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 上部————红河

　　尼尔一看，表情尴尬起来，咕哝着：「呃，刚才摔了一跤，变成这样了，你、你别嫌弃，丑是丑了点，味道还是一样的……」

　　瑟凡看了看牛排，又看了看他，眼神渐渐变得深邃。

　　「知道了。等一会儿。」瑟凡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摔跤的？摔成这样。」

　　「也……没什么。」

　　尼尔抓抓头，避开了这个话题，「还是先吃吧，吃完再讲。」

　　他拿起盒子里的一次性刀叉，从牛排上切了一小块下来，再把叉着肉的叉子往瑟凡那边伸了伸。「喏……」

　　瑟凡只顾盯着他不放，双臂抱在胸前，没有要伸手接的样子。

　　尼尔急了，也有些慌乱于那锐利得仿佛能识破一切的目光，他垂下头，想着该怎么把刚才那不大愉快的经历蒙混过去，忽然感到鼻腔一热。

　　啪嗒。

　　一滴殷红的液体落下来，砸在他的腿上。紧接着又是一滴，再然后就是哗哗哗地狂流。

　　「尼尔！」

　　瑟凡大吃一惊，过去按住尼尔的额头，把他的脸抬起来，就看见他一脸茫然，眼神无辜，似乎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都成了这副模样，这白痴竟然还不在状况内！

　　瑟凡无端地有些震怒了，吼着，「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快说！」

　　「我，咳咳……」

　　尼尔被流进喉咙里的血呛到，眼眶也呛红了，没办法再隐瞒下去，「我被……被车撞了……」

　　「你说什么？」

　　瑟凡吸了一口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车撞了……被车撞了这家伙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叫他吃东西！

　　白痴的神经到底粗到什么地步？

　　这个问题，瑟凡已经没空去追究。他弯下腰，要把尼尔扛到肩上，但再一想又觉得不妥。他背转身蹲下去，叫尼尔爬到他背上来。

　　「你……你干什么？」尼尔怯怯地看着他。

　　「上来，送你去医院。」瑟凡咬了咬牙。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真不是一般二般的白痴能做得到的！

　　「不要吧……你不是不方便露面吗？」

　　「现在是怎样，还谈什么方不方便？你给我快！我可不想未来几天跟一具尸体同处一室。」

　　「哦……」

　　尼尔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乖乖地靠过去，趴在瑟凡背上，双手环过了他的肩膀把人抱着。

　　随即瑟凡就站起来，灯和电视机什么的都懒得关了，出了门直奔电梯而去。

　　由于走得太急，尼尔在瑟凡背上摇晃着，他为了不掉下去而把双手环得更紧。胸口紧贴在对方的背上，感觉很厚实，很宽阔，让人安心。

　　自懂事以来就没有被人背着的记忆，尼尔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爸爸的脸。只是那脸凶神恶煞，横眉竖目，立即掐灭了他心里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向往。

　　算了吧，家长有什么好？整天就知道吵架、打小孩，为了谁不该打小孩而再度吵架，回过头又继续拿小孩出气。

　　这样的父母一点都不好。

　　所以说，还是瑟凡好。长得好、身世好、性格好，总之就是什么都好……

　　能够跟这样的人做朋友，真好。

　　尼尔眯起眼睛，笑得幸福，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幸福，只知道还想更幸福些，就把脸挨到了瑟凡的颈窝磨蹭着。于是，鼻血喷了人家一身。

　　到达医院后，经过医生的检查，尼尔右脚筋骨受了伤，不算太严重，但还是需要上石膏帮助恢复。而鼻血，在来的路上就逐渐止住了。

　　至于为什么会突然流鼻血，以及有没有其他后遗症，为求保险，得做全身检查后才能断定。

　　被车迎面撞上，目前看来只伤到这种程度，连医生都说尼尔的命可能比乌龟壳还硬。

　　在一项项检查的进行过程中，瑟凡对尼尔说，那肇事车的车主可能是蓄意的，应该报警。

　　「不必要吧。」

　　尼尔还徘徊在状况之外，「也许那人只是不小心……」

　　「不小心？」

　　瑟凡冷笑，「即便真是不小心，只要造成事故，就该为此担负责任。」

　　义正词严，尼尔无法反驳。

　　「可是……报警有用吗？车早就不知道开到哪去了。」

　　「这时候就要体现出员警的办事效率。」说着，瑟凡准备拨打报警电话。

　　尼尔忽然把他的手拉住，「还是不要吧？这么晚了……」

　　瑟凡不说话，看了一眼自己被拉住的手，然后将视线钉在尼尔脸上。

　　两人互望着，不说话。

　　依旧不说话。

　　「呃，那……」

　　尼尔输了，手收了回来，「你打算让员警到医院来吗？」

　　「省得你拖着瘸腿再往警局跑。」

　　「可是他肯不肯呀？」

　　「他必须肯。」

　　「……」

　　拨通了电话，巧得很，接电话的员警就是正值夜班的海伦。当然这时她和瑟凡还互不知晓，也不认识。

　　海伦听瑟凡说明了情况，说到车祸中的受害者是尼尔时，海伦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同意了马上赶来。挂掉电话，她跨上摩托车，不到半小时就出现在医院门口。

　　见到尼尔与瑟凡，她询问了车祸当时的有关情况。

　　虽然事发突然，尼尔并没能看到车子里的人长什么样。不过，考虑到车祸路段是在他住处的楼下，那是高级住宅区，幸运的话，路旁的交通监视器也许有拍下肇事者的影像。

　　笔录做完了，海伦收起本子告辞。尼尔喊住她，真诚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了，谢谢。」

　　「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海伦顿了一下，「如果有什么后续要补充，譬如说你想到了谁可能与你结仇，要伤害你，再来警局吧，我会尽力帮助你。」

　　「好的，再见。」

　　「再见。」

　　海伦离去后，又过了一会儿，繁琐的全身检查终于完毕。

　　瑟凡带尼尔回到家，把尼尔放在沙发上，动手就要剥他衣服。

　　尼尔吓一跳，紧紧扯住领口：「干干干干什么……」

　　「你身上脏透了，又是血又是灰土，不洗澡吗？」瑟凡吊起眼角斜了他一眼。

　　「呃……」尼尔脸上一阵烧。

　　我们纯良的尼尔其实并没有想到什么不该想的东西，他只是不好意思被别人脱衣服而已。

　　「那你，你自己呢？」

　　他瞟了一眼瑟凡身上，「你也满身是血……唔，对不起，都是我……」

　　「没什么。我也是要好好冲洗一下。不过目前，你比我更需要。」

　　「不不，还是你先洗吧。」

　　「我们一起。」

　　「……」

　　没有等尼尔回过神来，他已经被瑟凡拦腰抱起来，进了浴室。

　　三下五除二，瑟凡就把尼尔剥得干干净净，尼尔连拒绝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在把尼尔放进浴缸里之后，瑟凡不禁嘀咕了一句：「你发烧了？脸这么红。」

　　尼尔根本讲不出话来，呼哧呼哧喘着气。而当他看见瑟凡随即脱光了衣服，呈现出如雕像一般的肌肉曲线，他感到鼻腔里越来越热，差点又是一汪鼻血喷出来。

　　虽然说起来，那天他已经跟瑟凡共浴过一回了，可当时受了惊吓，脑子里乱得很，压根没想到有什么尴尬、羞怯的，以及诱人的……

　　咦？

　　尼尔被脑海中自然而然蹦出来的这个词给搞糊涂了。

　　为什么会是「诱人」？应该说「迷人」才比较贴切些吧……

　　在他胡思乱想的期间，瑟凡站到了莲蓬头下淋浴。看尼尔还坐在那没动静，瑟凡催促：「自己动手，难道还等我帮你？快洗。洗好了，我再把你弄到床上去。」

　　「……」

　　尼尔不敢再发愣，赶紧动起来了，可是心里面却有一股怪异的感觉挥之不去。

　　刚刚那几句话，好像没什么，却又好像有哪不对劲似的……说不清楚究竟有什么不对劲，总之，尼尔现在就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全都不对劲透了。

　　是车祸的后遗症吧？他想，这下惨了，难道问题很严重？他不会死掉吧……

　　尼尔就在这样那样的担忧中洗浴完毕，而瑟凡已经穿好衣服。等到尼尔终于停下来，瑟凡拿着一块大浴巾过去，把他从水里抱出来，用浴巾包着他，送到了卧室的床上。

　　而后瑟凡说：「你的腿受了伤，今天起就睡在床上。」

　　尼尔一愣：「那你呢？」

　　「我睡沙发。」

　　「……不行不行。你不是睡不惯沙发吗？连我睡了都不舒服。你的事情又那么多，如果晚上再睡不好，白天就没精神做事了。你还是睡床上吧。」

　　瑟凡沉默下来，盯着尼尔，若有所思了一阵子，才悠悠地说：「和我睡一张床，你不怕我做出什么危险行为？」

　　「啊？」

　　尼尔喉咙一梗：心跳砰砰砰地迅猛加速，「什、什么危险行为……」

　　「让你这么多天都只敢睡沙发的源头。」瑟凡微笑着，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把手枪。

　　尼尔这才明白过来，脸不明所以地红了一下，硬着头皮说：「不，不怕。我现在腿有伤，睡觉肯定不会翻来翻去，碰不到你……」

　　「这样，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像是等这一句话等了很久，瑟凡随即就大大方方倒下来，躺在床上，问了尼尔一声，「关灯？」

　　「呃……嗯。」

　　「晚安。」瑟凡熄了台灯，闭上眼睛，毯子盖好，这就睡了。

　　尼尔隔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晚安……」

　　室内沉入寂静。只剩下人的呼吸声。

　　直到这时，尼尔才感觉到脚痛，而且痛得厉害。毕竟伤到筋骨。

　　他想逼自己睡觉，忽视掉那股疼痛，但是做不到，反而越发地痛了起来。

　　这会儿他后悔了，在医院里他应该听从医生的吩咐，开些止痛药回来的。偏偏当时他就是说什么都不肯，因为小时候听说吃药吃多了会变白痴……

　　「尼尔。」忽然听见瑟凡唤了一声。

　　尼尔愣住：「嗯，怎么？」

　　「明天想不想吃牛排？」

　　「什么？」

　　「想的话，我叫彼得买了送过来。」

　　「哦，谢谢。」

　　「……笨蛋。」

　　「唉？」

　　「没什么。」

　　「……」

　　「作个好梦。」

　　「好梦……」尼尔反应迟钝地笑了笑。奇怪，他的脚似乎突然间不是那么痛了……

　　第二天，尼尔先是接到了「幸福时光」阿姨老板的电话，说决定聘请他去店里帮忙。

　　尼尔很遗憾地坦白了腿受伤的事。阿姨说没关系，那就等他伤愈了再去，「幸福时光」随时敞开大门欢迎他。

　　尼尔很感动，毕竟是年少时的梦想——他曾经那么向往着能在甜点店里做事，有吃不完的甜点，顺便在储物柜里放满成堆成捆的漫画。

　　他向阿姨表达了谢意，并承诺等腿好了一定会去。

　　这通电话结束了不多久，海伦那又是一份传真发过来，并打电话问尼尔，认不认识传真图片上的那个人。也就是昨晚开车撞倒尼尔的肇事者，被监视器所拍摄到的样貌。

　　尼尔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回答：「不认识。」

　　「不认识？你再仔细看看，真的不认识？一点印象都没有？」海伦追着问，口气有些怪怪的。

　　尽管如此，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就算现在拿锤子敲破了尼尔的脑袋，他也还是挖不出任何对于这个人的印象。

　　「没有啊，真不认识。」

　　「这样……」

　　海伦沉吟了片刻，「那好吧，我们这边会继续追查的。如果有进展，可能会需要你来警局，配合我们的工作。另外，如果你自己找到，或者想起了什么线索，也来向我们报备一下吧。」

　　「我会的，麻烦你了。谢谢。」

　　「不客气，没什么。」

　　挂了电话，正好瑟凡从书房出来，见尼尔坐在沙发里对着一张纸发愣，便走过去，把传真图片拿起来看。

　　「是昨晚肇事车的车主？」

　　「嗯。」

　　「这人……」瑟凡的眉头微微动了动，「你认得出来吗？」

　　尼尔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你确定？」瑟凡用了与海伦相似的怪异质疑口吻，眼睛盯着尼尔的脸，目光犀利，像是要在他脸上穿出孔来一般。

　　连续被两个人这样反问，尼尔不禁犹豫起来。

　　的确，虽说现在的他不认识这个人，但几天前的那个他，说不定认识。

　　「呃，我，我也不是太确定。」

　　心虚的他打起了马虎眼，「这照片拍得不怎么清楚……也许这人我见过吧，就是看不出来……」

　　「是吗？我倒是看出来了。」

　　瑟凡这样说着，放开手，传真图缓缓飘落在茶几上。

　　「两个月前，你曾经帮这个人打了场官司。」

　　「啊？哈哈哈哈……」尼尔干笑，「是、是吗……」

　　「输了。」

　　「……」

　　第八章

　　后来，尼尔从瑟凡那旁敲侧击得知，那个名叫大卫的男人，是一家小型投资公司的老板。两个月前，因为一些经济纠纷而受到起诉，当时尼尔就是大卫的辩护律师。

　　官司一开始，从各方面情势来看，对大卫是比较有利的。再加上有那位以铁腕闻名的大律师尼尔相助，因此大部分人都猜测，控方必败无疑。

　　但是意外的转折发生了，大卫在一夕之间陷入不利的局面，而尼尔无法力挽狂澜。更确切一点说，他并没有试图挽回什么，表现出的态度不怎么积极。

　　最后，他和他的当事人输了这场官司。大卫的公司被迫关闭，他本人被判处了几年牢狱，目前正在缓刑期内。

　　难道是因为自己打输了官司，所以他就驾车报复？尼尔这样猜测，但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并且瑟凡也说，只要稍有点头脑的人，就不会在缓刑期内作出这么危险的举动。除非是嫌自己的刑期太短。

　　何况，输了官司并不是尼尔的错。

　　作为律师，尼尔只是当事人的法言代表，没有责任承担对方所犯的错。大卫会被判处刑罚是他自己促成的，怪不得任何人。

　　如果不是为了报复，又会有什么原因让大卫那么恨尼尔，以至于要把他置于死地？

　　这个问题，尼尔不能够解答。不清楚那两人之间纠葛的瑟凡同样不能，他只说，现在大卫的行踪成谜，他会想办法调查一下。

　　尼尔信任瑟凡的能力，把事情交给瑟凡，他也就乐得无事一身轻了。

　　这件事暂时撇开，两天后，就到瑟凡所办理的那宗特殊案件开庭的日子。

　　当天早上，瑟凡离开尼尔家去法院，出门之前，尼尔真诚地祝愿瑟凡好运。

　　瑟凡的回应是，不必依靠什么好运，只要是事实，该有怎样的结果，就是怎样的结果。

　　直到他出门很久，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依然在尼尔的脑海中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