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 上部————红河

　　那么自信、高傲、大气凛然的眼神，让尼尔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与对方之间那天与地般遥远的差距。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够自信，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犯错似的，老是战战兢兢彷彷徨徨的。毕竟以前的他是那么平庸，还蠢蠢的，讲话一多就结巴，让人听了就烦，搞不好还会惹来大人的喝斥……简直连存在都是一种罪过。

　　现在，尽管他的外表已经成长得这么出色，但是内在与二十年前相比并没有成长，连同自卑的心理也一同保留了下来。

　　不过奇妙的是，也许是因为跟一个太出色的人相处了几天，有些在以前觉得很突兀的东西，最近渐渐被淡化，或者说是被模糊化了。

　　尼尔开始觉得，本人出众与否，其实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要过得充实，真实，不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好好地把握现在，不亏待眼下的每一寸时光。

　　能做到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

　　其实尼尔今天很想跟着瑟凡一起，去亲眼见识见识瑟凡是怎样办案的，看看他是如何坐在一庭的最高席位上，支配着法律赐予他最崇高最让人敬畏的审判权力。

　　瑟凡敲锤的样子一定帅得没话说……尼尔想着想着，艳羡得流下口水来，随即又沮丧地抿紧了嘴巴。

　　他的视线移到自己打着石膏的右脚上，叹气。

　　他甚至想过拄着拐杖去法院，但是瑟凡不同意，说那人多事杂，他一个行动不便的人跑去凑什么热闹？

　　就这样，尼尔只能独守空房。几天来都晃悠着两个人影的房子，少了一个人，就显得格外空落……

　　一整个下午，尼尔坐在电视机前面，等着看关于瑟凡今天审理这件案子的相关报导。他的确等到了，但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斯派克，那个被控告的男人，也就是瑟凡说过那个有可能指使杀手去暗杀他的男人，被判无罪，当庭释放。

　　新闻上是这样报导的。

　　斯派克被指控的起因是，他使用非法手段逼迫居民搬出住房，从而收购土地，牟取暴利。甚至有传言说他与某个势力颇大的黑帮有关系。

　　控告他的一家人就是那块土地上的居民，那两夫妇的儿子因为不满他的蛮横作为，表示了反抗，结果后来遭遇车祸，现在已经半身不遂。

　　在开庭前的几周，那一家人作为重要证人，被警方严密地保护起来。然而在法庭上，他们却忽然改了口供，否认曾遭受斯派克的打击。

　　在开庭之前，审前行为明明都已经确定无疑，却在当庭被彻底推翻，这不能不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对于媒体的采访，斯派克的回应很简单也很傲慢——法律是公正的。

　　在电视机前看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尼尔想到了瑟凡。

　　瑟凡说过，这个人是有罪的。他相信瑟凡不会判断错。

　　然而明明知道那个人有罪，却苦于证据无力而没法将他定罪，尼尔对瑟凡的心情感到担心。

　　他想等瑟凡回来，但是出门之前，瑟凡并没有明确说过会回来。毕竟瑟凡今天已经在人前露面，没必要再藏在他这装死。

　　他想打电话给瑟凡，又怕这会儿瑟凡心情正差，而他又不擅言辞，万一讲错了什么，也许会惹人更不开心，那就糟了。

　　想来想去，他还是只能在屋子里干等。

　　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直到睡着了，等待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当尼尔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到了床上。他左右看看，正好看到瑟凡走进房间里，头发湿湿的，脖子上还挂着毛巾，显然是刚刚洗好澡出来。

　　尼尔坐起来，有话想问，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只能眼睁睁望着瑟凡，沉默着。

　　瑟凡注意到了他与以往不同的深沉，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是的，自己这次输了。这没什么，胜败本来就是常事。

　　但是，让这个人看到他是怎样从自信到落败的过程，这居然比失败的事实还要让他懊恼。

　　「看过报导了？」瑟凡在床边坐下，背对着他。

　　「嗯。」尼尔咬了咬下唇，「我……」

　　「别问什么了。」

　　瑟凡打断他，一个字一个字像嚼出来般笃定地说：「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结束。」

　　尼尔被他的口吻弄得心惊，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激甚至是不法的事来。

　　尼尔是知道的，瑟凡不单是一位公正明义的法官，更有着一层不为人知的隐秘身分。那个身分的瑟凡，总是游走在黑暗中……

　　他张了张嘴，很想说些什么，可他实在口拙，连半个合适的字眼都挑不出来。

　　最后，他无计可施地转开了话题，让那件影响人心情的事情告一段落。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你还准备继续住我这吗？」

　　「为什么不呢？」瑟凡反问了一句，转身躺了下来，斜视着尼尔，微笑着。

　　人畜无害的微笑，却让尼尔莫名地一阵心慌意乱。

　　「呃……那，打算住多久？」

　　「看情况。我原来的房子被烧毁了，要找个新住处，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好的。反正你这不论交通还是什么都挺方便，我也稍微有点住习惯了，就让我多打扰一段时间吧，怎么样？不愿意吗？」

　　「当、当然不是！」尼尔立即否决，突然很大声。随即他就涨红了一张脸。他不懂自己好端端的激动个什么劲。

　　瑟凡倒是笑得挺自在，甚至有那么些得意。

　　「那就好。谢啦。」他伸出手，拍了拍尼尔的头顶。脸色倏地微微一变，他僵着笑容收回了手。

　　Shit！为什么他会觉得脸蛋红扑扑的尼尔很可爱？这见鬼的错觉怎么又冒出来了？

　　好吧、好吧。一个成年人还不时表露出纯真可爱的一面，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这种事，出现在这个人的身上，那就是古怪中的古怪了。

　　说是假装，他怎么装这么久都装不腻，甚至还装得越来越像样了？

　　到底怎么回事？在这场「变身」游戏里，他究竟纯粹是玩家，还是已经成为了主角？

　　不能理解……

　　「晚安。」不愿想太多以免心思被越搅越乱，瑟凡道了晚安，就转身侧躺着睡了。

　　尼尔在离他不远的位置躺下：「晚安。」

　　愿你作个好梦。

　　之后的日子，还是那么样过着。

　　只不过，瑟凡从先前的足不出户，变成了早出晚归。他总是那么那么忙。有时候回来得太晚，尼尔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几时回来的，早就睡着大半天了。

　　尼尔猜测不到他是去做什么，有些记挂，但又不好多问，就只能装聋作哑。他们之间的关系，说起来是还不错，但仍远远不到彼此没有秘密的分上。

　　要是真能没有秘密，尼尔说不定就会把自己一下子长大二十年的事讲出来了。可惜，他还不能，也不敢讲，怕会被当成神经病。

　　这天下午，瑟凡回来得异常早。

　　进门的时候，尼尔注意到了他的脸色不佳，走过来的步履有些沉重，甩手扔了个东西在他面前。

　　「自己听听。」撂下这句话，瑟凡进了书房，态度冷淡出奇。

　　尼尔瞅着他的背影楞了一会儿，才转回头，捡起那个东西一看，是一片光碟。

　　他把光碟放进播放机，里面传出的是陌生的声音，男人的。那人用沙哑而颓丧的言语，讲述了一段内容。

　　这段内容，令尼尔僵硬在原地，几乎忘了该怎么呼吸。

　　那人说，其实他的投资公司只是个幌子，真正的作用是帮斯派克从事一些暗盘操作，或是洗黑钱，反正干的都是些违法的事。

　　他还说了，当时的那场官司，本来应该是稳赢不输——他以为是这样的。但直到事后他才知道，原来早在案件被提审一开始，斯派克就已经找到了他的辩护律师，尼尔。

　　这两个人达成了某种协定，他不清楚那是什么协定。总之，尼尔先是骗了他，让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没事。而后又转了态度，要他认罪，还说一定会想办法帮他把罪名减到最轻，不会让他损失什么。他也信了。

　　结果却是，尼尔在最后关头抛弃了他，对他束手旁观。他失去了一切，这才知道，原来整件事都在斯派克的计画内。

　　斯派克早就放弃了他，并毁去他公司里所有可能对自己不利的资料。之后，斯派克把他当作代罪羔羊，一脚踢了出去。这一脚，尼尔有一半功劳。

　　坐牢对他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但他不能忍受自己受了蒙骗，更不能忍受自己变得一无所有。就算将来从牢里出来了，背着极恶劣案底的他又能做些什么？

　　他恨斯派克，但斯派克是什么人？那不是他能伤得到的人。因此，他的复仇对象，选上了尼尔。他开着车，打算将尼尔撞死，可惜被突然出现的员警打断了。

　　现在，他已经生无可恋，以后不知会何去何从。录下的这段话，他知道并不足以作为判决的证据。毕竟口说无凭，人嘴里一句话讲出来，不过就是一阵风，连根竹竿都吹不倒，遑论扳倒一个人。

　　反正，他也无能为力了，讲出来，总比在肚子里憋死要好……

　　自述至此完结。

　　之后的十几分钟，播放器里传出的是空白的嗡嗡声。尼尔就在这种声音下，发了十几分钟的呆。

　　直到瑟凡从书房里出来，从机器里取出光碟，走到沙发边，把碟片扔在茶几上，然后坐进了沙发里。

　　而尼尔依旧伫立在播放机前，呆呆站着，无法动弹。

　　好一阵子的死寂过去了，瑟凡终于开口，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

　　「这是我根据线索找到了大卫在败诉后租住过的房子，从那翻出来的。目前还没有第三个人听过里面的内容，你可以放心。」

　　他顿了顿，冷笑，「其实就算传出去了，也没什么。他说的没错，这只是他的片面之词，不会被采信，最多茶余饭后被拿来八卦一下。在法律面前，它的作用是零。」

　　「……」尼尔还是保持原样，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地呆立着。

　　瑟凡皱了皱眉，「为什么不说话？你没有什么想说的，要为自己辩解的吗？」他质问着，如同质问庭下的犯人，口吻严肃，而又凌厉。

　　面对尼尔那死一般的沉默，他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几度想走到尼尔面前，想把人转过来正视自己，却始终没有那样做。

　　「不错，他确实有可能在撒谎，但也有可能说的事实，连我都无法分辨到底是哪一种。」

　　瑟凡说着捋了捋头发，将手按住头顶，像是为了按捺住什么似的。

　　现在，他很焦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焦躁，现在他的心情糟透了！糟得想揍人，想把那个害他心情不好的人吊起来，用鞭子狠狠抽上一顿，看能不能逼出几个字来。哪怕放个屁也比这样要好！

　　该死的！这家伙凭什么保持沉默？

　　是的，就算是罪犯，也保有在一定时候保持沉默的权力。这不是在法庭，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责任硬要对方向他解释什么，可是，为什么他就是他妈的这么不爽！？

　　「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事实，还有动机。」

　　瑟凡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你真的跟斯派克合作了？合作了什么？你……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你跟他合作，你是不是疯了！」没能冷静成功，瑟凡还是吼了出来。

　　终于，尼尔的脸转了过来，面向他，视线却在闪躲，不敢与他对视。

　　「我……我不知道……」尼尔嗫嚅着。

　　他真的不知道，完全不知道，那些事，不管有没有，都不是他干的啊！

　　可如果是有的，那干了那些事的人，也的确就是他。

　　无论少活还是多活了二十年，这个名叫尼尔的人，始终就是他自己。

　　可是他却完全无法了解那个「自己」的想法，他茫然无措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如何回应面前那明显震怒中的人……

　　「什么叫不知道？你自己做过的事，怎么可能不知道？」瑟凡咬牙。

　　到了这种时候还给他装白痴？噢，这家伙如果不是装上瘾，那就真的是脑袋坏了！

　　「尼尔，你的行事作风，我不认同，但也从没想过要指摘什么。你做一件事，必有你自己的明确目的。你是个有头脑的人，我知道。可在这件事情上，你的头脑到哪去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人能够结交，你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吗？」

　　「……」

　　「这几天里，有时候我真怀疑是不是那场车祸把你撞出问题来了。但有些事发生在车祸之前，那时的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你到底还懂不懂珍惜自己？」

　　「我……对不起。」

　　尼尔什么都无法回答，只能道歉，歉疚于因自己的缘故而令这个人生了气。

　　「对不起，瑟凡……我，我总是什么都做不好，我就是这么差劲，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在想什么，尼尔，我要你对我道歉了吗？」

　　尼尔的道歉，瑟凡完全无法理解，只觉得很气馁。

　　虽然至今他仍然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看重尼尔的事，也许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反正，他就是看重了。

　　而结果，却是得到一连串的敷衍。

　　在他看来，无意义的道歉，就只是敷衍。

　　「够了。尼尔，什么都别再说了！」

　　瑟凡按住了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从尼尔面前退了几步。

　　「我没有道理硬要你向我解释什么，你就别为难了。我只希望你想想清楚，你要的究竟是什么，以及，你为此而付诸的手段，或是代价，值不值得。不要让自己有后悔的那一天。」

　　说完，他走向前，擦过尼尔的肩膀，走到了大门口。

　　听见开门的声音，尼尔的背脊瑟了一下，转身喊道：「瑟凡！你……你要去哪？」

　　瑟凡没有回答，跨出门去，离开了他的视线。

　　门被「匡当」一声关紧。

　　尼尔颓然地滑了下去，跪在地上。

　　被讨厌了，他被瑟凡讨厌了……也许瑟凡再也不会回来，不会再见面了……

　　他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是的，被瑟凡讨厌也是应该的。连他自己都讨厌自己。既讨厌现在这个没用的自己，也讨厌那个做了错事却要他来承担后果的自己。

　　他越来越无法忍受，他只想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下去，为什么却始终逃脱不了另一个自己的影子？

　　要活得问心无愧，要把握现在，他想得只是这样简单。可是，怎么就这么难。

　　第九章

　　叹了口气，尼尔合起漫画，起身到柜台前，向阿姨买了两袋小企鹅饼干，就道别离开了。

　　几小时前，他拄着拐杖沿街寻找，总算被他找到搬离旧址的Power漫画店。买了几本时下热门的漫画，他来到「幸福时光」，打算在这打发掉一整个下午的时光。

　　然而，坐了两个钟头之后，漫画依然翻开在第三页的位置。

　　他看不进去。翻过去的两页，他也完全不记得讲了些什么内容。

　　难道真是年纪大了，已经心不在此了吗？

　　也许，也许不然。

　　就在几天前，他还能津津有味地抱着电视，狂啃卡通节目。现在就做不到了。

　　自从那天后，他已经有将近一礼拜没看见瑟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