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并未期待他能回答,"反正我们不久之后还会见面的,不如到时来个正式点的会面,而且......即使你现在是人,也不会不下意识关心自己的本体吧。"
"‘炎玉'之利天下未有一兵刃可与之抗衡,我的担心是没必要的。不过仍是后会有期,"他行了一礼,"届时我倒是会告诉你一点你想知道的事情。"
他挥袖而去,极尽潇洒,带着炙烈的炎风。
三月初三,看来每年都没什么好事,此时我已是兴趣萧索,意兴阑珊,"翡翠,我们不如归去?"
"好。"
我相信翡翠是最善解人意的,随便任何人有心事都瞒不过他,即使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
我回到拥剑山庄并未过几日便收到了拜帖,打开来看,烫金的三个字"言无忧"出现在眼前,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名讳。
我叹了口气,他终究是找上门来了,"请他到正厅。"
于是我走过回廊去正厅,我还记得当年我也是这样去找他的,我们还讨论了一下"无忧"的问题。
我蓦然抬头看见他低下的脸,他的眼眸微敛,那本该无忧的眉目间充满了忧伤。
我略一侧身向后看去,炎玉的脸露了出来,正带着狡黠的目光看着我。
"欧阳庄主。"言无忧看见我就起身迎了出来,我抬手又将他引回了座位。
看了一下炎玉,"这位是......?"
"哦,这位是春霖的......朋友,姓颜名尉,彦页颜,‘太尉'的‘尉'。"言无忧介绍他的时候显然有些生疏却又似乎在撇清什么,而其中的那个间歇是什么意思?
我真不明白,他们应该是有点交情的吧,难道是因什么特别的原因而老死不相往来?
"颜尉?从未听说过你啊?"我问得语气奇怪。
颜尉......真是个欲盖弥彰的名字。
他倒是回答得避重就轻,"那是因为我与他结识的时候你不在他身边,所以不知道。"
我装作恍然大悟地样子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然后转身问言无忧,"言将军此来拥剑山庄有何事?"
言无忧一脸凝重地打开自身携带的剑匣,里面是一把通体白莹的玉剑,只在剑身上有一道红痕存于剑理,看上去像是血的痕迹。
若是两年前我可能会赞叹这把剑,但......这个假设不存在。
"此剑名‘炎玉',是春霖的......遗物。我想这个东西还是你保存比较好就送上来了。春霖他是不幸遭遇火灾。"
祝融之祸吗......一个铸剑师死得其所的方式。
你......怎么就这样离开了呢。
我无意中一瞥颜尉,又问言无忧,"言将军,不知你在邶国可有成家?"
"一年前的事......"言无忧一脸疑惑,"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一路辛苦言将军,请去客房休息。"我召来下人带他去,又回头对颜尉说,"你跟我来。"
我抱起剑匣向后园走去,一直走到了藏剑阁。
用脚踢开门刚迈出一步......颜尉拉住了我,"我有说让你把剑封存在这里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这是我兄长留给我的遗物,我乐意放在这里。"
"可那是我的东西!" 颜尉怒气冲冲。
我回头看他,"你的东西?是否你自己所有,你心里清楚。我是拥剑山庄的主人,自然有处置东西的权力。"
"呵!" 颜尉大概是难得遇见一个和他犟的人,一脸难以置信,"你的身份是否让你忘记了你本身并非强大。你这虚伪又不能派上什么用场的头衔别人忌惮,对我而言并不算什么。"
他的手捏住了我的肩胛骨,"你知不知道我用一下力就能废了你。"
"哦~~原来你很厉害。"我看着他的眼睛,"碰巧我欧阳秋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你信不信若你照你所说的做了,你就别想活着走出拥剑山庄半步。"
他的手劲略松,可还是未放开。
"我当然知道身份的高贵不代表自身力量的强大,但一个人既然有身份就会有理由。拥剑山庄的庄主为何不是兄长而是我,你可知道理由?"
"因为你是一个‘手段狠毒的危险份子'。"
他的回答似曾相识,这好像是兄长经常引用来对我说的话。
"你的兄长对我不只一次的说到你,他说你像极了曼珠沙华。"
彼岸花......艳丽、魅惑又危险,兄长你怎么这么没眼光,我明明是像爱显摆的桃花。
我一松手,剑匣猛地立在地上。
我按着剑匣,"不就是想要这把剑,我给你又如何?"
我松开手,剑匣向颜尉那边倒去,颜尉用手按住它,而手也离开了我的肩膀。
我舒展了一下胳膊,"不要对人太暴力,否则不会有姑娘喜欢你的。"
"谁稀罕!" 颜尉将剑匣夹在手臂下离开。
唉,真可惜,多优秀的人,竟与我有同样恶劣的性格。
"翡翠,他真的是你的兄长?"我回头问翡翠,个性简直天差地别嘛。
可翡翠点头,"我们是璞的时候就在一起的,曾在山里住了五十多年我才认识他,他一直很寡言,后来才好了点,与我有几百年的交情了吧。"
几百年......我垂下了眼,真是个漫长又久远得遥不可及的时间。
"走吧。"我走出藏剑阁把门关好,然而在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拥剑山庄的第一把剑--"化外"。
为什么会想到他呢?难道是什么预兆?
我低着头走过后园站在荷塘前,里面的荷叶新发,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明明是个生命的季节,为何又要夺走我亲人的性命。
我用手揉了揉眼,眼酸酸的。
只有放下了所有事,松弛了心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亲人逝去后心里的空虚,我的手足至亲......
突然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忘记悲伤的感觉。
深吸一口气,我想把这如潮的悲伤逼回去......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我伪装的坚强在人后根本不复存在。那个梦境果然是颜尉所带回的讯息,你在离开这里后音信全无,好不容易他回来了,却只带来你的剑和噩耗。
你竟然连一把骨灰都不留给我!
你恨我未能让你手刃陈玫的仇人,还是我让你知道了真相?
所以你离开,所以你与我相隔千里两年不见!你一定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秋叶,大公子给不了你解释。你不要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为了一个人生命的消逝而伤心一辈子啊。"翡翠长叹一声,"也许身为人是很幸福的,数十载就可以摆脱一切,而有些......却要留守千年。"
我看着他,笑了,"我并没有难过,只是一时的情不自禁而已。"
远远地就看见下人走过来,又有什么事?
"庄主,客人找你。"
根本不需问是哪位客人,这么有礼貌的肯定是言无忧,若是颜尉的话就直接过来了。
我找到言无忧的时候他正坐在窗前发呆,眼直直地望着房外的垂柳,不知在想什么。
"言将军。"我干脆把他的魂唤回来算了,若等他回神,我恐怕要站到晚上。
他茫然地看着我,"庄主来得好快。"
是你发呆的时候过得很慢吧,连时间都静止了。
"言将军找秋叶有什么事?"我坐在了正对着他窗户的大石上。
"其实,我是想说我希望你把那剑给颜尉的。"
呃?我做的事这么有预见性吗......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好在颜尉面前说的理由。
"我猜那把剑是想铸给颜尉的。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虽然我在他铸那把剑前根本没听说过颜尉。"
那是当然,因为"炎玉"就是颜尉的本体,过去你根本看不见他。
"可是我第一次见他竟是在春霖的......床上。"他看着我,眼中竟然含着伤痛。
言无忧苦笑,"原来他们是一对,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我本以为他离开拥剑山庄是为了和我在一起......"
"我在新婚之夜抛下公主去找他,却看见他把我不认识的颜尉按在床上拥吻。"
"我想,如果我当时拒绝他随行回邶国的话,是否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而且你看......颜尉的名字不是可以念成‘炎玉'的吗?我都快疯了!"
我才是快要被吓疯了呢,这简直是出乎我意料的经过。
"他应该是遗憾你的背弃在寻求安慰,他并不爱颜尉。"
我回答肯定得让言无忧吃惊,"我并未背弃他啊!"
"你的婚姻对他而言就已经是背弃了,我明白公主你是不得不娶的,可对他而言不是。"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索性全说了吧,"也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你有没有发现颜尉长得像谁?"
言无忧看着我,显然是自己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我也没期望你能想就是了。
"你有没有发现他有与你相似的眉眼,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是不是很像你,还有他板着脸的时候......"
我是不是该说实话,其实颜尉更像是陈玫,特别是气质上。
言无忧将脸埋在手臂下,"是吗......?或许我们本应该诚实坦白一点。遗憾总是要付出代价,我们本可以在一起的,我们本来不必这样的。"
后悔了?你何必要后悔呢,我们谁也不知会把路走成这样。
"可是,人间美好只是片刻,即使你与他相守又如何?"我起身离开。
也许你们在一起后反而不如先前所愿呢?
我明白这个问题是出在我兄长身上的,他仍对陈玫念念不忘,而且对颜尉这样......
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房前,就看见颜尉坐在里面。
看见我,他开口:"为什么不对他说实话?"
我有些惊讶,轻功真可以啊,而且你在旁边听了那么久......言无忧那个样子,心烦意乱,魂不守舍的就算了,竟然连我也没发现你。
我笑了笑,"说什么实话,把拥剑山庄一脉不是寻常人的事告诉他?还是说出你是个剑魂......曾经。"
看见他明显不悦的目光,我加上了最后面两个字。
颜尉哼了一声,"为什么不把他喜欢的人其实是陈玫的事实告诉他?"
"人都已经死了说这些干什么,伤人的心,还是让他留下点美好的回忆吧。"
话说出口我都有点异议,这算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历史都是人编的,话都是人说的。反正想的人乐意怎么想都随他,何必弄得大家都愁眉苦脸的?"我抬起头望着他,"恨我们吗?"
颜尉似乎很惊奇我会这么问,"恨你们?为什么?......你说你兄长吗,即使我恨他又有什么用,谁让他是我的主人。于情于理,我都没理由的,更何况是他给我了实体,取心头之血弄不好会死人的......一命换一命,就相抵了吧。"
我摇头,"何必呢,我看得出来你眼中的仇恨意味那么强烈,而兄长让你有实体的目的也并不纯粹,你恨他是应该的。若说你恨我......你也能认为若不是我拦着他,他可能会和陈玫在一起,而你,也就不用存在了吧。"
"我再恨又能怎样,杀了你?除非我不想活了。我可不像别人当你单是拥剑山庄里只会打铁的庄主。"他走过来一把抬起我的左手,我左腕的金环露了出来,金环上的水晶在阳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彩,正面有一个镂空的莲花图案。
看起来不过是一般饰品,你竟然能发现......
我收回手放在身后,"眼力很好啊,你认识‘莲花'的人?"
"我只不过是请你帮我一个忙,准确说是我朋友请你帮他一个忙。"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念道:"他让我给你说......‘四围不尽山,一望无穷水'。庄主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这个朋友竟能遇上这么麻烦的事吗......这句话是‘莲花'的暗语,不过是不能让你知道的,不然我就没法混了。"
我走去打开窗,正好翡翠就在外面,"翡翠,我们明日可以出门去玩了。"
回头问颜尉,"你那个朋友在什么地方?"
"很远,在召国。"
我笑了,"我听说召国的竹子与陈国的桃花齐名,而景色又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不知是否真的如此,但总算可以去看看了。"
颜尉似乎不以为然地沉默。
怎么,不能当旅行吗?
我看着颜尉,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兄长你究竟是铸了怎样的一把剑,你又赋予了他怎样的内敛才可以能压抑住这么强烈的激动,他没有表现出来未必代表我不知道。
他似乎比我更像是一个"手段狠毒的危险份子"吧。
章九 青凤
我坐在马车里快要被上下颠簸得昏过去,谁会想到召国远在西南之地,丘陵山地出乎我能忍受得多。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应该留在拥剑山庄等那个人自己找上门来,而不是我们千里迢迢地奔去找他。
我抬头看见翡翠坐在窗口极其开心地向外看着,开始有点遗憾为什么自己不能变成一把剑,而非要忍受这颠簸之苦。
斜眼看了一下颜尉,这个始作俑者笑看着我,一脸阴险。
"喂,向里去点,我想休息。"
我抬起脚轻轻地踢了他一下,让他到另一边去,而我就终于有空间趴着睡觉了。
可惜是天不遂人愿。
此时车夫十分和蔼地探过头来说,"对不住了客倌,前面是乱石滩,过车时不能载人。我们先下车,估计走上三个时辰就可以上来了。"
三个时辰......?
我跳出去看了看昏沉沉的天,难道今天要露宿野外?
早知道是这样......
我一路上说了多少个"早知道"了?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便开始了远途跋涉,走这该死的乱石滩。
途中车夫无意中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客倌,召国边境的路不好走的,为什么不从陵江搭船沿内河过青凤江去滇城?路不好还在其次,瘴气虫蚁那么多,亏你个公子哥忍受得了。"
原来~~可以从陵江搭船沿青凤江逆流而上啊......
我回头看了一下强烈要求走陆路的颜尉,"真的吗?"
"我是想着你不是没有见过西南的竹林风光嘛。" 颜尉笑着的脸有些扭曲,"而且我们也不是去召国都滇城,去香古城必须走陆路。"
"香古城吗,那里可是个好地方,画中城啊,确实比一般的城环境好多了......"于是车夫感慨一句,然后便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我知道你去的地方多,可我又没让你介绍,你用得着讲得吐沫星子乱飞吗?!
突然,从空中传来似凤鸣之声回荡在山谷里,我极其诧异,回头问车夫,"难道这里是圣城,有凤来仪?"
"有凤来仪?我从未听说过,不过前方有个村落,你可以问问他们。"车夫似乎有点害怕的样子,"不过客倌你得对他们客气些,召国这个地方的人笃信鬼神,万一拿你去当祭品可就有来无回了。"
原来这个地方还有活人献祭......
我是该说这里民风淳朴呢,还是说这里本就是个蛮荒之地?
向村庄走的一路上我都在脑中勾画这个村庄的样子,可真正看见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个村庄大小和陈国一个小城镇一样,而住的房屋都是用竹盖的竹楼,到处都弥漫着竹叶的香味。
召国这个地方的气候是很适合生长竹子的,好像在国境内还有一个竹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