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在他的意料外,但还是免不了为之失落沮丧。
一百多个小时,一个人在房子里,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连曾经挚爱的漫画加糖果,都已经没办法给他制造「幸福」了。
走出甜点店,尼尔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大街上,拄着拐杖一颠一簸的。
前几天他收到了医院的报告,说他的身体好得很,没有被撞出什么问题来。这些天他的脚伤也有所好转,但还急不得。伤筋动骨就得慢慢疗养。
好几次,他有过想追索过去那个「自己」的想法。可是他没有明确的线索,那个「自己」行事非常谨慎,并没有在房子里留下任何值得推敲的异常处。
想问别人,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问。尤其要牵扯到大卫,乃至更深层的阴影部分,就更不能随便找人谈了。
更何况,就算问了又能怎么样?
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世人创造出「对不起」这个词,就是说人若真做错了事是不可挽回的,不过口头上聊以纾解。
他能做的,想做的,只是脱离以前。
如今他只希望自己的脚快点好。等他来「幸福时光」做事,不那么空闲了,没时间想太多杂七杂八的,也许就不会这么烦恼了。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音乐声,尼尔停住脚,侧耳听着。那应该是一座音乐广场,先前他找漫画店的时候路过曾经看到。
「当心!」几个滑板少年从后方过来,提醒了一声但来不及,撞上了突然停脚的尼尔。
尼尔猝不及防,拐杖撑不住,一下子跌倒在地。
撞倒他的少年吐了吐舌头,「没事吧你?」
正要伸手拉他起来,却被人从后面用力拍了一下后脑勺,疼得哎哟一声。少年回过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女警,长得挺漂亮,就是表情有些凶凶的,就像他那管家婆姐姐似的。
「谁准许你们在人多的地方玩滑板?就怕撞不到人是不是?」
海伦斥责着,颇有女警的架势。
「给我踏踏实实用脚走路。信不信我把你们的滑板统统没收了?」
少年们收起滑板,一哄而散。
见尼尔还在地上为难着,海伦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把人扶了起来。
「谢谢。」尼尔说,露出感激的笑容。
挺奇妙的,好几次他遇上麻烦了,总会碰见这个女警,帮他解围。
「没事。」海伦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复杂。
昔日意气风发的大律师,如今拄着拐杖走在大街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实在让人侧目。
「要去哪?我送你。」海伦自告奋勇。其实她一向比较热心,之前对尼尔横眉冷目是有原因,而眼下,那些都不那么重要了。
「我……」尼尔想了想,「我想去广场坐坐。不用麻烦你,我可以自己去。」
「广场是吗?近得很,有什么麻烦的。」
海伦不由分说,搀着尼尔到了广场。广场中央有个音乐喷泉,四周的长凳上坐着不少来休闲的人。
尼尔在其中一张凳子坐下去,海伦坐在旁边。她下班了,现在时间也还早,在哪消磨都是消磨,她不介意花点时间在这个男人身上。
她还是很好奇,为什么尼尔和传闻中那么不一样,又到底不一样在什么地方。
广场上落了一大群鸽子,有人正洒着些饼干之类的食物,喂鸽子玩。
尼尔想起自己也买了饼干,就从袋子里取了一包「小企鹅」出来,一块块捏碎,往前甩手一洒。
不一会儿就有鸽子飞过来,把地上的饼干啄干净,末了还不肯走,巴巴地等着尼尔再给点。
比想象中还要有意思,尼尔玩兴上来,把更多的饼干屑洒出去。他还塞了些饼干给海伦,让她一块儿玩。
两个人你洒一捧我洒一捧,不一会儿就洒完了大半袋的饼干。
这时,有一个小男孩跟着母亲后头,路过尼尔他们面前。看到尼尔手里的饼干袋,上面画着鲜艳可爱的图案,男孩就哭闹着要母亲给自己买。
他母亲一看,讶异地发现儿子用手指着的人,是电视里看到过的尼尔律师。这人的名声听上去就不是太好相处,她连忙干笑着道歉,提着儿子的后领准备拽走。
「等等。」
尼尔把人叫住,招招手让男孩过来,把另一袋尚未开封的饼干塞进他怀里,并拿袖子揩了揩他脸上的泪痕。
「拿去吧。记住了,这袋饼干的名字是『快乐小企鹅』,你吃了以后就要快乐,不能再哭了,明白吗?」
男孩看看尼尔,看看饼干,破涕为笑。
「嗯,再也不哭了!谢谢叔叔,再见!」
看着男孩被母亲牵着小手离开,尼尔下意识地摸摸脸。
叔叔?嘿,有生以来第一次……
他转头看向海伦,说:「天色有点暗了,饼干也没剩多少,我们赶快把剩下的洒完,就回去吧。让你陪我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唔……没什么。」海伦愣愣的,她这样发愣已经有一小会儿了,从尼尔给小男孩饼干的时候开始。
她望着尼尔刚毅的下颚曲线,此刻却显得那么柔和。因为那一抹清朗纯真的笑容。
不,不是有哪个地方不一样。这个男人,与她一直以为的,是从头到脚全都不一样……
要离开广场的时候,尼尔发现海伦来搀自己,连忙说:「不能再麻烦你了,别管我,回家吧。」
「我回家跟你顺路啊,就当是陪你走一段好了。」海伦这样说着,还是陪尼尔走完回家的那一段路程。
到了尼尔住处的楼下,尼尔摸着脑袋,笑笑:「谢谢你……海伦。」
「嗯?」
海伦怔了一下,「哦,不客气,你……」
「叫我尼尔就行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尼尔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女警在为难什么。
「嗯,尼尔。」海伦也笑了,从口袋摸出一块小东西。
一只笑眯眯的企鹅,是先前她悄悄藏起来的。她把企鹅放到尼尔手里,「开心点吧。下次,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像早两小时前那样哭丧着脸,我就买一卡车的『快乐小企鹅』,埋了你。」
进了家门,尼尔换上拖鞋,正要找个罐子把「小企鹅」放起来,门铃响了。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几个面生的男人,穿西装打领带,戴着墨镜,个子高高大大,样子满酷的。
尼尔正想问是谁,只见他们身后走出一个人来。
尼尔乍一看,有些陌生;再一看,他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这个人,他在电视上看到过。也是这种古铜色的皮肤,眼眶深深的眼睛,高高在上的神情,以及不可一世的微笑。
斯派克!
尼尔讲不出半个字来,呆呆地瞪着斯派克。后者不问主人意见,径自进到房子里,走到沙发旁边,左右看看,坐了下去。那几个随从也跟过去,在他旁边站着。
「怎么了?不想过来聊聊吗?」斯派克发话了,眼睛望着木头人似杵在门口的尼尔。
尼尔实在是深受冲击,原本就不够灵敏的反应,又变得迟钝了许多。他关上门,拖着两条腿,挪动到斯派克对面的沙发坐了下去。
「这几天你的手机一直关机。打电话到事务所,他们说你请了长假。」
斯派克让手下点了支烟,吐几口烟圈后,视线在尼尔明显鼓起来的腿上徘徊着。
「还好吗?听说是大卫干的。真是对不起,连累了你。」他的口吻平淡,不像是真觉得有多歉疚的样子,但也没有落井下石的意味。
尼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着,一边打量起这个间接害惨自己的男人。
斯派克也暗暗审视着尼尔,看得出来他非常没精神,眼光也有所避退似的,跟以前充满锋芒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看来这段时间,尼尔的状态确实是极差,不然不可能会请长假。
以他对尼尔现有的了解,就算行动再不方便,哪怕把案子搬到家里来做,他也不会耽误了公事。
「好吧,看你很需要休息,我就不多打搅了。」
斯派克这样说着,对一个手下点头示意,后者捧出一个档案夹,放在尼尔面前。
「这个东西,你想办法让它流通到瑟凡法官手上。什么方法都无所谓,我知道你做得到的。」
尼尔一震,瞪着茶几上的那个黑黑的档案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惊悚。仿佛那东西是一块黑洞,随时可能席卷过来,把人吞噬下去。
「你……」
尼尔缓慢地深呼吸着,忽然,他牙关一咬,字节从牙缝里蹦了出来,「请你不要再想着对瑟凡不利。」
他不了解以前的自己跟斯派克究竟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来往,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需要知道,现在的自己,不希望瑟凡遭遇任何危险。他只想看到瑟凡安然活着的样子就满足了。
「不要这样。」他说,语气坚决,但也有些仓皇。
毕竟「自己」做过错事,他底气不足。而对面前这个男人,他也没有丝毫的了解。「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们有什么利益纠葛吗?没有吧。还有、还有那次找杀手去暗杀瑟凡,是你干的吗?你为什么要这样……不,你不能这样,做那么坏的事,你会有报应的……」
听见这一席话,斯派克诧异地挑高了眉梢,目光深邃地看进了尼尔的眼睛。
「你怎么……」斯派克沉吟着,忽然摇了摇头,否定着什么似的。
居然受到这种指责,而且是从这个人嘴里发出来的,这真是太荒唐了。
「你是指他的房子被烧毁的事?那跟我无关。你怎么会以为是我干的?尼尔,你应该知道的,我不可能那样做。」
说话时,斯派克的表情很沉稳,甚至有些讥讽。
在尼尔看来,他实在不像是在说谎,而且似乎也没必要撒这个谎。
尼尔不禁迷惑了。
他知道?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吗?这个男人的想法,还有意图……
「我没想过要瑟凡法官的命。至少目前,我还不想。」斯派克说。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不是吗?」反问这一句,斯派克站起来,要离开了。
在离开之前,他注视着尼尔,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笑了笑。
「你的状态比我以为的还要差,都病糊涂了么?再糊涂,也不至于忘记了我想要的是什么,以及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吧。我们有共同的意图,尼尔,你真不该忘了这一点。振作吧,未来我们还有不少的合作可能。可不要半途而废了。」
不速之客离开后,尼尔久久坐在原处,脑子里像是空白的,又似乎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飞来飞去,而他一个都抓不住。
他瞪着那份文件夹,想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但又不敢。
迟疑来迟疑去,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伸出手,想把文件夹拿过来。门外忽然传来钥匙的声音。随即,门被打开,瑟凡跨了进来。
他身上还留着室外的凉气,配上白色风衣,更显得清清冷冷。公事时总是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也恶作剧般地落下几缕不乖的浏海,仿佛象征着这个人骨子里的不驯,以及其正面形象之下暗藏的颠覆性。
见尼尔在沙发那,瑟凡走过去,把拎在手里的一个纸盒放在茶几上。
此刻的尼尔还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见了幻觉。
「瑟……瑟凡?」
「晚饭吃了没有?」瑟凡这样问,叫尼尔摸不着头脑。
「呃?还没……」
「嗯,那正好。」
瑟凡坐进沙发里,把纸盒子打开,尼尔看到里面是一份牛排。
「吃吧。趁热。」
尼尔更惊讶了,瞪着瑟凡,开始怀疑并不是自己眼花,而是,这一切纯粹就是一场梦。
瑟凡不是讨厌他吗?不是还在生他的气吗?怎么会……
看着他那魂飞天外似的木头表情,瑟凡挑了一下眉,「你看着我,肚子就能饱?」
「不,不是不是……」
尼尔这才回过神,赶紧把牛排捧过来,放到腿上。尽管丝毫没有胃口,还是流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态度——事实上也的确算得上是受宠若惊。他「惊吓」得把整块牛排叉起来送进嘴巴里。
「你……」
瑟凡看不下去那副傻样,想制止,却只是呻吟一声,按住了额头。
随便他吧。白痴总要做点出格的事,以证明自己就是白痴,大家没有看错。
尼尔辛苦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看瑟凡坐在原处没动静,忽然想起来,「你、你自己呢?吃了……吗?」他口齿不清地问。
「你吃你的。别问那么多。」
瑟凡回答,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你慢点,猴急什么?我可不想看到一块牛排酿成了命案。」
「哦……」尼尔瘪了瘪嘴,有点委屈,心里面却也有点暖洋洋的。瑟凡毕竟是为了他好呢。虽然语气那么硬邦邦的。
以他目前的情况,他想不到其实瑟凡也不想这么跟他说话。
一直以来,瑟凡待人都不愠不火,心思缜密,而处事颇为大气,稳重。可是一对着尼尔,就会忍不住脾气变大,这实在不是瑟凡自己愿意的。
谁让尼尔总是一副「我什么都不懂啊」的样子,明明外表那么强势,那么精悍。
这种反差形成的效果,让他看上去就像是摇着狼尾巴的小白兔,简直就召唤着人快去蹂躏,去拽那根不知是真是假的尾巴……
离开的这几天,看不到那张纯良得傻傻的脸,还有那怯怯的憨憨的笑容,瑟凡感到每一分一秒的时间都过得出奇的慢。
他放不下。不管尼尔是真恶狼还是伪小白兔,他就是放心不下。
不错,他负有惩判恶狼,或是将恶狼召回正途的本职。但问题是,尼尔他是吗?如果此刻在自己面前的,真的只是一只无知又无辜的小白兔,又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他对付恶狼很有手段,但对待小白兔,他没有丝毫办法……从很早以前,瑟凡就深知自己的天敌——他对所有的小动物无计可施。
确认了这一点后,他对此类生物一概避而远之。可是为什么,面前这只大体积的危险生物,他非但不能避,反而还自己找回来了呢?
自从那次的光碟事件后,他下过决心,不再干涉尼尔的任何事了。以前他就从没干涉过,以后当然也没必要干涉。
至于现在所做的这些,他将之判定为日常交流,不存在什么干涉不干涉。
他的脑子,似乎是有选择性的,将一些他不想触及的事情屏蔽起来……
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但已经没法去计较。他已经走回来了,用自己的脚,凭自己那控制不住的意愿。
对此,他很无奈,无奈得彻彻底底。
无声叹了口气,视线一转,他看到茶几上摆着一份文件夹,顺手就拿了过来。尼尔忘了要阻止,就算想起了也来不及。
瑟凡翻开文件夹,只看第一张,表情就变了。
他迅速将内容浏览了一遍,眼神越发地幽深起来。他看向尼尔,问:「这份东西,你是从哪得来的?」
尼尔呆呆地回视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难道要明白告诉他,这是斯派克本人专程送过来的,还特意吩咐说一定要交到他那去……这下可好,自己根本什么都没做,东西就到了他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