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阴沉的女声:“师兄会选这具尸体给我们看,答案一定不简单——”
还真会拍马屁啊。
“依我之见,看这人的服色,应该是东南‘海沙帮’的人。‘海沙帮’擅横练功夫,即使被利器伤到,只要不是要害,就不至于送命。白梅观的梅花针五针齐发,留下的针痕应该排列成五星状才是。如果我没猜错,这几个黑点应该是寒雪门的追风针留下的。寒雪门自诩为名门正派,不屑用毒,而这几针也没有打在动脉上。所以最后杀死他的,既不是剑伤,也不是梅花针——”
女人就是女人,好不啰嗦!
“而是——”
声音嘎然而止。我——
江千月说:“还是我来说吧,师妹你先退后。”
跟着又是“嗤”的一声。海沙帮那人死了还被人扒来扒去的,我很好奇他上辈子遭了什么孽?
“你们看这里——气海穴上的红点。”
哈,原来是小姑娘不能看的地方。
“这……几乎看不出来。”那个清朗的声音说。
“这样浅红色的,铜钱大小的痕迹,是什么武功造成的?”
又没人回答。喂,这帮人究竟是不是出来混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恐怕是一阳指。”还是那个女子的声音。他大爷的,难道就没人教教她说话爽快点儿吗?
“不错,正是一阳指!”
说话声一出,顾亭之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不对啊,就我这样的小喽罗也知道一阳指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难道他们看错了?
还有,一阳指不是大理段氏的武功么?怎么中原有人会用?
“用一阳指而留下红印,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用的人根本就没练成!海沙帮的武功刚猛而迅疾,别人数次下手都没能击中要害,这个人却一招得手,可见非同寻常!”
哦,原来如此。
“若论此人身上的这三处伤,剑伤、针伤不见得比不上这半生不熟的一阳指弱,但一阳指贵在击中要害,才最终杀了他。所以有时候,武功强弱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能看出对方的弱点,以己之长,攻人之短。”
他说话的口气变得好……冷。
这时有个浑厚的声音问:“大师兄,有没有人是过多少招都能不漏破绽的?”
片刻安静。
“有。不过你不用怕,这样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一个。而且师父决不会派你去杀他的。”
“为什么?”
“因为师父会更乐意亲自去杀他!”
我在顾亭之的手上划了一个“谁”,顾亭之摇摇手,没回答。
江千月又说:“岁星,你去看看这些尸体里,又没有一个拇指和食指特别粗大的人。”
声音清脆的那个说:“好。”
原来他叫岁星。过了一阵,突然听到岁星“啊”地叫了一声:“大师兄,有人来过!这里有只断手被踩烂了!”
他大爷的大椿……
一阵脚步声响起,似乎所有人都进来了。我摇摇顾亭之的手,又被他按住。我暗自惊叹——这人还不是一般的能憋气啊。
脚步声停住了。
江千月说:“这里一个丐帮弟子的尸体都不见,应该是别处的丐帮弟子来收尸了。”
别处?谁说安庆分舵的人死光了的?
他接着说:“可惜,我还想找个人给你们看看怎样破丐帮的武功。”
你敢!
“总之你们要记着,死人才是我们最好的老师,因为他们全无保留。”
“那我们何不——”又是姬虹的声音。这个人,真的是越来越讨厌。
顾亭之握着我的那只手突然握紧了些,像是在安慰我。
“算了,接着看别的门派吧。”
然后……他们居然把每个门派死得最惨的那个人都点评了一遍!
听声音,像是每个人都蒙了面纱什么的,可是居然没人吐出来。
特别是江千月,听他谈尸体说伤口那种淡淡的口气,仿佛在说天上的云园里的花那样若无其事。我在心里说:喂,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我佩服到第二十八次的时候,他说:“好了,走吧。镇星,烧了。”
我松一口气。等等,烧了,烧什么?
顾亭之突然拽紧我的手:“走!”——他的声音听上去好了些,恢复得挺快的嘛。
我立刻过去,小心翼翼背起他,慢慢往前走。身后传来液体撒落的声音。难道是那个镇星在往尸体上浇油?我头皮一紧。
顾亭之小声说:“一直往前走,别怕。”
我大步踏出去。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虽然迈出的每一步都踩到了结实的地面,但我还是很害怕。
万一一脚踩空……万一这踩到了古墓里的机关暗器……
走了一段,顾亭之说:“这里慢一点。你伸手往前走,看,有没有一道石壁。”我伸出胳膊,慢慢向前,走了大概五步,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石头。
只一刹那,我就本能地收手。顾亭之说:“到了么?往右。”
我转身向右。身后传来一阵毕毕剥剥的声音,回音和原声交叠,说不出的诡异。顾亭之动了动,我赶紧把他往上抬一抬。每走一段路,他就指点一个方向,熟得跟他自己家里似的,一路畅通无阻。
还好风一直是迎面吹来的,远处的火没有跟着烧过来。
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脚下也越来越快。终于——
远处突然出现了一缕光!
虽然只是反射在石壁上的、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光,我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
顾亭之轻叫一声:“别急。”
我几乎是小跑着往前赶!石壁上,地上,微弱的光慢慢连成一片。然后,一个刺眼的光柱出现在眼前!
头顶上极高的地方,有个圆形的洞。洞口还能看到草木叶子随风摆动。
那里就是光源。
我的心凉了一片。就算我能出去,顾亭之又怎么上得去?上面又是什么地方?悬崖?山顶?下面是不是万丈深渊?
“放我下来吧,先歇歇。”顾亭之的声音里面居然一点欣喜都没有。
我把他放下,一屁股跌坐在旁边。我说:“总有法子的。”他点头:“你要出去易如反掌,还用想什么?”
“你。”
他似乎并不意外。停了一阵,他说:“荆随。”
这是我混丐帮用的名字。我点头。心里却在想:我两天前还在他跟前假装不会武功,他就一点都不怀疑我么?
还是他已经看出什么来,但是为了稳住我,才装傻?我有点后悔,听说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
他接着说的是:“荆随,你是谁?”
呵,我也常常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究竟是荆随,还是曲水镜?
——或者,我希望自己是荆随,还是曲水镜?
我反问:“你又是谁?”
——为何而来?为何没有失踪?如何支撑了这么久?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出口?
他愣住,像是在微笑。那张脸扭曲得难看极了。
我说:“不要再问了。我只知道如果我们不能从这里出去,恐怕下一个来问名字的是鬼判官。”——就算原来的出口那里的火已经灭了,我也不想再从那里走。
他点头。
我有很多事要问他,他恐怕也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看着头顶的那束光,朦胧,温暖,明亮,让人联想到极乐世界的入口。
——那外面,当然不是极乐世界。但也不会是地狱。因为真正的地狱,我已见过。
我突然下了决心,我要回去,挺起腰板站在那个人跟前。
他既然这样出现在这里,就不会和这件事没关系。
看看上面那个通风小洞,壁上并没有打磨光滑,我四肢撑在上面,可以用“壁虎游墙功”慢慢挪上去。但是顾亭之几乎不能动,我又背不动他。
他说:“你先上去,说不定到了上面,就有办法了。”
我从一片青草里探出脑袋去,明白他的意思了。那外面,山是石山,石上爬满藤萝。山风很大,吹得我神清气爽。
我冲下面喊:“你等等,我打条绳子拉你上来!”
我手里编着藤条,脑子也跟着手里的动作飞快转动。
第一,为什么各门派的高手会这么凑巧赶在同一天到这个古墓来?
第二,为什么丐帮却只派了一个长老和一个分舵的低层弟子?
第三,如果别的门派和丐帮一样,也有人失踪了……这些人到哪去了?
第四,江千月一来到这里,看到满地的死人,不但没有半点惊奇,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难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会发生?
我如果想给兄弟们报仇,没准要牵涉到他。
想到这里,脑筋打结,手里编的绳子也打了结。我像刚出水的小动物一样猛地晃晃脑袋。不想了,反正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长绳编好,一头再旁边一棵树上绑紧,一头扔下去。我喊:“顾长老,够长么?”
“够了。”声音里的中气又了多几分。
这人大难不死,肯定不是老天罩的。
我顺着绳子滑下去,手里还拿了另外一条较短的。用短的那条绳子把两个人牢牢绑在一起,然后我在沿绳子攀上去。用了好久,终于磕磕碰碰地背着他出了洞口。靠住一边的石壁解开绳子,免得他一下子跌倒。
看看周围,原来我们在那山的半山腰上,周围除了山……还是山。
怎么下去?下去了又怎么出去?我回头看顾亭之。
他说:“我只知道这里有个通风口,却没有从里面出来过。”
——意思是说,兄弟,咱要脱险还得靠你。
还得先看看他究竟伤成什么样,才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我拉开他那件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上衣:“你伤在哪里?”
不用他回答我就看见,印在他胸口一个黑色的掌印。乌灵掌。是天灵门的武功。不过遇到我,还有得救。
我若无其事地拉上他的衣服:“我先背你下山吧。”
疑问又多了一重:这人面上明明是五十来岁的模样,怎么身体却……这么年轻?
还好山势比较缓,施展轻功还算方便。我记得进山的那条路是朝东南的,所以我看看太阳,一直向西北走。还没到山脚,就听到一片哗哗的流水声。我站定,分辨出水声传来的方向,大步走过去。跟就着透过重重的枝叶,看到一条河。
河从林中淌过,河水上还漂着花瓣和落叶。河不大,但已足够。
顾亭之说:“先把我放下吧。”
我说好,把他放在岸边一棵树下,然后折根树枝,跳到河边的水草丛里捞啊捞。然后回到顾亭之那里,说:“长老,先闭上眼睛好不好?”
他一愣,居然问都没问就闭起眼睛来。我立刻伸手点了他的睡穴。倒不是想干什么坏事,只是不想让他看了不舒服。
我低头,拉开他的上衣,把兜在衣服下摆里的十几条水蛭都摆到他胸口的掌印上。这些小东西看着恶心,吸血的本领可不小。把那些毒血放掉,他这条小命就算救回来了一半。
我想我可以先下河去洗把脸。要是能洗个澡就更好了……我终于忍不住把上衣全都脱掉了,整个人都浸没在河水里。河水清澈,冰凉,仿佛能穿透骨肉,把一个人从里到外洗个干净。
上来拿起衣服,还是先泡到水里用力洗过,才穿到身上。尸臭还是隐隐约约的,看来这身衣服不能要了。我正要上去看看顾长老怎样了,突然听到一个惊呼声:“呀!怎么有人在这里睡觉?”
我冲上去,藏在树后面。
“啊!这人被一群蚂蟥咬死了!”
第三章 遇上盗版的自己
误会大了。
可怜那些水蛭,帮人吸了毒血,还要被当成凶手.我很好奇,这么笨的人是哪块石头生出来的?
探出头去,只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半蹲在顾亭之身边,眼睛里好奇地看那些水蛭,却又把头歪到一边,一脸的嫌恶。
“唉,这人一定是想到河里干什么,结果触怒了众蚂蟥,蚂蟥们齐心协力,竟然将他咬死了……可怜,可怜!”
呵,看不出来,想象力还挺丰富的,改天把他介绍给我那些写传奇的朋友认识?
“不对,我也是听到水声,想来喝口水的,难道也会这般被蚂蟥咬死么?皇天在上,师兄不要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让我遇到如此霸道的蚂蟥?!难道我命中活该如此么?”
我无语。
他的联想力也不错。
“我又怎么能怪老天呢?明明是我自己不好,竟然对师兄……我就是死一千次亿万次都是活该的!看这人死得如此安详,可见死时并没有受苦。要是我也这般给蚂蟥咬死了,倒也不错……”
我诚心诚意地忏悔:我错了,我不该玩水蛭的……那少年居然就地坐下,两只手背在眼睛上面……哭了。
“老兄,我们虽素不相识,能同死在一群蚂蟥的咀下,也是有缘……我总不能看着你死了遗体还要给这些东西糟蹋,还是先给你弄下来——”
喂,这可不行!我还要靠他们救顾亭之的命哪!
我跳出去,叫:“喂!你想干什么?”
少年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回头看我。
我俩臂抱在胸前走出去,只见他十七八岁年纪,长了一张还算精致的脸,眼神纯净,一派天真无辜的样子。
晕,这是谁家的小孩?
我脑子转一转,嘿嘿,不如——
我说:“那几个不过是我手下的小喽罗,大爷我午饭还没吃呢,你就想坏我的好事?”
嘿嘿,我披头散发一身水淋淋的扮个水鬼正好。只见他那本来就不小的眼睛霎时又瞪大了一倍,惊恐万分。
我继续走过去,逼出一张印象里坏蛋才会有的笑脸:“要不然……你看上去可比那死鬼可口多了!”
他仰后跌到:“我……我……不知道……”
表情好玩极了。
我一手朝他肩上抓去,还没碰到他的衣服,手腕上就挨了一下。几滴血飞溅出去,落地有声。
——就一眨眼的功夫,那少年抽家伙划伤我,翻身,跃到一边,动作一气呵成。我这才看清楚,他拿在手里的是一把短而窄的匕首。
天真的小孩在瞬间变成一头小白眼儿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