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 上部————红河

　　真倒霉，真该死！怎么会这么不巧？

　　尼尔紧紧抿着嘴唇，嘴里那半块牛排早在瑟凡翻开文件夹那会儿就吐掉了，拳头也攥起来了，几乎想给自己狠狠一拳。

　　以前的那个「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玩火，惹上那么麻烦的人物？还有现在这个自己，为什么嘴这么拙，脑袋这么笨，每次一被问到重要问题，就总是会卡词，什么都讲不出来。

　　「……算了。」

　　瑟凡忽然别过头，望着地面，「我知道，你秘密多，办法多，手段更多。而你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强逼也没有意义。」他说着，不自觉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自嘲，还有着浅浅的无奈。

　　他无奈。对这个人，对就是拿这个人没辙的自己，他真的很无奈。

　　很快，他正下脸色，把档案夹合上揣了起来。

　　「既然这件事被我知道了，我不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去调查资料内容的真伪，你就不要再插手了。从现在起，你退出。」

　　尼尔愣住，随即紧张得一颗心悬了起来。

　　「瑟凡！不要，不是你想的……」又卡住了。明明那么想要说出实情。

　　可是，实在说不出口，既没有勇气，也组织不出合适的言语。

　　如果把实话讲出来，那不是更奇怪吗？斯派克为什么会把这个东西亲手交给他，还有那些话讲得都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没有办法解释，一丁点都没法解释。

　　就算他本身是无辜的，那些事都不是他惹上的，他只是被迫承受了另一个「自己」留下来的包袱……可他又能怎么对瑟凡解释这些呢？

　　他那么不会讲话，讲得太多的结果，只可能让瑟凡更怀疑他，更讨厌他，更不愿理睬他。

　　他深深地害怕着这样的结果。

　　这几天的日子，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实在不想再重复一次了，不想再被讨厌、被抛弃……

　　他的犹豫，瑟凡看在眼里，莫名其妙地，闷在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希望这个人对自己坦白，对自己毫无保留。

　　只可惜，他们都做不到。

　　「什么都别说了。」

　　瑟凡站起来，「你自己的事，我不干涉。不过这件事已经归我，如果你来干涉，我不会客气。」说完就转身向门口走去。

　　「瑟……」

　　尼尔张了张嘴，差一点就要把人喊住。但最终，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眼看着瑟凡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尼尔无能为力地闭上眼睛，脑袋垂了下去。

　　如果刚才，瑟凡再逼一逼他，也许他就会撑不住，什么都说出来了。

　　然而现在，他已经没有勇气了。再也没有了。

　　因为他发现，他是那么痛苦于看到瑟凡的背影。那离他而去的背影。

　　瑟凡带走的那份资料，实际上是一份专案报表。

　　报表的内容，是关于斯派克所拥有的地产公司，与另外一个集团联合办理的大型专案。这个专案已经进行了有一段时间，早在那次法院开庭之前，就已经暗中开始，但不为外界所知。

　　而报表里记述了专案的详情，各部分看上去都很正常，很合理。但就是太正常太合理了，反而让人觉得不正常不合理。因为斯派克，并不是个行事那么正常合理的人。

　　瑟凡就是被这份报表所吸引，决定调查。只不过，凡事不能求急，尤其是对上斯派克这样一个对手，就更加不能轻敌了。

　　瑟凡会跟着这个案子，但不急于一时半刻。有过上一次失败的经验，这次他一定要打稳仗，慢慢摸索，渐渐深入。

　　此外，由于他曾经在尼尔家假死了一段时间，虽然每天都保持着审理资料，但是被落下的案子还是有不少。

　　这段时间他忙于补回这些，忙得可以说是昏天暗地，几乎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晚上更是干脆就睡在办公室。

　　而尼尔并不了解这些，还以为瑟凡是在那本文件夹里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再次对他产生什么误会，因此又连续几天不回来，不再见他了。

　　尼尔很失落，非常非常失落。

　　他想过打电话给瑟凡，但是又不知道打了能说些什么。每一次把好不容易拿起来的话筒又挂回去之后，他就狠狠骂自己，没救了。笨到没救了，也懦弱到没救了。

　　就这样仓仓惶惶过日子，这天他忽然接到海伦的电话，说买了几袋小企鹅饼干，邀他一块儿到广场上喂鸽子。

　　尼尔答应了。穿上外套，拄着拐杖，正要出门，瑟凡却在这时回来了。

　　看他明显是要出门的样子，瑟凡问：「去哪？」

　　对于瑟凡的归来，尼尔又惊又喜，同时却还有点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瑟凡回来得似乎不大是时候……

　　「去广场。」他回答，怯生生的。

　　「广场？去干什么？」

　　「呃，喂鸽子……」

　　闻言瑟凡挑起了眉：「这么有闲情逸致？你一个人？」

　　尼尔的耳根红了，「不是。还有一个。」

　　「谁？」

　　「海伦……」

　　「海伦？」

　　瑟凡脸色阴了一下，「她是谁？」

　　「就是上次被车撞的时候，来做笔录的那个女警。」

　　「她？」

　　瑟凡瞪着尼尔冷笑一声，就像在说，这也能被你勾搭上，真有本事。

　　尼尔承受不住那样的目光，脑袋垂得老低，几乎要点到地上去。

　　「走吧。」

　　瑟凡忽然说，把刚脱下来的外套又穿上了，「我跟你一起去。」

　　「哎？啊？」

　　第十章

　　到了广场，海伦早已在长椅那等着。

　　远远的，她就看见尼尔过来，身边还有一个男人。而那人竟然是瑟凡法官。

　　海伦的表情滞了一下，随即调整过来，笑着对尼尔招手：「嘿，在这呢。」

　　尼尔走过去，脸色有点红，好在天色比较暗，看不出来。他站在海伦和瑟凡中间，干巴巴地笑着，「海伦，这是瑟凡，你、你见过的。」

　　「嗯，早就听说过了。很有名的。」

　　海伦向瑟凡伸出手，「你好，我是海伦。直接叫我海伦就可以了。」虽然上次近距离见了一次，但那次主要心思在做笔录上，并没有进行礼数上的寒暄。

　　「你好。」瑟凡抓住她的手握了握，随即松开。

　　三个人在长椅上坐了下去。

　　尼尔在正中间，如坐针毡，总觉得有种形容不出来的别扭。

　　至于其他两人倒是不为所察。海伦拿出饼干，分给尼尔一袋，又对瑟凡歉然地笑了笑，「抱歉了，我没想过法官也会一起过来，只买了两袋……要不我这一袋给你？」

　　「不用了。你们喂吧。」

　　「那……」尼尔撞撞瑟凡的肩膀，「我们共一袋吧？」

　　「不用。」瑟凡别过头望着其他地方。

　　尼尔有些尴尬，回头对海伦干笑了一下。

　　喂食开始，鸽子们还是像上次一样那么热情，群群簇拥到这边来。扑扇着翅膀，对喂食它们的两人欢快地叫唤着。

　　「前两天我对妈妈说『幸福时光』的甜点一级棒，她还不服气，专门跑去尝了尝——她以前也是蛋糕师傅。」

　　海伦边洒饼干屑边说着，「结果，她服气了。回去以后，就说要把丢了那么多年的甜点手艺捡回来。这几天啊，天天在家苦心钻研着什么极品蛋糕呢。」

　　「你家里有大烤箱？」尼尔很讶异。

　　「有啊，而且是很专业的。」

　　「啊……真棒。能在自己家做蛋糕，做出来的蛋糕，吃起来肯定很爽吧？」

　　「哈哈，那你就想错了。你知道吗，这几天她每做一个蛋糕，就逼我和弟弟妹妹尝味道。天啊！你知道那是多痛苦的事情吗？再好吃的东西，那种吃法，没几天就吃腻了。要是一直照这样吃下去，也许下次你再看到我，就认不出我来了。」

　　「为什么？」

　　「甜食吃太多，我变成大胖妞了呗。」

　　「呵呵，是哦。那你可要当心了。」

　　「唉，有什么办法？她是我妈嘛，也难得她这么专心一件事。她叫我吃，我总不能不给面子吧。」

　　「也对。你辛苦啦！」

　　「就是，好辛苦啊……嘿，要不这样，下次你来我家，帮我分担一下吧。」

　　「呃？我去，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就朋友来玩。正好，你是律师，能说会道，说不定把我妈哄开心了，把做蛋糕的技术倾囊相授呢。」

　　「啊……」尼尔的眼睛里精光爆发，那美丽诱人泡乎乎的奶油啊！

　　「好好，下次我一定去！」

　　「嗯，说定了。」

　　「……」

　　瑟凡的胳膊架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撑着腮发呆。听见这段对话，他的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忽然手一抬，不知对谁喊了声：「过来。」

　　另外两个交谈正欢的人同时看去，只见一只鸽子飞过来，停在瑟凡伸展着的手臂上。很快又是另一只。

　　「哇喔！」

　　尼尔惊奇地撑圆了双眼，「瑟凡，你怎么办到的？难道你会魔法吗？好厉害……」

　　他和海伦洒了那么多饼干层，也没见哪只鸽子对他们这么亲切来着。

　　「什么魔法。你童话故事看多了。」瑟凡更加地不以为然，手晃了晃，那两只鸽子还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

　　甚至还有第三只鸽子加入，停在他的肩上。

　　他翘起下巴，得意的眼神藏不住了，「你不知道，我的小动物缘一直有多好。」只是，他跟小动物的命格总有点犯冲，真不知这是什么道理。

　　「我还真不知道……」尼尔嘀咕着。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

　　尼尔盯着瑟凡肩上的鸽子，眼珠咕噜地转了转：「嘿嘿……」

　　瑟凡听得不是味，挑了挑眉：「奸笑什么？」

　　「没有奸笑啊。」

　　尼尔满脸无辜，「我只是在想，如果这只小东西突然肚子痛，便出个一坨两坨的……」

　　瑟凡倒吸一口气，声音冷了，「那就让你给我舔干净。」

　　「啊？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正好喂你这张乌鸦嘴。」

　　「……」

　　突然，海伦站起来，冲到了还在捡食的鸽子群里。鸽子立即被吓跑了不少。

　　其他在场的人，包括尼尔和瑟凡，都不禁向她侧目而视。只见她不服气似的扁了扁嘴角，从袋子里抓出一捧饼干，捏碎了，往空中一抛。

　　鸽子很快就飞了回来，有的就停在她身上，啄食着落在她衣服上的饼干层。

　　过了一会儿，海伦回到长椅旁边，拍拍身上残留的饼干层，不好意思地笑笑：「哈哈，让你们看到我的傻样了。」

　　「不会啊。根本不傻。」

　　尼尔摇摇头，想了想，诚挚地说，「你刚才好像一个天使呢，真的。」

　　海伦一愣，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舒展，小声说：「胡说八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我实话实说啦。」

　　瑟凡冷眼看着女孩那微红的脸，唇角微微一掀，忽然站起来：「该回去了，尼尔，你不饿吗？」

　　「呃？哦。」

　　尼尔也站起来，看看瑟凡，又看看海伦。

　　「那……海伦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

　　海伦愕然地望着他，视线一转，看到他身边一张表情冷峻的男人面孔。

　　「唔……今天就不要了，下次吧。」海伦说。

　　「哦，那再见了。今天玩得很高兴，改天见。」

　　「嗯，再见。」

　　离开了广场，尼尔发现瑟凡走得飞快，他得不时小跳步才能跟上。

　　好不容易追到了与瑟凡并肩的位置，尼尔喘了口气，申诉：「你、你慢点。太快了，我的腿不行……」

　　瑟凡不看他，也不回话，还好脚步的确是有所减缓了。

　　「呼……」

　　尼尔抬手擦了擦汗，不解地望着瑟凡，「怎么了？走这么急，是不是很饿？」

　　瑟凡抿了抿唇，蓦地停下来，回视尼尔，唇边划出冰冷而嘲讽的笑意。

　　「我不得不说，你招惹女孩确实很有一套。不过在我面前，还是不要。别忘了，南茜也是我的朋友。就算我不会对她说什么，但作为她的朋友，我不乐见你这种行为。」

　　「什么？我没有啊……」

　　尼尔真是无辜到极点，「我根本没想过招惹谁，你搞错了。」

　　「是吗？」

　　「当然！」

　　听瑟凡那明显不屑的口吻，尼尔急了。

　　「我是真的觉得那么多鸽子在身边飞的海伦很像天使嘛，又没有乱讲，是真的……」

　　「那我呢？」

　　瑟凡忽然打断他，紧盯着他，眼睛一瞬间变得幽幽的。

　　「鸽子在我身上的时候，你就想到那些鬼东西。当时你觉得我像什么？什么玩意？」

　　「呃，你……」

　　尼尔认真努力地想，好不容易才想出来。

　　「你像，像一棵树。」

　　「一棵……」瑟凡的眼睛绿了。

　　见鬼！Shit！那女孩是天使，而他就是一棵树！树！

　　尼尔瞅着他讲不出话来的样子，觉得新鲜，不由得傻笑，「嘿嘿……」

　　「不要『嘿嘿』。」瑟凡寒着脸，「这样笑很白痴。」

　　「嘿嘿嘿……」

　　「……」

　　瑟凡再也没了语言，吊了尼尔一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

　　尼尔一跳一跳地跟上去，不再笑出声，但肚子里仍然在笑着。

　　他是真心觉得，瑟凡好像是一棵树，那么枝繁叶茂，那么生机勃勃，那么高大庄严，那么……让人安心。

　　如果可以，他想把这棵树种到心里。疲惫的时候，仓皇的时候，可以靠在树上，那该有多幸福。

　　最近，瑟凡开始夜夜归宿了，但每次都回得很晚。大部分时候，尼尔在他回来之前就已经在沙发上睡着。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的尼尔，没有办法一个人在床上睡。他睡不着，总觉得身边空出了一块。那一块空得太大，让他莫名不安。

　　这天晚上，尼尔又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被瑟凡拍拍肩膀摇醒，叫他起来，要他帮点忙。

　　尼尔揉揉眼睛，跟着瑟凡进了卧室。瑟凡把一条湿毛巾和一管药剂放到他手里，而后脱掉上衣，背对着他，说：「把药涂在你看得见红的地方。」

　　尼尔一惊，定睛仔细看了看，发现瑟凡背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从肩胛骨延伸到腰。看得出来伤口不是很深，出血不多，但也实在太长了。

　　「怎么弄的？」尼尔紧张地问，同时用湿毛巾擦拭着伤口边缘的血迹。

　　「有点莫名其妙。」

　　瑟凡笑了一下，但有些冷。

　　「之前处理完一些事，正巧路过斯派克的别墅。既然路过了，我想进去稍微探查一下。但别墅里的警戒比我想象中要严密，我很快被发现，还好没有正面撞上。从围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墙内伸出来一根钢管，差点被一划到底。」

　　事情的经过，他说得非常详尽。

　　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有关那个人的事，曾经引起过他们俩之间很深的不快，按理说应当是禁忌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