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子。”
“嗯?”
“看着些镖师,虽是尚锋镖局的镖师,但是步履还是略显飘浮,大概只是三等镖师,且只有五人,想来并不是什么要紧的镖。”
“不愧是太湖庄的少庄主,果然好眼力。”
“按说这样的货,本不至让秦家少爷亲自护送。”
“司马少侠说得有理。”
“想来也更不需要我的护卫。”
“不敢有劳司马少侠。”
“不知秦公子为何对素昧平生的我关照有加?”
“秦某虽不是江湖中人,但一直心向往之……”看了看司马恩似笑非笑的样子,秦舞阳有些惭愧的微微侧了下脸,“实不相瞒,我想请司马少侠带我上一趟东涯山。”
“东涯山?秦公子莫不是要去武林大会?”
“只是去看看而已,绝不会生什么事,请司马少侠放心。”
雪地上,前面大车刚碾过的痕迹还很清晰,秦舞阳蓝衣黑马,双眼紧盯着车辙,任那马蹄踏行一路乱琼碎玉,脸上没有了这些天一贯挂着的温和可亲,衣领上浅灰的绒毛随着马的晃动拂过脸颊,甚至显出几分落寞。
“好,我带你上东涯山。”
听到司马恩的语气不似往日那般平淡客气,反而相当温柔亲近,秦舞阳讶异的转过头,只见司马恩看着路旁的雪景,不再发一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爷,天冷了,再加件衣裳吧。”
“嗯。”
一言不发的让小串帮着披上灰色斗篷,系上带子,馀下的时间里,两人再未开口,长长的道上,几道车痕,两行蹄印。
走进客栈,一股暖气扑面而来,秦舞阳猛地一抖,才体会到虽然方才虽未察觉到寒冷,毕竟还是冻着了,招手吩咐小串先让店家煮碗姜汤来再上饭菜,小串应声而去,秦舞阳索性先不上楼,就坐在客栈楼下的饭桌前等着。不多时,小串先端了碗姜汤上来,才去嘱咐饭菜收拾房间,镖师护院打了个招呼就都忙自己的份内事去了,司马恩回房小剑喂马,秦舞阳独自坐着,耳旁传来掌柜劈里啪啦的算盘声,捧起粗瓷蓝花碗,闭上双眼,记忆中,不久前也是这样捧着碗姜汤,也是这死死缕缕的温暖略带几分辛辣的气息,冰冷的手指接触到滚烫的碗,有些刺痛。
“姜汤就是要趁热喝,你这样捧着都捧凉了。”
睁眼抬头看去,司马恩像是已经沐浴更衣过,换了件宝蓝的衣裳,依旧是剑袖马靴,虽然年少,但那稳重大气的气度,已隐然有了大侠风范。
“捧着暖暖手呢。”秦舞阳微微笑了下,喝下手中姜汤。
“少爷,茶。”小剑不知从哪里转过来,提了壶热茶放到司马恩面前。
“啊,忘了替司马少侠叫碗姜汤,是秦某失礼了。”方才一直沉浸在若有若无的思绪中,秦舞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司马恩一直干坐在一旁。
“不妨,我不冷。”司马恩淡淡笑了笑。
自从方才提出想去东涯山后,司马恩的态度似乎骤然有了些变化,少了几分客气,多了几分真切的温和,往日到了客栈两人总是寒暄下就各自回房,却未料到司马恩今天会特意陪自己闲坐,秦舞阳边胡思乱想着些是不是自己天质良材,司马恩看上了自己要带回太湖庄收作太湖庄弟子二十年后称霸武林之类的,边和司马恩随意闲聊了几句。
随后镖师护院,还有小串小剑都办完手头的事,热腾腾的饭菜上了,秦舞阳邀司马恩一道用饭,司马恩也未拒绝,添了两个菜叫上壶酒就在秦舞阳对面坐下。
数着日子,大概很快就会开始融雪了,天反而似乎更加寒冷起来,哆哆嗦嗦的爬出被子,没叫醒睡在一边塌子上的小串,秦舞阳拨了拨火盆,又哆哆嗦嗦的钻回温暖的被子,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寒噤。
虽然并不明显,越往东走,司马恩就越少言寡语,好像总在担心着什么,武林大会的压力果然非同一般啊。
早就听说这次武林大会是争选武林盟主,只是司马恩看起来年纪并不大,难道也是去争这个位置的?难道武林盟主不都是些胡子飘飘,威望十足的老头子么……这样的盛会,想必各门派都会到齐的吧?
虽然相处了几天,、却不知道这司马恩武功到底怎样。那个人虽然是名门弟子,但平时几乎没看到过他练功,偶尔耍几下剑也只像是闹着玩儿的,虽然以他的性子也不知会不会去选这武林盟主,哎……
司马恩可别太厉害才好,还有其他人呢……
对江湖武林的概念只限于小时候听家里护院讲故事吹嘘的秦舞阳在一片混乱的胡思乱想中昏昏睡去,做了一夜与人打架的梦。
.十九
司马恩的沉默常常被秦舞阳打断,越靠近昌东,和司马恩相反,秦舞阳的话反而越多了,总是忍不住想问些武林大会的事情,司马恩倒也好脾气,不厌其烦的一一向秦舞阳讲解。
“武林大会本定在去年秋季,但因北方战事推迟至今。”
“怎么说呢,就类似打擂吧,不过上台的人早就定好了,每个门派各一人,否则小门派不就太吃亏了么。”
“武林大会正式来算的话只有一天,当然也有的门派早早就上了东涯山。”
“现任武林盟主姓司马,和我们太湖司马家么?很遗憾,我太湖司马家可没有这等荣幸呢。”
“司马盟主家兄弟四人,既然司马盟主有意让出盟主之位,想来其余弟兄也未必有兴趣去争吧?怎么,秦公子想当武林盟主?”
“我么,江湖之大,卧虎藏龙,司马恩又怎感妄自夸大。”
“说到对手嘛,天山陈开阳出自名门,武功高强,为人光明磊落,如无意外,武林盟主之位非他莫属,华山……叶均天,也不容小窥。”
“武林大会这等盛事,怎么可能就门下弟子一人去,除了不得不留守的外,各掌门帮主庄主及属下各大弟子均要到场的,秦公子是看我和小剑两人上路么?其实家父及太湖庄弟子此时大概已经到昌东了。”
秦舞阳可以感受到身后小剑愤怒的目光,司马恩虽然看上去心情不好,却依然很和蔼的一一回答他的疑问,平静的嗓音似乎能够让秦舞阳躁动的心情平静一点。
雪仿佛在一夜之间开始融化,道上的雪经过前面车队的践踏,泥泞泞乌蒙蒙的,路旁伸出枯枝上了积雪也点点滴滴的化成水珠,眼看一滴水滴落,秦舞阳避无可避,一缩脖子,头上黑影一闪,意料中的冰凉并未到来,原来是目视前方的司马恩一扬手,用剑鞘接住那滴水珠,反手收剑,轻轻拂去剑鞘上水珠。有时候秦舞阳看看身边那个或是皱眉沉思,或是温和微笑,或是和路上越来越多的武林人打招呼的人,想到未知的前程,竟原意就这样和这个萍水相逢的人一道走上一辈子,但愿这条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一日一日,眼看山峦渐渐褪去,出现了零零星星的小村落,再渐渐的,房屋多了起来,小路变成大道,所见景物越来越繁华,旅人中盼顾不凡,配刀饰剑的也愈发多了,有的远远打量秦舞阳一行人,有的特意策马过来打个招呼,有的满脸喜色冲上来和司马恩搭肩拍背,称兄道弟,司马恩常常和三朋四友一夜畅饮,天明上路时分方归。
虽然秦舞阳刻意放慢了速度,但车队还是在一个午后缓缓进入昌东城门。先行一步的小剑和小串分别在城南城北绕了一圈后,都苦着脸回来了。
“少爷,城中大小客栈都客满了,连民宅都不剩。”
“在城中客栈寻了一圈,不见庄主他们,也许是上山了。”
“天色还早,我们若是赶上半山,那里的客栈多半还有些房间,不知秦公子意下如何。”
“我是无妨,只是这些货物……”
“反正我等一向是走到哪儿宿到哪儿,在山下招个小庙或是搭个棚子将就两天就是。”
“那么,有劳几位了。”
安顿好镖师护院一行,秦舞阳打马从小树林间穿出,回到上山的道路上,山路并不甚陡秦舞阳施施然任马缓缓前行,司马恩带着小剑小串已上山打点事务,不必太过匆忙,更何况,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秦舞阳浑身都是莫名的虚软感。时不时有骑着马驰骋而过的江湖豪侠,不少人诧异的回头看一眼这个显然没有武功的人,又毫不停歇的奔驰而去。每当一个人从身边过去,秦舞阳都会抬起头,看看来人,又懒洋洋的低下头去,随着过客留下的冷风缩缩脖子,拢拢披风。
越往山上走,山路倒未见狭窄,却是渐渐陡峭难行,骑马虽不是不可,但山上的温度比起山下来低上不少,山下已开始融雪,山上却依然白雪皑皑,路上的积雪虽不厚,仍是陷滑,秦舞阳索性下了马,牵着马慢悠悠的走着。山景无非是些托着白雪的苍松,跳跃争食的雀鸟,秦舞阳也无甚兴趣,低头默默走着。
“少爷,少爷。”
听到熟悉呼声,猛抬头一看,原来是小串在山上等得心焦,忍不住出门来迎,谁料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迎来迎去,迎到这差不多半山来了。
有了小串作伴,行进的速度快了不少,不过到了客栈,天色也已微微开始暗下来。
进了客栈,只见司马恩早换了身深灰面红里子的衣裳,坐在名沉稳的中年男子右侧,中年男子的左侧坐了个少年,不同于司马恩的剑袖马靴,少年虽也是身穿深灰面红里子的衣裳,却是作文士打扮, 司马恩临近的几座,也坐了些同样装束的人,想来都是太湖庄的弟子。
眼看秦舞阳踏入客栈,司马恩起身招呼秦舞阳,作为旅伴向中年男子及少年简单作了引见,中年男子倒也还和蔼有礼,少年则略显冷漠了些。
人家父子兄弟庄内弟子聚着吃饭,秦舞阳自是不好意思挤进去参一脚,寒暄后坚决辞让了太湖庄主一起用餐的客套话,转身看看却已经没有空桌子了,不禁有点尴尬。
身后几张桌子坐的是太湖庄众人,靠门左边的秦舞阳对那衣裳很是熟识,正是尚锋镖局,其余或是看不出服色,或是没有统一服色,或是些游兵散将。
尚锋镖局与秦家交道打得不少,颇有些交情,现下还正有些镖师在山下护着秦家的货物,因此总镖头一看秦舞阳愣在那里的样子,立马站起身来打算招呼秦舞阳坐过去,那边,司马恩也正站起身来,只是他二人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已经响起。
“这位公子若是不介意的话,不妨和我们搭一桌。”
转头一看,只见发话的是名十三四岁的少女,鹅黄的衫裙,很是活泼伶俐。她身边的人戴着顶垂着厚厚长长面纱的宽边帽,面容完全隐没在面纱后。
“多谢小姐。”秦舞阳对这少女心生好感,又看她虽初显几分女性的柔媚却抵不过周身稚气,很是可爱,于是便遥遥向总镖头和司马恩拱手致谢,转身朝少女慎重而夸张的作了个大揖,拉着小串坐下。少女被他的举措逗得很开心,悄悄笑了几声后小声惊叫了声,望向身边的蒙面人。
“哎呀,我又自做主张了,先生,您不生气吧?”
“丫头……”那蒙面人抬手,用一管黑箫“叩叩”敲了两下少女的脑袋。
秦舞阳方才看过来的时候,就觉得蒙面人虽是随意坐在那里,风度气质却极为不凡,只是想不到眼看着他用箫敲人脑袋的动作做起来,也是好看无比。虽整餐饭下来只说过两个字,但那声“丫头”叫下来,略微有点沙哑的嗓音低沉婉转,说不出的好听。有心结识,人家却完全没这意思,秦舞阳也就不去讨这个没趣,吃过饭再次道谢后,就和小串回房了。
“少爷,我们上山的时候已经没有空房了,这间还是太湖庄早定下的,司马少爷让给我们了。”
“死小子,怎么不早说。”方才不知道,见着司马恩也没说这回事,明天再道谢好了,司马恩并不是斤斤计较这些的人。虽相处得不算久,但对司马恩的品性颇为了解,因此秦舞阳嘴里随口骂着,倒也并不着急。
“刚不见少爷上来,心里着急,一时忘了。”
“算了算了,叫小二打桶热水上来。”
虽说时间不紧,路也并不难走,不过出门毕竟不如家里方便,跟着镖师送货,又是寒冬,十天半月不洗澡也不是什么怪事,秦舞阳随行,这十来天都没有沐浴,却也没什么特别难受不习惯。
“少爷,山上不比山下,尤其晚上,寒气重得很,你若是难受要沐浴,还是等下山后吧。”
“去去去,水烧热点就没事了。”
“少爷……”
“哪来那么多废话,快去快去。”
眼看劝阻无效,小串只得叹口气出门。
“小串!”
“是。”听到少爷召唤,以为少爷改变主意了,小串飞快回头。
“水烧多点,热点,多拿一壶上来好添水。”
罢……看来少爷这个澡是洗定了……
“少爷,你洗澡也就罢了,怎么把头发也给洗了。”
小串进屋,见到秦舞阳沐浴后穿着单衣披着件披风,头发还滴着水就趴在大敞着的窗边吹冷风,惊得立马跳了过去,不敢关窗,只好抓起布巾先擦那把湿头发。
“小串,你说这山又不临海,怎么叫东涯山,只怕该写作东崖吧?”
小串听他说着,也伸头去看窗外,只见那一轮明月缩成小小的一点,和视线平着浮在墨蓝色的空中,也不知是上到高处的缘故,还是那月亮今晚格外低。面前就只有这一轮月亮,也没有群山,也看不见山下情景,只觉得异样的空旷,左右看看,倒还能看到同在崖边的其他客栈,挂着些灯笼。
“别看了少爷,这一排客栈怎么都建在崖边,怪吓人的,小串可怕晚上睡不着呢。”
“崖边?还有建在悬崖外的呢……人家不是照样活到现在玉树临风……哈欠……赶了那么些天的路,早点睡吧。”
.二十
几乎是天刚亮,秦舞阳就被吵醒,客栈的墙板薄,清晰听到房外嘈杂的人声,想来是各路人都早早起身,开始做好上山的准备了,东涯山山顶上只有一间小小的寺庙,向来的惯例是由少林和丐帮分而居之,其余各大门派住在半山或山下的客栈,这些,还是前些日子从司马恩口中得知的。
此时客栈一楼恐怕又是爆满,秦舞阳闲来无事,索性不去凑这个热闹,赖在被子里不起身,打算等大批人马走了后再起来。看起来小串半夜起来加过炭,火盆温度还颇足,被子也够温暖,秦舞阳缩在被子里很是惬意,只是再也睡不着,竖起耳朵听了阵外头的人声,虽是清晰,但毕竟隔着层板子,到底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人声起得快,也消失得快,不多时,整间客栈就静悄悄的了。秦舞阳这才唤了声小串,起身穿衣洗漱,顺手推开昨晚的窗,只见窗外虽已大亮,却见不着太阳,一片云海茫茫,在这客栈中望去,仿佛船只踏浪而行一般,原本平稳的脚下,好像也生出几分船浪般的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