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拉尼!"男人慌忙抱起受惊的儿子,一边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将惊恐的眼神移向卡尔迪身后的男人。儿子嘴里伴着断断续续哭声的仍是一句句让人匪夷所思的"怪物"。
怪、怪物?
打碎心里努力伪装的坚强和冷酷,支离破碎的面具再也遮不住他的丑陋,韩海羞愤的紧握着拳头,全身颤抖个不停。
"滚!给我滚出去!"卡尔迪咬牙切齿地冲着他们怒吼。如果不是怕韩会生气,如果换做从前的他,这两个人早就--
他忧心地转过头来,想拥住身后明显抖动个不停的身体。"韩--"
韩海突然一下子窜出去,搞不清方向的他撞到了门边的墙壁上,跌坐在地。双手抓向空气,抓向墙壁,抓向敞开的门边。
"韩--"卡尔迪急忙奔上前扶起倒地的他。韩海却在站起身后猛地一把推开卡尔迪的身子,凭着本能意识向门外跑去。
"韩--"
怪物、怪物、怪物!
像紧紧缠绕的符咒贯彻在他的脸上,他的心里。无法拔除的刺划遍他的全身,血淋淋的痛。
一个五岁的孩子,一个最真诚的年龄,最真实的反应。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他的脸,他、他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
韩海不敢去想,他只有不停地奔跑。他要远离,永远地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那个人。
"韩--"
"韩--"
即使是在人声鼎沸的商场,他也能远远地听见这一声胜过一声的疾呼。卡尔迪,你还要抓住我吗?有着怎样的决心让你发出这些撕心裂肺的喊声。你还是想要把我拉回你身边吗? 不是责任、不是同情,不是担忧、不是伪装,只是要、只是发从心底的要我回到你身旁。卡尔迪......
怪物,一个和怪物没有什么区别的人,你到底要来做什么!
卡尔迪,求你停手吧!停止那些喊声、停止你的脚步。在这一秒,放弃。让已形同废物的我就这样、就这样跑出你的世界。离你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卡尔迪,求你了,放了我 ,放了我,我就能--
他撞到了别人身上,棒球帽被碰到了地上。
"啊--"他听到了对方的声音,他疲惫地逃离。
"啊--"
"啊--那个人--"
"上帝啊!"
人类的语言真是复杂万千,可用在他身上的只能是近乎相同的几个单词。
他遮不住自己的丑陋,只能任这丑陋展现在世人眼前,腐化别人的眼睛。鬼怪般的容貌犹如过街老鼠,犹如瘟神疫病,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却--
有一道声音紧抓着他不放,从来没有放弃过。
"韩,你放心,你的脸一点都不难看,伤口在一点点愈合,结疤后会很快掉的。"
"我的韩越来越漂亮了。"
"真的,韩,你是世上最美的人。所以,我才不会让你跑掉。"
抚着这样一张脸,你的谎言动听到让我认为也许我的脸并不如我想的那么糟。午夜的深吻,你又是如何将你温热的唇贴上这张令人惊声尖叫的脸。
卡尔迪,放了我吧!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只有黑暗,侵蚀人心的黑暗,被人称作怪物却无力反驳。我的心,我的心--
我也是有心的,不是无坚不摧的铜墙铁壁。这样活着,被你抓在手里这样活一辈子,我宁可--
卡尔迪,放了我,放了我,我就能找回光明,找回容颜,找回--自由。不被你束缚的自由。
玄风,只有一次也好,让我感觉到我活着,带我走,求你,带我离开这里,带我,离开--
卡尔迪的笑脸、卡尔迪的手指、卡尔迪的怀抱--一起,消失吧!
"韩--"穿过卡尔迪惊恐万分的喊声,韩海的双脚踏空,整个身子跌向了自动扶梯。
"韩、韩......"卡尔迪发疯地冲下电梯,来到滚落地上的韩海身边。紧张地抱起他,撩起他的头发,察看他流血的额头。"韩、韩......"双手不自觉的发颤,这份重量太轻,轻 到没有真实感。韩、韩会--
绝不可以!
"韩,韩你醒醒,韩,你醒过来,韩--"
韩海吃痛地睁开双眼,黑暗中感受卡尔迪的伤心和恐惧。
还是不行,没有卡尔迪,他什么也做不到。
逃不开的枷锁,竟可笑的成为他唯一的依靠。而这依靠,也正是他失去一切的原因。
"卡尔迪......"他的声音虚弱、悲伤、绝望。
"韩,我在这,我在这......"太好了,韩没事,韩还在,韩不会离开他了。
寻找到声音的来源,他闭紧双眼,猛地推开男孩的身体。
"韩,"跌坐在地的卡尔迪诧异地望向他。
"够了吧!"处在爆发边缘的男人冲他吼道,"韩、韩、韩,你这样一直叫个不停,到底要叫到什么时候,我早就、早就受够了你的声音。别再叫我、别再叫我!"
你的声音对我来说有多折磨。有它在一天,我就要活在地狱里。有它在一天,我就要继续受煎熬。我只是想要松开你的手,就那么难吗,卡尔迪!
"韩,你怎么了?"他不懂,韩到底是--
"放我走吧!卡尔迪,让我自生自灭。别再管我行不行!什么喜欢,什么该死的喜欢,统统见鬼去吧!对着我这张脸,这张像怪物一般的脸,你怎么还能说喜欢,你怎么还说得出 喜欢!"
你的喜欢无疑不是最尖锐的讽刺,你还要我再羞愧多久。
"韩--"卡尔迪激动地大嚷,"你别胡思乱想,你才不是怪物。韩不是怪物,永远都不是。那个是小孩子的胡说八道,韩你--"
"卡尔迪,你别再骗我了,行不行!小孩子?哈哈......"他悲凄地狂笑出声,"一个五岁的小孩都比你诚实。我不懂,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还要抓着我不放,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你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给不起你。一个最卑微的人,只能乞求该有的自由。我想给的人,他不要;我不想给的人,却又拼命索取。卡尔迪,如今,我还能给吗?已经被毁坏的我,什 么,也给不了了。
"韩,"卡尔迪低垂下头,眼眸锁上深蓝的忧郁,"我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我要的,一直都没改变过。从我出生到现在,唯一从心底想要得到的只有--一颗心。一颗很美 、很善良的心,一颗唯一真正想和我在一起的心,虽然明知我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这颗心,可是......只要让我能抓住拥有这颗心的人也好。每天让我摸摸他的脸,不管那上面有多少皱纹和伤疤 ;每天让我听听他的声音,不管他是不是一直在痛骂我;每天让我牵着他的手,不管那手是否正努力挣脱;每天让我跟他说一句‘我爱他',让我告诉他,我会永远爱他,不管他 是不是这一辈子都不会爱上我,只要让我能告诉他,亲口告诉他,这样就好了。"吸吸鼻子,卡尔迪试图靠近韩海。
痛苦地别过脸,韩海低下头。
周围有多少人在围观,纷纷扰扰的议论割伤他的神经。明明已经很脆弱了,明明已经再经不起打击了,为何还能再听进卡尔迪的心声。
这是一个丑陋的男人,天主给了他惩罚,把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可是,不忍他有再多的悲伤,赐给他一个痴心的男孩一直守候。
卡尔迪......你可知,我有多不想要这守候。
"永远有多久,你想过没有?"
"到我和韩一起死去的那一天。"
韩海好想睁开蒙黑的双眼,看清男孩脸上的倔强。可惜,他做不到......
"卡尔迪,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好人,我是有可能把你推向地狱的男人,放了我吧!我不可能、绝不可能会和你走到永远!"
"那就让我跟着你,默默地跟着你也好,你永远不再看我也好,只要你......别离开我的视线,韩......"吞咽下哽咽的声音,卡尔迪好想抓着他的手。
"你为什么总也说不通!"韩海无奈地冲他吼去。
有人费尽心机把你往外推,而有人却似珍宝般把你锁在身边,总没有最对的时机和最对的人。所以,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幸。
"你喜欢我什么,喜欢我这双瞎眼,喜欢我这张烂脸,喜欢我被人叫做怪物,喜欢我被你玩在手掌心,活得生不如死,是吗?是吗?一个毁了容的瞎子,你喜欢我什么!!!"
而我,只得将这不幸努力推离我的世界。我不想再痛苦不堪地活下去了,没有爱的束缚,再多感动又有何用。
卡尔迪,光明和黑暗永远融不到一块,我和你,走不向共同的夕阳。
"韩!"卡尔迪猛地站起身,狠擦过发痛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吼道,"瞎了眼又怎么样,毁了容又怎么样,别说是一个毁了容的瞎子,就是一个断了腿、断了手、瘫在床上的植物 人,我也要你,我也要你,我也要你!这些到底算什么,你以为我会在乎吗,我是连你的命都要相随的人。你要是敢死在我前头,我就是把灵魂卖给魔鬼,也要追你到另一个世界 。韩、海,你别再说任何想让我离开你的话,一味的把我往外推,我就真的那么讨厌吗?我只是喜欢你、只是喜欢你,就真的那么讨厌吗!!!"
卡尔迪......
韩海无言以对,沉默地闭上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任额头的血流向颈动脉,在那里,有跳动的真实在提醒着他--他还活着,活在卡尔迪坚持的世界里。他逃不开。
有一个叫卡尔迪的王国,他被深深地关在里面,享尽荣华、受尽呵宠,却永远也迈不出这个国度。
他没有眼睛,他快忘记国王的样子时,有一双手引领着自己去触摸上帝塑造的最完美的脸孔。
他没有俊颜,他羞愧地请求离开时,有一个声音将他铐牢,"我喜欢你,每天每天的喜欢,就算到了下一世,我也不打算放开你的手。"
"韩,我喜欢你......"
"韩,我喜欢你......"
"韩,让我告诉你,我喜欢你。
--这就是,我的幸福--"
卡尔迪,有那么一天吗,你看够了这张丑颜,受够了这双瞎眼,忍够了这副脾气,你不再喜欢我,而主动交出你王国的钥匙,请我搬离......
会有,这一天吗......
我爱你
到医院包扎好伤口后,回到下塌的酒店,卡尔迪帮韩海洗好澡,便吩咐服务员送来了晚餐。
轻轻晃动手中的高脚杯,浓郁的酒香顺势散发出来。摸索着靠近唇边,浅尝轻酌,从淡雅到甘甜的醇香在嘴里扩散,再慢慢滑进喉咙。
"韩,你累吗?如果不累的话,我带你出去走走。夜里的空气也很好。"吩咐服务员端走餐盘,卡尔迪满面笑容地说。
"出去吗?"韩海静静沉思了一会道,"卡尔迪,我可以走吗?"
"嗯?"卡尔迪疑惑地望着异常冷静的他。
韩海站起身,"如果不借助你的力量,我能走多远?"
"韩,我--"
"你看着好了,坐在那里看着,不要动,也不要扶我,摔倒了我会自己爬起来。我想知道,没有你,我究竟能走多远。"
是寸步难行,是异常艰辛,是如履薄冰,抑或是不可能的行走自如。
不管是什么答案,我都要知道结果。
深吸一口气,韩海坚定地迈出步子。他没有像一般的盲人那样伸出手,尝试触摸周围的东西,而是努力的克制着这种本能反应,双手下垂在身体两侧,紧握成拳,像一个健康的人 一样行走。虽然步调稍慢些,但他就是要昂首挺胸。有一天,他一定要这样走出这片禁锢的土地,走出荒凉的心所营造的温室。他不做被人精心呵护的花朵。
一步,很好;两步,还可以;三步,就这样下去;四步,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五步,他可以办得到......
失去了卡尔迪,失去了卡尔迪,他也--
"嗯--"随着一声闷哼,他跌倒在地。
"韩--"卡尔迪急慌慌地跑到他跟前,拉起他的胳膊。
"走开!"韩海满面通红地吼道。
"可是韩--"
"我叫你滚你听不懂吗!"重重地拍打地板,不留情面地呵斥身边的人。
卡尔迪闭不做声,悄然退回原来的位子上。
揉揉发痛的膝盖,韩海忍痛站起来。没关系,不过是一次摔倒,再爬起来就没事了,重新再开始。
一步、两步、三步......再多走一步也好,比上次多一步,每一次都多一步,总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
"韩,小心,前面有椅子。"卡尔迪忧心地出声提醒。
韩海停下脚步,深锁眉头,"谁要你废话,给我闭紧嘴巴。"
"我只是--"
"如果做不到,就给我滚出去!"
黯沉的神色下是挂满伤痕的心,卡尔迪如海的蓝眸渐渐垂下,失去光彩。
卡尔迪,再对我失望一点吧!
韩海避开椅子,向前走去。
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关灯睡觉时从没觉得黑暗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因为深信一觉醒来就会得到光明,所以--
他总有一种错觉,再迈开一步,他的眼前就会像突然来电一样,亮堂一片。
怎么可能就这样一直瞎下去。
黑暗,是什么?无论多么努力睁开眼睛,能看到的只是这一团迷雾。有害怕、有无助,每走一步都会有心惊胆颤的感觉。好像只有自己站着的这一小块地是安全的岛屿,周围都是深 坑、陷井,迈出一步,都有可能伤痕累累。好希望有一双手,可以毫不松懈地抓着他,带他离开这里,远离一切恐惧。
可是,他不能,亲自推开那双会给他安全感的手臂,他只能靠自己了。
我相信,我深信,我能走出这泥沼,在没有你的黑夜,独自行走,笑着结束与你的羁绊。
短短二十分钟,在不足五十坪的房间,韩海已经摔倒了七、八次。磨破的膝盖、带血的手掌、破皮的脸颊--不管受多少次伤,他总是靠着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好像冥冥中有牵引着他的力量,他可以毫不气馁地继续走下去。
"啊--"被倒在地上的椅子绊倒,韩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卡尔迪猛地站起身,牵动身后的椅子倒向地面。攥紧双拳,暴怒的情绪使他再也坐不住,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而不断起伏。"够了!韩--别再折磨你自己了,你还要摔几次才甘 心,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一次一次,不停地弄伤自己,你要向我证明什么,我连扶你起来都不被允许,这样的演出--我不懂,为什么非要弄痛彼此的心才肯罢休。
"意义?"韩海咬牙忍住疼痛,勉强强撑起身体,受伤的膝盖却再也不想听从他的使唤,连带将身体带向地面。
"韩--"卡尔迪刚想上前,却在想到他之前的话后,停下了脚步。不甘地别过脸,这样的画面,他实在不想再看。
"我能有什么意义,"他干脆趴倒在地上,让疲惫的身体得到短时的休息。"一个没用的瞎子,还能做什么。哈哈......"凄笑两声,"我只是想靠自己的力量走几步,我怕时间久 了,我连怎么走路都快忘了。"
"韩!你的眼睛是看不见了,也许永远、永远都看不见了,可那又怎么样!靠自己的力量?你想做什么呢,不会走路,还有我啊!我可以抱你一辈子,你根本不必要靠自己去做什 么,一定要这样折磨我吗?"
"哈哈......卡尔迪,你终于跟我说了实话。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闭上空洞的眼睛,死心地悲戚。"卡尔迪,你真的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
口口声声的一辈子,我真的听腻了,就像一个两岁的人总是将"我小时候......"当成口头禅一样幼稚。
"我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