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个冰凉滑腻的声音说:“镇星,咱们这一路上一共杀了几个曲水镜?”
“三个。”后面那个声音说。
我提起茶壶把水往地上一洒,一闪猫腰弯到桌子底下,抓起刚被浸湿的泥土就往脸上擦。
从密密麻麻的桌子腿椅子腿人腿中间看过去,只见四只蓝绸鞋踩进门来。
他是不是也在这里?
我往脸上胡乱抹着湿泥,突然看到文越居然也跟着钻到桌子底下,照做。
我躲姬虹,他又躲个什么?
文越乐呵呵地抹着泥,一副兴高采烈:“好玩!好——”
我捂住他的嘴巴,做个手势叫他别出声,然后猫腰穿过几张桌子躲到柜台后面去。掌柜正要叫我,我掏了一块碎银子扔给他——反正是偷来的,乐得大方。
松一口气,回头就看到文越也跟过来了。
我几乎晕过去。
文越指指外面。我探出半个脑袋去看,只见两个蓝衣少年挺直腰板在门口站着,堵住了曲水镜的去路。
姬虹说:“我说,你好好的冒充谁不好,为什么要冒充曲水镜?”
我看他一眼,身上的鸡皮疙瘩全竖起来了。姬虹也算得上是个美少年了,可惜那张脸长得过分精致,身材也太瘦削了,总给人一种风一吹就倒的感觉。隔了一年没见,虽然几乎没什么变化,却陌生得像是换过了一层皮。
总不至于是他又长高了些的缘故。
跟在他后面那个,五官平平,圆圆胖胖,活像一个长了鼻子眼睛的白萝卜。
曲水镜说:“这位小哥儿,你这话就不对了。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曲水镜,你凭什么说我是冒充的?有证据么?没有就让开,别挡了我的道!”
姬虹冷笑:“哼,曲水镜已死,天下皆知。小师弟,这一个看来也没什么本事,就给你练练功夫罢!”
曲水镜仰天大笑:“好,好,果然是你们!”说着抖了抖衣袖,手里多了一长一短两把薄薄的剑,吼道:“师弟,师兄给你报仇了!”话音未落,两把剑就齐齐往姬虹身上招呼!
姬虹大约没想到他会主动出手,匆匆忙忙地拔剑应付,一下子便退到外面去了。那个“镇星”也动手帮忙,只听到一片兵器碰撞的叮当乱响。
店里的人全围上去观战,只有顾亭之还在桌边坐着。我说:“文越,替我照顾长老!”说完溜上楼梯,从自己房间里攀上屋顶,就看到下面三个人已经打成一团,难解难分。
仔细看看,原来那个“曲水镜”使的是黄山的松风十三式。听他的口气似乎是他的师弟冒充曲水镜,被姬虹他们杀掉了,他才依样画葫芦引他们出来报仇的。黄山怎么说都是个名门正派,怎么会允许弟子这样招摇撞骗?
果然是世风日下……
姬虹使的剑法却没见过。快,险,每一招都在抢攻。遇到“曲水镜”这样的货色也就罢了,遇上高手难免要吃亏……
他大爷的,我这时候还担心这种人渣做什么?!
就分了那么一下神,“曲水镜”肩上中了一剑,伤口似乎很深,鲜血四溅。
他大吼一声:“拿命来!”又攻上去。
黄山剑法是阴柔一路,对手越强使出来的威力就越强,可惜这“曲水镜”似乎没领会到家,一味用力,反而失了优势。
唉,看人挑担不吃力,说的就是我。
只听见“曲水镜”闷哼一声,又中了一剑。
姬虹和镇星揪准时机又来了几个狠招,把他逼得左支右绌,几乎不能还手。
我听到围观的人里有人打呵欠。
看打架的本来就是这样,实力相差太大,就没什么看头。
我也打个呵欠。看样子姬虹三招之内就能解决掉“曲水镜”。
等到最后江千月还是没有来,有点失望。虽然下面的“曲水镜”是个冒充的,我还是很想看看他的反应。
或者说……看看他会不会有反应。
下面呢,“曲水镜”叉起两把剑挡住姬虹往下劈的剑势,镇星趁机一剑刺向他的喉咙。
他死定了。
他突然向前一挺胸,镇星的长剑就此径直从他胸口穿过!
他翻转手腕,趁着所有人都愣住了的一瞬间,将短剑刺进了那小师弟的喉咙!
姬虹大叫一声又刺了一剑,“曲水镜”放开短剑,右手的长剑往下一劈,就在姬虹的身上划了一个长长的口子!
姬虹的剑脱了手,往后跌倒,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染了一大片。
“曲水镜”却是往前扑倒,镇星的剑尖从他背后刺出一大截,雪白的剑身上鲜血狰狞地滴下,又滴回他身上。
众人目瞪口呆。
没想到,他是抱了必死的心来复仇。
终于杀死一个,重伤一个。
姬虹仰面躺着,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满身是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捏紧拳头。如果现在我跳下去,一剑就能结果了他。
突然他的手微微一动,一点蓝光冲天而起,在极高的天上绽放出千万颗金色流星。
这是最紧急的信号。
流烟楼的人很快就会来。
如果……我跟着流烟楼的人,没准就能找到江千月。
古墓里那件事,也许从他那里能问出点什么来。
我钻回房里去,就看到文越扶着顾亭之出现在门口。
顾亭之的话很简短:“别去。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站住,冷笑。这我当然知道,一年以前就知道。
杀了姬虹,他们不会放过我。
我说:“我就去看看,不惹事。”停一停,又说:“我会回来。”
顾亭之这条线不能断。
他看了我好久,才说:“我信你。”
意思是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趁着外面乱成一团的功夫,我逮住一个店小二,给了他一吊钱,交待他给顾长老煎药。
流烟楼果然办事神速,没多久便有一辆青尼罩着的大马车把死人活人全拉走了。
我施展轻功远远跟在后面。马车冲出小镇到了野地里,突然有个东西掉了下来。
是“曲水镜”的尸体。
我越过去的时候看了一眼,只见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捅得面目全非。
正纳闷他们何苦费这番功夫,才想起来:难道他们这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是流烟楼杀的人?
奇怪,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没有被捅成马蜂窝呢?
第五章 相见不相识
为什么我没有被捅成马蜂窝?
是因为那是在海岛上,不怕被人看到?还是——
想想又不对。那些被毒杀的人,就都留了全尸。
可我明明是被刺“死”的……
就这么一分心,脚底下落后了一大截。还好地上有明显的车辙,可以一路追踪。
那两条车辙消失在镇外一所大宅的后门那里—原来是王员外家的大宅。地上有一滴滴的血迹,一直延伸到门里去。
这么说,王员外也是他们的人。我越来越担心尤长老和大椿。
我躲在门旁,犹豫着是不是要跟进去。突然身后有声响,我赶紧翻墙进到园子里。流烟楼尚静,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园子里居然一点说话声都没有,只隐约听到轻轻的,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我跟着地上的血迹往里潜行,穿过三重院落,才听到一些下人小心翼翼的说话声。他们大概把姬虹放在这里了。
他会不会也在那里照料姬虹?
一想到这里,我胸口就烧起一堆无名火。
我跃上屋顶偷偷往下看,果然看到那个院子里人来人往忙成一团,却看不出来他在不在。
我从瓦上走到另一边,跳下旁边的一个小院。这个院子和别的院子明显不一样,布置非常精致。我躲在一丛灌木后面,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只听到“嗤”的一声,有个东西穿破纸窗直冲我飞过来。我举手,挥出衣袖一卷,那东西的力道就被消掉了,老老实实躺在我的袖子里。
跟着那扇门无声地开了,有个人影站在门口。小巧精致的面孔,玲珑身段裹在水蓝色的纱衣里面。呵,原来是江烟柳,古墓里说话的那个女人。
她看到我,像是吃了一惊。
我一弹袖子,那把惨碧色的柳叶刀就飞了回去。我笑说:“江姑娘,别来无恙乎?”
心里却毛得很。
记得当年初见她,她还是个水嫩水灵的小丫头,我还是个无聊十足的花花公子。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份,盯上了。趁她出任务的时候,我高高站在屋顶上,摇着扇子截住穿了一身夜行衣的她,正要动手调戏之,江千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了。
一般纯黑的夜行衣,一般纯黑的夜行衣,长发如黑色的绸缎垂在肩上,衬着月光下仿佛瓷器般透亮的脸,整个人笼罩在一圈柔和的光晕里。
那时我呆呆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前世修了十全的福分,撞到仙人下凡了。
正发着呆,脸上就挨了一巴掌。他打我的时候手上贯注了内力,打得我下颌几乎脱臼。
后来他说:“任谁被一个男子用那么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都会不高兴的。”
我说:“那我以后再也不看你了。因为看到你的时候,眼神要怀好意是不可——”
于是又挨巴掌了。不过这回很轻,轻得我可以默认那是爱抚。
那个时候,我捂着脸,口齿不灵地说:“哎哟哟,手劲比明春园的柳镜镜还大,嘿嘿,烈性子,大爷我喜欢!”
他再打过来,我这回早有准备,和他痛痛快快打了一架。
这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真相。
故意救他要杀的人,故意和他作对,那是后来的事——这种事当然不能给别人知道。
江烟柳一挥手打掉那把柳叶刀,声音有些颤抖:“你,你……”
我笑说:“希望我没有吓到江姑娘。”
无论是谁,突然间看到一个本应该躺在棺材里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跟前,有点意外是自然的。
她把嘴唇咬得发白。
我直截了当地说:“他在哪里?我有事情要问他。问了就走。”
“什么事?”
“不能告诉你。”
她瞪大眼睛看我,像是要用眼光在我身上烧出两个大洞来。
可惜她的眼睛一瞪人就有点大而无当,不好看了。
我瞪回去。
她看着我,慢慢平静下来,突然笑说:“我们就要成亲了。”
呵,愣了半天,原来是在想怎么打击我。
我也笑:“是么?恭喜。”
她转过头去,哼一声。
我接着说:“可惜……”
“什么?”
“他在下面的时候,我轻轻顶一下,他就像个被欺负的小狗一样呜一声,别提多销魂——可惜那个样子,你永远都见不到了……”
她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爷爷的,我怎么能跟一个女人说这些?我把自己当什么了?
我后悔了。扬着脸,以为她至少会狠狠打我几个耳刮子。
但是她气得浑身发抖,似乎还很委屈,眼睛里有水光流动。
然后她说:“是么?不过我也觉得很可惜,因为你也再也见不到了。”
是——么?
再拖下去没意思。我说:“跟女人就是没办法沟通。算了,我就不信我自己找不到他。”说完抬脚就走。
江烟柳突然叫道:“我带你去!”
我停住。
她冷冷地说:“见了可别后悔!”
他还能怎样?再杀我一次?
她说:“你跟我来。”
他果然不在隔壁。两个师弟,一死一伤,他就不去看一眼?
——突然想起来,他曾说过,流烟楼里的排位不是固定的。楼里每两个月就举行一次比试,按结果排座次。他倒是稳当着大师兄,可他的师弟们一定轮转得挺快的。死掉的,很快就会有人补上来。
真不愧是最冷血的杀手组织。
我跟着江烟柳七拐八拐穿过好几个院子,她敲敲一个院门,叫:“师兄。”
里面他的声音:“进来。”
江烟柳推门进去,我跟上。
江烟柳轻声叫道:“师兄——”
他回头。
他穿了一身白色劲装,满头大汗,大概刚刚练完功。站在那里,身姿板正得像柳公权的楷书。
我知道,当他练剑的时候,身形却美得可比王羲之的兰亭帖。
他的头发在头顶用蓝色缎带束起,有几绺贴在汗湿的颈后。脸颊似乎瘦了些,愈发把鼻子眼睛衬得英气逼人。
我的眼睛对上他的,心下一抖,就再也舍不得离开。
我果然……
鼻子有些发酸。
但是他只扫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
他看的是江烟柳。
虽然没什么强烈的情绪,但确实一直在看她。
就这么一下,我已经要发狂。
江烟柳说:“师兄,这个人说要见你。”
我盯住他。
他像看一个死苍蝇一样再看我一眼,问:“你是那个分坛的?有什么事?”
我站定,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那个时候有多寒碜。脸上抹了一层黑泥,身上穿的是偷来的一身蓝不蓝紫不紫的衣服,脚上的鞋倒是自己的,右脚上破了个大洞露着两个黑黑的脚趾。
平时倒不觉得怎样,毕竟我已经当了整整一年的小乞丐。
突然这样子出现在他跟前,比一丝不挂地站大街上还难受。
江烟柳回头,淡淡地说:“你不是说要见师兄么?怎么又不说话了?”
她知道怎么打击我。她赢了。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很明显,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他就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我站在他眼前,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陌生人。
一切的一切,在他那里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倒是一身轻松了,我却留着那些该死的记忆,还时不时地拿出来折磨自己。
我梗住。
江烟柳拿着一张丝帕在我脸上擦了擦:“是不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呢?再好好想想,别怕——”
我扭头就走。
“唉,这人是怎么回事?真讨厌——”
出了那院子,我掠上屋顶,一路狂奔。
想象过无数次的重逢,什么样的情景都想过,就没想到今天这样的。
这一年里想通了很多事情,还以为总有一天,可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再回去见他。
或者,我可以再加把劲,帮他真正脱离流烟楼。那样的话——也许我们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