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陈夫人的女儿倒也见过几次,看着也还温婉大方,就是嘴大了点。”
“!……”
果然是这么回事么,陈夫人那带着赞赏的审视眼神分明是丈母娘在看女婿啊。这样老套的戏剧情节真的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吗?落难书生与富家小姐一见钟情,私定终生,没料到富家小姐的爹娘要将她嫁给门当户对的公子,结果富家小姐和落难书生不得不相约私奔……但是不对呀,因该是楚灵风比较像富家小姐吧?不对,这样也怪怪的,咳咳……
“阳儿你也不小了,我们秦家又只有……”
“娘,我不喜欢那个陈家小姐。”不再执着于那些有的没的,秦舞阳慌忙开口。
“你这孩子,又没见过人家小姐怎么就知道不喜欢了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呃……我看着那陈夫人就不喜欢,她女儿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阳儿,就算在自己家里这么说别人也是不妥的。”
“娘……”
“不过呢,我也不喜欢陈夫人,看不惯她那官太太作派。这事先放着吧,若是陈夫人真提起了,我就回掉她。不过……还要问问你爹的意思。”
正说着,秦修远略一扬袍子,跨进了侧厅,后面还跟着楚灵风。
“说什么呢?”
“方才陈夫人来过,看样子有把她家女儿许配给阳儿的意思。”
“哼。”
“我和阳儿的意思都是回掉她。”
“嗯。”用鼻音回答完这两个问题后,秦修远让了让楚灵风,就率先落座了,其余人见状,也跟着坐了下来。
“不过阳儿也不小了,我的意思是,也要开始替他寻门亲事了。”
“爹,娘,不用这么急吧?”看到爹并没有马上回答,秦舞阳大着胆子开了口。
“什么不用急,你当自己还小么?”
“呃……有灵风在旁边还有哪个女子能看上我。”
“舞阳兄如果介意的话,小弟可以暂且回避,等到舞阳兄娶妻生子后,再……”
“不必不必,你在这里就很好。”
“舞阳兄的婚姻大事为重,小弟我还是回避的好。”
“灵风……你……”秦舞阳面对着一脸怀笑的楚灵风暗自咬牙切齿。
“闭嘴,听你娘的就是。贤侄你便宽心住在府上,不必理会这小畜牲的话。”
夏雨浓了柳绿,谢了桃红。
屋子里窗门大开,不时有阵阵雨后清风穿堂而过,倒也还算凉爽。楚灵风靠在张临窗的躺椅上面,薄薄的黑色夏衣不时随着微风波动,一附闲适的样子。他一只手捧着个去了大半皮,露出玛瑙般嫣红籽儿的石榴。另一只手白而泛着珍珠光泽的修长手指轻轻捏起粒籽儿,红得晶莹可爱的石榴籽衬着白而细腻的手指,煞是好看。狭长的双眸虽因尝到了石榴甜甜酸酸的滋味而微眯起来,但仍目不转睛的盯着屋子中间的乱纸堆。
原本有节奏缓缓高低起伏的纸堆突然出现了异样的波动,突然,纸堆裂开条缝,继而掀开来,伸出个睡眼朦胧、蓬头散发的脑袋。
“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
“热死了。”秦舞阳从纸堆中爬出来,晃了晃又热又昏沉的脑袋。
“能拥着这么多美人高堂睡足,你秦大少爷真有福气。”
“谢了,这样的福气我可不想要,你要的话给你。”说着,随手抓起一把作势递给楚灵风。
“她们可都是冲着你来的,我可不敢要。”
“西都也不算多大,怎么冒出来这么多待嫁女子……哪儿来的石榴?”又顺手把手中的纸一扔。
“丫鬟送来的,你正沉在那温柔乡里呢。”
“这季节有石榴?”
“呵,有钱人家真是神通广大,夏天能吃上石榴,想必就是那春天吃桃……”楚灵风怔了怔,咽下后半句话,眼看着秦舞阳伸手拿过石榴,掰了一大块塞进嘴里。
“尼豁沈摸?”秦舞阳嘴里塞满了石榴,含含糊糊的问。
“有你这么吃石榴的么。”楚灵风又好气又好笑,转过身去不再理那人。
眼看楚灵风不再理他,秦舞阳吃完了半个石榴,也不想回到那纸堆里去,只是挨着楚灵风坐着,用脚把堆了一地的画纸踢得沙沙响。
“少爷,夫人请你过去。”
“嗯,灵风,过去么?”
“我去做什么。”
“少爷,诶,少爷,梳洗下再走吧。”
回头看了看,一摇一晃的走了。浑然不觉头上还顶了个鸟窝。
这几个月来,秦夫人才略微放出风声,源源不断的妙龄女子画像就涌向了秦府,秦夫人总是不辞劳苦的亲自筛选一次,将挑出来的,有资格做秦家媳妇儿的,再送去给秦舞阳细细挑。秦舞阳每日奉命沉浸在这美人堆中,每每翻看十来张后就头枕美人、手抱美人、脚搭美人,沉沉睡去,醒来后,精神气却不见长,只听下人们说少爷是时而焦虑,时而茫然,时而暴躁,怪得很。楚灵风倒是一改前阵子的恍惚,总是笑盈盈看好戏般拿本书或端盘果子陪在秦舞阳身边。
“怎么弄成副样子。”秦夫人笑着抬起头正待说话,一见秦舞阳的模样,大吃一惊。
“还不是在尽心尽力在替娘挑选可心的儿媳妇啊。”秦舞阳一脸无奈。
“瞧着孩子都在说些什么呢。”秦夫人哭笑不得,有些心疼的把秦舞阳拉过身边,替他重新束起头发,又要丫环端盆水来让他擦了擦脸。
“娘……”
“瞧这才像个样子,就你刚才那副模样,哪家的姑娘敢嫁给你。”
“爱嫁不嫁……”
“还说这么孩子气的话呢。”秦夫人伸手拿过桌上厚厚的一叠画像,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秦舞阳。
“还有啊,娘。”
“慢慢看吧,也别累着自己,看你最近精神很差,回头我叫厨房炖点补品给你好好补补。”
“其实也没什么,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看这脸都瘦了一圈。阳儿,这么多女子你就一个都没看上?”
“没看上。”
“娘的意思呢,妻还是娶个贤惠的、懂事的、能干的,门第和相貌倒是其次,若是要美貌的,将来还可以再纳几个妾。”
“ 是是,我再去挑。”秦舞阳抱过厚厚的一叠纸,嘟着嘴摇摇晃晃的又要离开。回头一看,只见秦夫人垂首坐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衣裳端庄合体华贵而不张扬,配上几枚简单却精致的饰品,身后窗外透过明亮的日光,显得全身似发出淡淡的光辉般。但正是这种光华,衬得秦夫人垂下的脸庞愈发憔悴。眼前的景象瞬时间和秦舞阳久远记忆中那个秀美的青年妇人重叠起来,强烈的对比使得秦舞阳心中一阵刺痛。在秦家,秦老爷固然是严父,秦夫人却也是真真正正的慈母,虽然迫于秦老爷的严厉,秦夫人对儿子并不敢溺爱,甚至连亲昵的举动也很少,但那神态言语动作中透出的丝丝缕缕母爱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却是秦舞阳在不屑外表下深藏的依恋。想到自己让娘如此操心,甚至将来还会让母亲万分伤心,秦舞阳不禁猛地转过头,大步离开了。
.十二
阵雨过后,塘中荷花映着阳光,清新中平添几分艳丽。微风吹过,颤巍巍挂在荷花瓣上的雨水就悠悠滑落,落入碧清的池水中,荡开阵阵涟漪。
秦舞阳站在池塘边,怔怔的看着几尾金色游鱼在水中张嘴吐着泡泡嬉戏。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是楚灵风。深深的看了楚灵风一眼,秦舞阳又转过头去,继续盯着微微波动的水面。楚灵风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又释然了,走到秦舞阳身边,也不言语,只是和他并排默默站着。
站了一会儿,秦舞阳转身朝侧厅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像是在等楚灵风,楚灵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秦舞阳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像是安下心来,头也不回的一直向侧厅走去。
侧厅里,秦老爷和秦夫人正襟危坐,看见秦舞阳进来,秦修远招手让他过来坐下。
“灵风。”看楚灵风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的意思,秦舞阳回头唤了一声。
“贤侄你也进来吧,替你兄弟拿个主意也好。”
楚灵风见秦老爷也这么说了,便走进来,在秦舞阳身边坐下。
“也挑了好几个月了,整个西都方圆百里都翻遍了,你一个都没挑中?”
“嗯。”
“阳儿,我和你爹觉得,我们商贾人家也不计较什么门当户对,只要你看中了我们就请去下聘,但瞧你这样子,是不是在北都的时候有了心上人了?”
“啊?呃……也没有……嗯……”秦舞阳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是否认了还是肯定。
“ 如果真有也没什么。”秦夫人叹了口气,“你爹和我说了,如果是个规矩人家的女孩子,虽然不是我们西都人,只要你喜欢,做我们秦家媳妇也没问题。如果是那风月场合的女子,我们花点钱赎出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秦家门是进不得的,就在外面弄个宅子,给你做个外室,也省得你整天这样失魂落魄。”
“……”爹娘做出这样的让步,可以说是秦舞阳完全意想不到的,只可惜爹娘的让步,总不可能退让到那一步,秦舞阳偷偷瞄了眼楚灵风,没有说话。
“阳儿,到底怎样爹娘只要你一句话。”
“我不要怎样。”
“什么?”
“就像现在这样不好么?”
“阳儿你怎么还不懂事呢,你也不小了。”
“我只要像现在这个样子就好了。”
“阳儿……”
“兔崽子你非要气死你娘才罢休吗?!你到底要怎样?!”一直沉默着的秦修远终于愤然怒吼。
“好,你们一定要我说,我就说好了,我根本不想娶亲,我就要和灵风在一起。”
“什么?……阳儿你什么意思。”
“我只想和灵风在一起。”
厅中一片沉寂,只有秦舞阳微微喘气的声音,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他感到一阵舒畅快意。
秦老爷眯起眼睛,审视着面前的两人,秦夫人一脸迷茫,完全反应不过来,楚灵风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也罢,既然你决定了,就这样吧。”许久,秦老爷突然开了口。
“什……什么?”秦舞阳直挺挺的立在厅中,握紧拳头,准备迎接暴风骤雨,谁想等来的竟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你有了自己的决定,我和你娘就不再操心了。”说罢,秦老爷站起来,转身示意秦夫人和自己一道离开。
“老爷,可是……”秦夫人满腹疑惑,很想问个明白,但在秦老爷积威之下,还是顺从的跟着走了,只是一步一回头,千言万语都含在那一双困惑担忧的眼中。
“这……这……”秦舞阳呆站在厅中,茫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仿佛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蓄积了全身力量打出的一拳却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一阵空虚与乏力。
“灵风,你说……”转过头,故作轻松的想对楚灵风笑笑,却看到楚灵风事不关己般一手托着腮,神情漠然地侧脸望向窗外。
“嗯?怎么了?”
“灵风,你?”
“没什么,只是有点不敢相信罢了,我们也走吧。”楚灵风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笑了笑,拉起秦舞阳的手。
夜深了,为了纳凉,窗大开着,遮挡蚊虫的青竹帘子将清朗朗一轮明月隔成疏疏落落的格子,燃烧的艾草泛起轻轻嫋嫋的柔烟,蒸腾起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淡淡气息。浮云游过天际,屋内一阵微明一阵暗。
翻过身,秦舞阳静静看着楚灵风熟睡的侧脸,正好一抹微云过后,月亮的光辉透过竹帘,渐渐明亮,映着楚灵风的脸,像是发出了淡淡的光芒一般,光洁的额头、直挺的鼻梁、柔和的唇线,一样样用目光描绘过去,秦舞阳头枕在靠着竹凉枕的手臂上,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流淌的是怎样百转的心思。
“还不睡,看什么。”原本以为早已熟睡的楚灵风转过头来,清亮亮的眸子对上秦舞阳的,看不出丝毫睡意。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怎么?睡不着?”
“……”
“一点茧子都没有啊。”
“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手,一点茧子都没有,不像个练剑的人。”
“也许是不长茧子的体质吧,小时候练剑,磨出泡了,水泡破了,血肉模糊,可长不出茧子,很快好不容易长好的手就会又磨出水泡。后来,也就习惯了。”
“灵风……”
“你这么晚不睡该不会就为了问我这个吧?你不睡我可要睡了。”
“唉……”
“叹什么气,问题不是都解决了么?”
“不知道……总觉得,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秦舞阳起身放正枕头,重新躺了下来。楚灵风早已闭上眼睛,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想再和秦舞阳闲聊。
“愣着干什么,热死了。”
“啊?噢噢。”慌忙拿起扇子,一下一下不敢停歇的扇起风来。
看着一拍一拍晃动的扇子,秦舞阳闭上眼睛,虽然楚灵风当时的表情很淡漠,但不知为什么,秦舞阳却能从那漠然的脸上,看到失落,还有莫名的深深哀伤,虽然只是惊鸿一现,但是,秦舞阳知道,自己绝对不会看错。
.十三
“嗯……灵风?”
翻了个身,身边又是空空如也,摸摸枕席,早已凉了。虽说那次和爹娘摊牌后,楚灵风就搬过来和秦舞阳一起住了,但是总还是间或有几天借口太热回自己房里去睡,其实楚灵风体温比较低,即使大热天,身上也是凉沁沁的。不知哪天夜里,一向睡得很死的秦舞阳不知为什么突然醒了,皎洁的月光透过竹帘,正照在眼睛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大概是太亮了吧,秦舞阳含含糊糊的嘟囔了声,转过身正打算继续睡,身边那空荡荡的枕席就这样毫无准备的映入眼中。睁大眼睛正对着月光,眼眶渐渐开始酸涩,疲劳,但仿佛和自己赌气般,秦舞阳硬撑着,就是不肯眨眼,渐渐的,疲惫的双眼开始不受控制的泛起水雾,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