那翠柳紫藤相应,让濑名满失魂的沉醉在忽如其来的脱俗惊艳中,手中的柳叶掉落至地了也不自知。
叶曲骤然停止,末浓华亦回过神来看向他。目光相撞,她愣怔了,而后迅速的别过了头,有种被人揭露了自己私密的困窘,红潮晕染了白皙的面孔。
"我、我要回屋了。"几乎是失态的出口,亦忘了按礼节行礼,末浓华羞恼得不若一名受礼教十几年的女子般疾步朝屋子走去。
而濑名满,依然溺毙于她绝美绮艳的笑靥中,半晌才晃过了神,口中边大喊着"等等",边飞快的追了上去,压根忘了今天自己来太政大臣府的目的。
他还未问她的名字呢!
5
下午时分,景殿唤人叫来了臧江凛,两人坐在丰乐院的旁廊边,聊起了一些关于申乐试演会那夜丽景殿怪象之事。
"言下之意,你是说我有操纵恶灵的能力?"
景殿看着臧江凛抚摸着草稚剑上八岐大蛇的图腾,语气无不诧异。
臧江凛将剑交回景殿手中,点头回答:"你的灵能未能觉醒,但身边亦会时有骚灵发生(灵能者无论觉醒与否,其能力会因情绪变化不自觉的泄漏,导致身边发生异常事件的现象)。此剑留在了你的身边,是抑制了你自身骚灵,亦为大内里、为平安京民众造福不浅。"
为人造福?这是何种说法?当他是妖孽吗?
"你当我是异端?"想看看他那双目光如炬的细长双眼露出怯懦的神色是怎个模样的。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非常无聊,但景殿止不住这样恶劣阴翳的心思。
"你自然非异端,"臧江凛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了:"只是,将灵魂献与恶灵之人便是与寻常人相异,人挡斩人佛挡杀佛,那气势与霸气舍你其谁?"
"既然如此,你今日在清凉殿上护我为何?你希望我迁入昭阳舍?" 景殿的眼中隐约泛起一种诡谲的阴森目光,这样思想的人与其他为各自利益恭维他的大臣有何不同?
臧江凛摇头,觉得[希望]这词是种偏见,"并非希望,只是更为折中。试问成为天皇,最首要要求为何?自然是要坏!"
景殿忽觉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
自认为景殿此刻的表情是洗耳恭听,臧江凛便继续道:"过于善良无法立命于君王之家,更何况成为天皇?是故,乖张、别扭、桀骜、霸道,都可作为统领者不错的特质,基于以上几点,我认为内里中,只有你有成为天皇的资格。"
啪嚓!脑海中响起雷鸣,景殿霎那间笑得俊美无匹、昏天暗地、日月无光,轻柔的启口:
"你可以--"滚了!
关键词还未吼出来,臧江凛便插了嘴:"只是你自身的灵能被抑制,要千万小心被吞噬才是。"
未曾料到臧江凛竟忽而又冒出差之千里、与他性命攸关之话,景殿只得把未出的话咽下肚,收起了锐气千条的笑,问:"吞噬?"
"无论恶灵抑或鬼魅,它们当中许多可依靠吞吃同类提升自身能力。人群中的灵能者,则是同类外、 另一种极佳的食物,吞噬灵能者获得的能力,更甚吞吃同类,"臧江凛看向景殿。"尤其是对自身灵能无觉悟之人。"
"如此说来,我与速舟君都是这样之人了?"
"初时见你我便深感好奇。你身后跟着许多恶灵,但它们无半分害你之意,且随着你的一举一动、一思一想强大或削弱着其邪恶之气,故我猜测你具有操纵恶灵的能力,只是体内天照大御神血统抑制了这能力。及见草稚草,让我益加确信,而速舟君亦是因跟随了能约束恶灵的你,故至今未被妖孽吞噬。"
景殿心中恍然大悟,莫怪这臧江凛可轻易读取他的心绪变化,却总是天真愚憨的吐出不敬之语--那是根据他身后恶灵的消涨之势判断他当下的情绪,而非真正明白那情绪变化由何而来。
"尚有一事,你要特别留意大皇子的一举一动。"
持宗皇兄?"他有何事需要我特别留意?"
"今日于清凉殿,由他谈话举止间流露出一股瘴气,虽浅淡却绕绕无绝。退朝离开后我便在他身上施了咒。"臧江凛问:"大皇子身边可有何种古怪之事发生?"
"监视自己皇弟、无数次栽赃嫁祸可算古怪之事?"景殿冷笑,除政事外他从不关心皇兄身边有何事发生。"莫非他与那夜之事有关联?"
"我暂时尚未看出有何关联,那瘴气亦未必来自他本身,可由外界、外人带来。只是流着天照神血统的大皇子竟一身瘴气,因此我为他施了[反噬咒],保他不被术者伤害同时亦保他人不受他牵连。你有草稚剑在身,他伤不了你的。"
景殿举起草稚剑仔细打量,道:"当年这剑交至我手中,我只不以为然,自认它对我无任何意义,未料到它竟包含这般善意,亦意想不到宗观主持大师对仅见几面的我如此关注爱护。"
母后未过世前,他曾多次护送母后去东福寺朝佛,在东福寺与年迈的宗观主持曾有几面之缘。景殿不自觉回想起那时宗观主持慈祥得仿佛容纳洗涤世间所有丑陋罪恶的脸上,浮现的别具深意笑容,此刻才真正体验到所谓灵能大师未雨绸缪的强大能力究竟到达何种境界。
"尚年幼时,面授我知识的第一位大师便是宗观主持,他对事情发展向来有独特见解,只可惜未到两年,他便因身子不适终日抱恙卧床。在他晚年仍可在他榻边受点化之人少之又少,皇后或是其中一位,这必定是她的善良打动了主持,亦让他将镇寺神器经由她交给了你。"臧江凛朗然一笑。"可见,你有一位爱你的母亲哦。"
景殿微愣,抚着草稚剑,遥看着院中的已大半数凋零的樱花。四月快至中旬,迟开的几株樱花也将过灿烂的期限,带着绝望气息更加盛放,阳光中,篱墙下,带露的薄命之花,自顾自的开得无比光华灿烂。
母后--关怀着他吗?晓事以来,他没有一丝被母后拥抱的记忆。母后总是一袭青衣的坐在佛前,袅袅青烟中,她雅致动人的脸沉静无波。当他看到自己的异母兄弟妹被各自的母亲搂在怀中宝贝溺爱时,他已经学会对自己的父母漠不关心了。
那样无情的母后,直至临终前,才把他唤到了寝室,和着一句"对不起",将草稚剑交到了他手中,那风华绝代的脸上弥漫的婉约让他无从理解。倘若这便是给他的温柔,也只会稍纵即逝不是?一切皆随她美丽眼睛的闭上而消失殆尽,所以他继续堕落,没有再去深思母后那昙花一现的温柔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便是所谓的母爱么?"他不禁低喃。
臧江凛闻言,轻斜着头一边思虑一边回答:"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因此不解何谓母爱。但宣仁大哥把哥哥与我带回源府,他与末浓华给了我们一个家,他们便是哥哥与我的家人了。"
"有家人的感觉极好吧?否则你怎会长成这等天真无邪。是啊,倘若曾体验这感觉,我又怎会长成这般?"飘零的樱花落在臧江凛如水的青丝上,景殿伸手捻下一瓣,沾染了风雅公子的灵气后,花瓣也仿佛带上了眩彩活色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