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 上部————红河

　　「可、可爱……」

　　「对吧？唉，亲爱的，你认为是男孩还是女孩好？虽然你说都一样，不过，一定还是有些许差别吧，有没有？」

　　「……」尼尔头顶上的乌云越来越浓，完全搞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没什么。」他只能模棱两可，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丝。

　　见鬼，上午的天气明明这么凉……

　　「真的？呵呵，我也这么认为。」

　　南茜顿了顿，「我想过了，再过几个月是我们的结婚周年纪念，等到那时候，如果你有空就过来一下吧。如果你没空，我就飞过去看你，行不行？毕竟是周年，我不想分开两地……好吗？」

　　此时此刻，尼尔的脑袋里好像被扔了一颗炸弹下来，嗡嗡地响个不停。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哦，好……」

　　「嗯，那就这样说定了。再见，亲爱的，我爱你。」

　　「……谢谢。再见。」

　　挂断了电话，尼尔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灵魂仿佛出了窍，整个人在座位里石化。

　　桌对面，瑟凡阅读资讯告一段落，并发现尼尔的状态异常，他出声唤道：「尼尔？」

　　「呃……啊？」

　　尼尔这才回过神，手里的话机砰一下掉在地上。他连忙拾起来，把话机放回机座，再回来坐下时，已经有些坐立不安了。

　　瑟凡那道探询的视线一直追随在他身上，让他有种做了坏事被抓包的错觉。虽然事实上，他根本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就是结了婚，并即将有个宝宝……

　　天！结婚？宝宝？

　　这下他终于知道了无名指上的戒指是从何而来。他居然是有妇之夫！

　　那么昨天早上，他房子里那个裸体女人……这到底算什么？那个活了三十一年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越来越搞不懂了。

　　咬了咬下唇，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扰，他艰难地从牙缝间挤出字句。

　　「南茜……她，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想了解自己，就先从了解自己身边的人开始。

　　「嗯？」瑟凡相当讶异他会问出这种问题。

　　本来想反问他为什么问这个，但瑟凡还是没有这样做。

　　「南茜，很不错。为人很周到，温柔，并且善解人意，是个好女人。」他配合地给出了解答，一方面因为这是事实，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想看看尼尔还打算跟他装傻到什么时候。

　　这两天，他曾几度以为在尼尔身上看到了孩子式的纯真，以为这家伙突然脑壳坏掉转了性。但用理智想想，这简直就是比天方夜谭还要童话的转变。

　　所以瑟凡最终作出的结论还是，这家伙在装傻。那个低级趣味的「变身」游戏，他还没玩够。

　　既然如此，奉陪就是了。当然，只是稍作奉陪。

　　瑟凡不打算允许自己反被卷入，陷进那样的游戏当中去。而昨天，他似乎就有点陷下去了，完全是不知不觉中的…

　　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危险。以后有必要多加注意。

　　「是吗？」尼尔听见那番赞赏，心理感受非常复杂。

　　能够被瑟凡赞赏，那个叫南茜的女人肯定是真的不错。

　　也就是说，自己找了一个好妻子……可是还在外面乱搞，这让他觉得不舒服极了。

　　他不喜欢愧对人。而出轨，无疑是对伴侣最大的愧对。尽管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个妻子并不真正是他心灵上的伴侣。他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说起来也怪了。这房子这么大，怎么连一张南茜的照片都没有？那天在办公室，他也只看到了「尼尔」的独照。

　　为什么如此薄情，毫不挂念？那人是他的妻子啊……

　　「就我所知，她是有这么好。」瑟凡接着说，回应了尼尔刚刚那声「是吗？」的质疑。

　　「你说工作越来越忙，没空照顾她，叫她去你父母那养胎，她就去了。她跟我联络过几次，从没有就你的安排发任何牢骚。当然，本来她在我面前就不谈你的事。不过老实说，你找到这样的妻子，我不觉得是你幸运，而是在你计画当中的事。你喜欢让事情被你牢牢控制，人也是一样。」

　　这番话，瑟凡以前从没对尼尔提起过，甚至根本就没想过要提。

　　然而这会儿，还是鬼使神差地讲了出来，没有顾忌这可能对彼此的立场和关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这么口无遮拦，可不像是他会干的事。

　　难怪有人说玩游戏就像是玩火，随时有被拖下去的可能。哪怕只是个陪客。

　　不过，他所不知道也绝对想不到的是，他的这番话，尼尔只能听懂前面一半。至于后面的，他只听清了字面，对字内的含义则毫无概念。

　　而他也不想费心思去理解。刚才的那个炸弹已经够分量了，他不敢再追索更多，免得自己找地雷踩，被炸得屁滚尿流。

　　倒是有另外一件事，唤走了他的注意力。

　　他发现，在瑟凡的左手中指上套着一枚戒指。

　　他不禁想到，自己三十一岁，已婚，是很正常的事。而瑟凡比他还年长一岁，总不可能连女朋友都没有。

　　那么这枚指戒，代表了什么意思？

　　「那……你呢？」尼尔试探性地问，「你的妻子，人怎么样？」

　　「妻子？你是说凯瑟琳？嗯，她是和南茜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她独立，好强，常年在世界各地来回。你知道的，她是服装设计师，要追发表会。」

　　瑟凡挑着眉，似笑非笑着，「不过，她还并没正式成为我的妻子。难道你这么盼着我跟她早点结婚？怎么，想做伴郎？」

　　「我……」尼尔无法回答。他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对于自己的想法毫无头绪。

　　「可惜你已经结婚了。」瑟凡敛起笑，语气忽然冷淡。

　　「呃，是啊……」尼尔干巴巴地敷衍着，表情一片茫然。他拿起三明治胡乱咀嚼着，却有些难以下咽。

　　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面包干干涩涩的，甚至泛着苦味。

　　昨天在俱乐部浴室有过的那种胸闷的感觉，又莫名其妙窜了上来。

　　下午，尼尔接到了一封快递包裹，拆开来，里面有张字条写着「给法官」——是瑟凡助手寄来的文件。

　　这样一来，瑟凡又有事忙了。他看资料的时候，尼尔就一个人抱着电视机，百无聊赖。

　　再晚一点，尼尔接到海伦的电话，说是验尸报告出来了，死者不是科斯特纳法官。她还反复叮嘱尼尔，千万不要把报告结果转告其他人，因为警局上头有人发了话，暂时不许对外公布验尸结果。

　　对此她也觉得很奇怪，本来是不能告诉尼尔这些的，但又实在放心不下他昨天那么紧张的样子，还是冒险向他透露了情况。

　　尼尔猜想，警局之所以封闭情报，八成是瑟凡对什么人士施了压。虽说法官不是权力中央，但毕竟作为法理的代表，公平公正的化身。哪怕是普通公民，对法官的工作配合一下也是应该的。

　　在电话的末尾，他向海伦表达了真挚的感谢，尽管他早已知道瑟凡还安然无恙。

　　接下来的几天时光，过得平淡，还有点与世隔绝。

　　尼尔告假，私人电话不对外，因此这几天所接的来电比较少。事务所的来电有一个，是戴文，告诉他，自己帮他接续了斯蒂夫那件案子，可惜输了。

　　尼尔对此深感抱歉。他愧疚的不是斯蒂夫，因为斯蒂夫对外撒了谎，本身有错，没什么值得同情的。他愧疚的是，他连累了自己的同事。尽管戴文的话语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毕竟是他搞砸了整件事。

　　此外，其他还有几个人打电话给他，邀他出去。他一听名字不认识，一一回绝了。

　　相比之下，某位假死人士反倒要忙碌得多。首先是电话多，他都是用尼尔的电话与助手联系，以免通讯记录被查到，还要安排事务，收受讯息。即使足不出户，也忙得如同日理万机的国家大臣。

　　其次，待审的案子多，要从中筛选，又不能全部交给助手。

　　几天下来，尼尔深深体会到了当法官的辛苦，也更加佩服瑟凡有能力。而自己呢，好歹挂着个大律师的名头，明明就在瑟凡身旁，却只能干看着，帮不上任何忙。

　　他能够做的也就是，一：每天早上打点好早餐，不过每次都是瑟凡先把他叫醒了，他才去做；二：帮忙跑跑腿，给瑟凡买几套换洗衣服回来。还好瑟凡的衣服是有指定的，不需他费神挑选，只要跑去提货就OK了；三：偶尔瑟凡空闲下来，想轻松轻松，用他家的电视游戏机玩赛车，这时候他就被拉着作陪，尽管次次皆输；四：洗衣服。洗衣机其实是有的，但尼尔第一次用就弄坏了，因为怕别人发现瑟凡在他这于是没敢找人来修理；五：待补充。

　　总之，除了公务，瑟凡几乎是双手不沾俗事的大仙人。

　　尼尔包揽的活儿越来越多，整天在房子里上窜下跳，终于引起了瑟凡的注意，问他：「你怎么还不回去上班？」

　　「我请了假……」

　　「我知道，但你这个假请了多久？没记错的话，外面排着队等你接案的人从来不少于一个排的人数，你还有时间在这游手好闲？」

　　「我、我闲？我……唉，反正我不想去上班。」

　　「这话是什么意思？工作压力太大，想休息一段时间？」

　　「唔，也可以这么说……其实，我有点想换个工作……」

　　「换什么工作？」

　　「呃，那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幸福时光』在招服务生，有点想去……」

　　「什么？」

　　瑟凡从一大堆资料里霍地抬起头，双目炯炯地瞪着尼尔猛瞧。后者局促不安的站着，两手十指在背后绞啊绞的。

　　过了一会儿，瑟凡摸摸额头，顺带擦掉了脸上的错愕与震惊，嗯了一声，说：「这种事，听凭各人的意愿。如果你真想去，或者真的去了，我会去捧场的。」

　　听他说得平淡从容，甚至有所支持，尼尔感到心口的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笑呵呵地说了声谢，继续忙他的去了。

　　而他所不会知道的是，瑟凡之所以表现得这么不以为怪，其实是因为压根就没把他的话当真。

　　说什么瑟凡都不会相信，那个事业如日中天的尼尔，会甘心放下一切，跑去做一个小小的服务生。

　　而瑟凡所不知道的是，就在第二天下午，尼尔真的就到甜点店应聘去了，并受到了老板阿姨亲切的对待。

　　老板阿姨一视同仁，既没有因为他显赫的名声而偏袒，也没有因为他某些不好的传闻而有所偏见。

　　目前，由于需要考量最终是否聘用，尼尔正等待着结果……

　　说到底，之前的尼尔一直在父母身边，没独立生活过，因此要提到家务事，他只能干些简单的，但有些太技术性的他就不行了。

　　比如说做饭，早饭他能勉强搞定，但午饭晚饭就都是在固定一家店里叫的外卖。

　　几天下来，连他自己都吃腻了。他想，瑟凡肯定比他要挑剔，说不定早已经吃得想吐了。

　　这天看电视的时候，播放了一个牛排餐厅的推荐广告，看得尼尔垂涎欲滴，因为那宣传片拍得真是太诱人了。

　　就连瑟凡看了，都情不自禁地说了句，「真的假的，这么好料？改天去看看。要是敢做不实广告，我会让他们好看。」

　　广告末尾标出了餐厅的地址，以及订餐电话。尼尔趁瑟凡不注意，偷偷记录了下来。

　　等到瑟凡下午忙累了，半躺在椅子里小寐时，尼尔打了电话给餐厅，说要订餐。

　　那边回应说，订餐可以，但是由于近来订餐人数众多，若需专程送餐的服务，非得提前几天打电话预订才行。今天晚上，可以确定是安排不到车子帮他外送，如果想要，就得亲自跑一趟。

　　尼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挂上电话，他继续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几天晚上睡的地方不对，虽然能睡着，但都睡得很不好，黑眼圈都出来了。

　　等他醒过来时，发现窗外天色已黑。而瑟凡就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张沙发里，专注地玩着赛车，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面盘子，盘子里还有没吃完的食物。

　　尼尔的眼睛慢慢瞪大，猛地想起，他没有打电话叫那家外卖店今晚停止送餐。

　　「你，你已经吃过了？」他问瑟凡，看见后者点头，他深受打击。

　　「外卖送来的时候你还在睡觉，我看你睡得香，还在打呼，就没叫醒你。」瑟凡说，「你的那份在餐桌上，早就冷了，你自己去热一下吃吧。」

　　「我、我……」

　　尼尔沮丧得没了胃口，垮着脸呆坐了一会儿，又实在不甘心。他问，「那你现在，还吃得下别的东西吗？」

　　「嗯？」

　　瑟凡的视线不离电视机，还有本事一心二用，「视情况而定。甜点Pass，批萨Pass，面点Pass。」

　　「哦，那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完尼尔就披上外套，冲了出门。

　　第七章

　　到了公寓楼下，不知道巴士路线的尼尔还是搭了计程车，这次就没心思也没必要心疼钱包里的钞票了。

　　到达餐厅后，他顺利取得订好的牛排，还被工作人员埋怨说他来得太晚，牛排都不够热了，味道肯定不会太理想。

　　尼尔本人倒是不在意，付了钱以后匆匆离去，依旧是招车回家。

　　由于计程车是在公寓对面的路边停下，所以下了车尼尔还得穿越马路。就在他步行到路中央时，忽然感到右眼一阵刺目。

　　他眯着眼睛转头向右看，隐约看到有一辆车打亮着远光灯，往他这边飞驰而来。

　　像这种时候，乱跑反而危险，他索性站在原地不动，等着车子过去。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辆车竟然不避不让，就那样笔直地开过来，撞上他。巨大的冲力，使得他从车头翻过车顶，再从车尾滚落在地。

　　那辆车撞了他后，又在一阵刺耳的煞车声中停住。马达轰隆隆地叫着，不像是准备开走逃离现场，反而是准备倒车，像要回头碾过来似的。

　　就在这时，后方一个转角处，有一辆警车拐了出来，车上的警示灯摇曳着，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那辆肇事车停顿了几秒，随即发动马力，按原方向驶走了。

　　警车只是顺道路过这条街，车上的员警发现卧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尼尔，便停下车询问。

　　这时候的尼尔，还不觉得身上有什么疼痛，只是有一种整个人和血管都在膨胀着的错觉。此外，他的呼吸有些透不过气，右脚踝上方位置有点麻痹，还伴随着刺疼。

　　不过他没有在意，面对员警的询问，他也摇着头说没事、没事。

　　他爬起来，瘸着右脚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纸盒。里面装着的东西可是坏不得的。再一瘸一瘸地进了大楼上电梯，回了家。

　　进到房子里，这时瑟凡已经停止赛车，在看新闻节目了。

　　听见开门声，瑟凡侧过视线一看，发现尼尔走路姿势怪怪的，身上也是一塌糊涂，他不禁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对了，我去买了份牛排回来，你吃得下的话，就吃点吧。」

　　尼尔走到沙发边上坐进去，把纸盒在茶几上摊开。

　　盒子里面的物体，说完好还完好，但已经没了丝毫卖相，一堆伴料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唯独牛排还凛然地躺在原处，保持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