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上流过一阵燥热,忽然感到没来由的恼怒。她站起来,连谢谢都不愿说就走开了,泄愤似的脚步踩得咚咚响。
尼尔也站起来,望着她略显僵硬的背影,摸不着头绪。最后还是追了上去。
在马路对面追上海伦,正好路边有一架自动贩卖机,尼尔拜托海伦在原地等他一下,稍微等一下下就好。
他买了两瓶果汁回来,把其中一瓶塞给了海伦,说是答谢她那一脚之劳。对此,海伦再要想拒绝,连她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了。
喝着清爽的果汁,那些浮躁情绪似乎也跟着舒缓多了。前一天还闹了不愉快的两个人,这会儿就啜着果汁在路边漫步起来。
虽然是并肩走着,但又没什么话说。
尼尔一向就不善言谈,尤其是在女孩面前。而海伦还在困惑着这个人的真面目,也心事重重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海伦的手机响起。她停下来接电话,尼尔也跟着停下,在旁边等着。
打电话的是她的同事,尼尔听见她与对方的交谈。
「嗯,还行吧,有什么可羡慕的……我也有轮到加班的时候,难道我跟你抱怨过……哦,这么麻烦?到底是怎么回事……能确定房子是怎么烧起来的吗……尸体也无法辨认……烧得这么透啊,那房主是谁……法官?科斯特纳法官吗……」
往后她又说了些什么,尼尔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他的脑子全被两个单词占据。
科斯特纳……法官……
通话结束,海伦注意到尼尔木头人似的一张脸,不禁问了句,「你怎么了?」
尼尔震了一下,呆愣的表情瞬间变得扭曲。
「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你们在说什么?」他叫着问出来,急切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海伦不由得倒退了一步。随即就被尼尔掐住了胳膊。
「刚刚你说的法官,是瑟凡吧?瑟凡?科斯特纳?他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房子被烧,还有什么尸体……难道他……」
死了?
尼尔在极度惊慌中想到这个字眼,却没有勇气问出口。
「你……不是!别枉下判断,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海伦没有好气,用力抽回了被他掐得生疼的胳膊。
按揉着有些红肿了的部位,海伦不怎么高兴,但面对着尼尔这么紧张的样子,却又不好指责什么。
她想起昨天目睹到这个人跟法官在一块儿。也许他们是好朋友?
这么一来,她也理解了尼尔此时的激动,叹了口气,她实话实说。
「法官的房子确实失火了,就在刚才,我的同事们在房子里找出了一具被烧焦的尸体。死者的身分目前还不能辨别,不一定就是法官本人。我知道你紧张,但你也不必现在就自己吓自己。」
「那会是谁?还会有谁在他的房子里?他跟家人一起住吗?」
「没有。就我所知,他是独居。」
「那、那……」
尼尔再也说不出话来。其实他还有很多东西想问,很多事情想确认,但他不敢。
他害怕会得到他不想要的结果。
他收起双臂抱住了自己,感到异常的冷。
瑟凡,他在这里唯一熟悉、唯一觉得可以信赖的人,瑟凡……
海伦看不下去了,呻吟着拍了拍额头:「我说,你就听听我的吧,好吗?」
当一个外表强势的——明明就是很强势的男人,流露出这么无助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了很别扭。
这时候,她也忘了曾经对这个人深有芥蒂,好言安慰说,「别太沮丧了,结果还没出来呢。要不这样吧,警局那有你的联络方式,等明天验尸报告出来,我就打电话告诉你结论,你认为怎么样?」
「……谢谢。」事已至此,尼尔也不能多要求什么。
虽然他恨不得立即飞到出事的地方,想亲眼看看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问题是,一来,他不知道瑟凡住哪:二来,他也不好再为难这个还算热心的女警;三来,他依然还是不敢。
有些事情,面对比逃避更难。
恍恍惚惚回到住处,尼尔连澡也忘了洗,脱了外套就爬到床上躺着。也不开灯,瞪着黑茫茫的天花板发呆。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还是睡着了。不是因为困,而是脑子里太烦太乱,心情也太沉太重,让他感到无法负荷。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可以说他是晕过去的。
半夜时,他在一场噩梦的尽头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差点尖叫出声。
一个人影伫立在床边,在夜色中乍眼一看,就是黑乎乎的一团,确实非常吓人。
但很快,尼尔借助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看清楚了那个人影的面目。
他先是吓一跳,随即感到意识恍惚。他不敢确信这是真实还是作梦,眼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红了。
「是我不好,都怪我……」
他坐起来,捂着脸埋首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哽咽着。
「要是我昨天不胡说八道就好了。我干什么要乌鸦嘴?说什么危险危险,结果真的害你遇上了危险……可恶,我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我应该直接拉住你,哪都不让你去就好了,那样你就不会……对不起,瑟凡,都怪我,怪我……」
一番自责,说得瑟凡满头雾水,狐疑地挑起了眉毛:「怪你?什么事情怪你?」
「你不用安慰我了……就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对不起、对不起……」
尼尔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嘴巴微撅着,相当的楚楚可怜。但脸上却是正气凛然,义愤慨然。
「害死你的凶手是谁,告诉我,明天我就到警局去立案。我一定会抓住他,帮你报仇!」
瑟凡正迈脚往前走,听到这句话,脚踝不由得拐了一下,险些跌倒。
「尼尔?」
他瞪着床上的人,简直讲不出话来。他拿手在人面前晃来晃去,猜测,「尼尔……你在梦游吧?现在你眼前有什么,看得到吗?」
尼尔呆了呆,表情一下子像是崩溃了般的,只差一丁点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别这样,别逗我……」
他一把抓住瑟凡的手,悲痛地抗议着。
「你不必这样,我很难过,你越想安慰我就越难过……为什么你这么好,为什么你这么好的人命这么短,为……」话无预兆地卡住了。
尼尔呆然着一张脸,将那只手越捏越紧,使劲摩擦了几下,再捏紧,再摩擦,再捏紧——并没有消失!
这才像是确定了什么,尼尔大叫一声,又惊又喜地跳起来,站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瑟凡,卯足全力地按住了瑟凡的肩膀,生怕他会从手中逃脱一般。
「你、你、你没……没死?你你,你是活人?你真的没死?」
瑟凡在他肚子上推了一把,使得他倒回了床上,这样就不必仰着头看他,那么辛苦。
「我很好奇我是什么时候给了你『我是死者』的暗示。」瑟凡说,「或者是,你在哪看到了我的讣文?」
「没……不是啦……」
这个糗闹大了,尼尔的脸色从刚才的苍白涨成了猪肝红,恨不得钻到床底下去。
「我,我是听那个女警说你家着火了,房子里有一具尸体,我就以为……」
「以为,以为死的人是我?」
用肯定的语气反问,瑟凡掀了一下嘴角,显得异常讥诮。
「的确,差一点就是我。那家伙的枪击爆了液化气,他想杀我,结果自己被炸死。真是一场『美丽』的意外。」
「那你自己呢?没有受伤吧?」
「没有。」
「哦,那你……你说的那个人,为什么要害你?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不能确定。如果他没死,或许比较好办。现在是死无对证了。」
说着,瑟凡一颗颗解开衬衫的钮扣,前襟全敞,看样子也是有些焦躁。
毕竟威胁到了人身安全,害不害怕姑且不论,被一个看不见的黑影追杀,总归让人不爽。
「一点头绪都没有吗?」尼尔问,他是害怕,怕瑟凡躲得过这一劫,躲不过下一劫。
「有倒是有,但就是不能确定。」
瑟凡揉着下巴思索着。
「有一个人嫌疑最大。要真的是他,反而好办。下周我就会开庭审理他的案子,如果他真这么迫不及待想杀我,只能说明他在法庭上必败无疑。既然我的存在让他这么不安,我干脆消失一段时间,就让外人以为我已经死了。等开庭当天,再跟他碰上,相信他的表情一定精彩绝伦。嗯,这不是挺有趣的?」
随着话语,一抹深邃的微笑绽露在他的嘴角。显然,他是打从心底里认为这种铤而走险的生活很有趣。
对此,尼尔当然无法理解,但既然是这个人的决定,他就不想再去指摘什么。
他相信瑟凡的能力,比自己强太多太多了。
忽然,他想到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到我这来?你到了多久了?」
「几分钟前。」
瑟凡脸上的笑意慢慢扩大,却给尼尔造成了一种不大安稳的预感。
「我打算在你这待几天,等到开庭那天再走,怎么样?你同不同意?」
「啊?」
尼尔并不是很吃惊。只能说,他那股预感得到了证实。
「你要住这?呃……倒没什么不可以的,想住就住吧。不过,你的工作怎么办?法官要处理的事务很多吧?」
「别忘了我还有助手。可以叫他们把资料寄到这来。」
「你要跟他们联系?那他们不就会知道你没死……」
「他们没什么不能知道的。不是能够信任及托付的人,我不会让他们成为我的助手。」
尼尔沉默了。他想起了那天看到,那两个如影随形地跟在瑟凡身旁的年轻人,他们得到了瑟凡无比的信任。
好羡慕……
忽然有一团黑影罩在他头上,他把那东西扒下来,原来是一件衬衫,瑟凡的。
「我去洗澡。你找一套适合睡觉的衣服给我。还有毛巾,拿两条新的出来。」瑟凡对他指手画脚,很不客气。
其实在以前,瑟凡从来没有对尼尔这样指使过。他们俩就像是平行高度的两座山峰,谁也遮挡不了谁的光,谁也别想压倒谁。
可现在……怎么讲呢?
只能说,尼尔现在的样子就是这么好欺负,甚至是欠欺负……让人忍不住就想使唤他。
的确,瑟凡一使唤,尼尔立刻就忙了起来。在柜子里翻出衣服和毛巾,整整齐齐地交到瑟凡手上。
他是这么的听话,并且毫无怨言。瑟凡在疑惑不解的同时,心里也奇异地产生了几丝酥酥软软的感觉。
见鬼!为什么他会想到了他以前养过的小兔子?小兔子……尼尔?
瑟凡感到胃里一阵不适,皱着眉进了浴室。
因为两个人的体型差不多,尼尔的睡衣穿在他身上很合适。当他回到卧室,发现尼尔盘着腿坐在床上,还没睡觉,把灯开了在等他。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你睡哪?」他问,就像主人对客人那样的问法。
尼尔不明就里,拍拍屁股底下的被褥:「就这啊。你呢?」
「我?我的睡眠不是太好,沙发或者地板上,我睡不着。」
「哦,那你也睡这吧。只有这一张床,不好意思了。也还好,床够大,应该不会挤到你吧。」
「应该不会。」
瑟凡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把枪,放在床头柜上。
「希望不会。我说了,我睡眠不好。迷迷糊糊的,如果突然有人碰我,我会以为是敌人。你也知道,我的生活比较危险,睡觉也不能离枪,一旦遇敌会立即射击,嗯……总之你自己注意……」
话没有讲完,尼尔咚一声摔到地上。
他赶紧爬起来,拍拍屁股,干笑着说:「呃,你身上有伤,还是一个人睡比较好。我、我去客厅了,晚安。」
瑟凡不说话,看着他匆匆逃出房间,觉得好笑。
一个成年人能白痴到这种分上,也真是绝了。
但奇怪的是,瑟凡并不对这种「白痴」感到轻视,反而觉得,比起从前的勾心斗角、得理不饶人,如今尼尔这副毫无心计的样子,其实很,很……
Shit!他实在不想承认这一点,然而,他又丝毫没办法否认,现在这样的尼尔,真的就是很……很可爱……
第六章
当尼尔被叫醒时,只觉得腰酸背痛,苦不堪言,几乎以为有谁趁他熟睡时给了他一顿排头。
说到底,他这副身子也是好日子过惯了,八百年没睡过沙发。这一夜翻来翻去,也亏得他没滚到地板上去。
他哼哼着张开眼睛,看见瑟凡站在他的头顶上方,垂着脸看着他,问:「你怎么还没去上班?」
「唔……上班?」
等到睡意渐渐散去,尼尔才好不容易想起来,「我请假了……」
「请假?」
瑟凡挑了挑眉,「那正好。我冲个澡,你去做早饭。」说完就进了浴室。
尼尔没办法,只好爬起来,先到门外把订的牛奶拿进来——昨天他出门的时候留意到门边有奶箱。他把牛奶倒在杯子里,放进微波炉加热。
接下来是早饭。房子里没有什么好材料,他从冰箱取了几块面包,又拿出鸡蛋,煎了两枚荷包蛋,再拿根热狗竖切成两半,跟蛋一道夹进加热后的面包里。两份简易三明治就告完成。
瑟凡冲完澡出来的时候,尼尔刚把早饭在餐桌上摆好。然后尼尔也去浴室漱洗了,等他出来,发现瑟凡那份早饭还没开动,一心在看报纸。
另一边,电视机也开着,播放着晨间新闻节目。
尼尔在餐桌边坐下来:「你不吃吗?」
「嗯。」瑟凡的视线没离开报纸,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
尼尔耸耸肩,自行开动了。刚咬几口三明治,电话就响起来。
他走过去拿起无线话机,又回到餐桌边,一边进餐一边通电话。
「Hello?」
「亲爱的,在忙吗?」已经不完全陌生的女声,跟上通电话一模一样的开场白。尼尔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南茜。
「哦,不忙。」
「那就好。」
南茜显然心情不错,语气很轻快,「亲爱的,跟你说件好玩的事,要不要听?」
「你讲。」尼尔撇了一下嘴角。大人讲话就是爱拐弯,他最不以为然了。
试问有几个人会在这种时候回答,我不要听?
「嗯,昨晚邻居家的夫妇带孩子过来串门,那孩子三岁,是个男孩。他跑来问我,有没有去医院照照?他想知道我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我告诉他,现在还早,照不出来。结果你知道那小鬼头说什么吗?」
「说什么?」尼尔回应得有些迟钝,事实上他更想问的是,女士,您究竟在讲些什么?
「他说啊,他的妈妈在怀他的时候就去医院照了,医生说她肚子里的小东西长了根尾巴,结果就生了个儿子下来,尾巴就变成了小鸡鸡。天啊,这一定是他妈妈哄着他玩的,他居然笃信不疑。你说这小鬼可不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