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跟大少爷出去好玩么?”小月一边帮忙为我脱衣服,一边绞了热毛巾给我洗脸。
“不好玩……一点也不。”我想起以前鹿儿他们带我偷溜到街上玩回来后,娘也是这样问着,并给我擦脸的,于是不自觉地就在回话里带上了撒娇的口气。
“瞧你!怎么看怎么像还没长大的孩子!”小月听出我在撒娇,呵呵地笑了,将我安置在椅子上后,便俯下身去为我脱鞋。
“哎呀!”
感觉左脚的鞋子才脱了一半,小月却突然惊呼起来。
我忙低头往她眼睛看的地方瞅去,只见那原本穿在我脚上的淡粉的鞋子,此刻不知为何,竟在鞋头处全是暗红紫黑的一片。
“是什么?泥巴么?”我伸手想接过鞋子仔细看看,小月却匆匆地站起来往屋外跑去。
“她怎么了?”我转头问站在门口的小春。
小春摇摇头,与我一起静候着看发生了什么事。
片刻之后,小月便端了一大盆的热水进来。
“说你傻你还真就傻透顶了!!”她将盆子和毛巾一起放到我脚边,然后劈头盖脑地骂起来。
“我又怎么得罪你了……”我弄不清怎么回事,又不敢顶她,只得小声嘀咕。
“怎么得罪我?”小月愣了愣,又噗嗤笑了。
“傻贵儿!你怎么就不知道痛!你看看你脚上,水泡都长满了,现在全破了皮往外流血水呢!”
“水泡?”
我这才仔细地打量起自己的一双脚,面上全是血糊糊的一片,几个趾甲盖,似乎也因为走得太多,都沾着血水惨白地翻了半面。
“难怪。”我咋舌,“刚才走在路上就觉得不对。”
——因为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小石子搁了脚,所以脚才那么痛;再后来,便干脆都没了知觉,所以心中也就不太在意了。
“这鞋穿了不合适你别穿就是,这样折腾自己做什么?!”
小月依然不放过我,嘴里咕哝着给我将脚上的血迹洗干净。
那脚其实原本已麻得没了动静,现在被热水一刺激,立马便是一阵要人命的刺痛。
“不洗了!我不洗了!!”
我总算知道痛痒地开始哭闹起来。
“不洗可不成!”小月一把扣住我的脚,一边安慰着:
“就一会儿,再浸一会儿!这水里加了些治伤的药草,初时是会难受点,等一会儿药劲过去了,我再帮你擦干了包扎起来……这几日的活你就别干了,让小春跟大少爷说一声,让咱们的贵儿在床上好生休息几日,可好?”
说到最后,语气柔和得便如当日天井里的嬷嬷。
“恩。”我吸吸鼻涕。想想这几日不用干活,也不用看到温玉良那恶霸的脸色,心里竟然还有些高兴。
只道这伤还伤得正好,所以走这一遭也不算毫无价值。
真如小月说的,第二日温玉良果然就不再来招惹我了。仅是派了位大夫仔细地为我重新包扎了伤口,然后留下足够的膏药,由小月照顾我。
这样倒还不错。
我感慨了两日,悠闲地成日里看花看鸟看园子。恍恍惚惚地便仿若回到了自己家里,仍是由一干小厮丫鬟侍侯着,偶尔被院子里其他的杂工小役像两个哥哥那样地嘲讽几句——
果然傻子的福气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都是要遭人妒忌的。
让人眼红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温玉良却突然找上门来。
当时我正坐在床角看着窗外的流云发呆——
那天边满抹的红霞,不知为何,竟让我想起前几日站在胡同院落里大笑的温玉良……
结果出神出的正高兴,真人便已经站在了我身前,用一把檀木制的扇子骨敲着我的前额。
“我说小贵子,想什么呢?!”温玉良凉凉的、又带着一丝调笑的声音就这样从我脑袋顶上传过来。
“想……没想什么。”我脸上一红,双手揉着被敲的地方就往边上看去。“你怎么老喜欢打我脑袋?没听说过越打越笨么?”
“是了。”温玉良收起扇子,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差点都忘了你是个傻子——若再这样敲下去,迟早会变成一块烂木头。”
“你才烂、烂木头!”我不服气地回他。想起大前日晚上他折磨我的事,气便不打一处来,“你是没事就喜欢逛花街的坏人,你下酒馆喝花酒,你、你,你还虐待童工!!”
“虐待童工?”温玉良脸上挂起让人看了就知道没安好心的笑容,“我虐待哪个童工了?”
“虐待、虐待我了!”我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停顿了一下,渐渐没了底气。
“你?”他嘿嘿地笑了。“你也算童工?”
“怎么不算!”
“你有见过整天吃好喝好,还有专门的小丫头侍侯着的童工么?”
“那、那也是因为我受伤了……”
“受伤了?哪呀?”
“脚上!”
“脚上哪呀?”
“呶——”我对着温玉良抬起我一只脚,用手比划了一下脚尖的位置。
“原来是这里啊?”
温玉良眼睛斜斜盯着我,顺势竟用手握住了我的脚掌,然后抓起来细细地看。
“果然好些了,看来张记的跌打大夫倒是没有骗我,三日见好,两日便可收疤。”
“你放开我。”我被他抓着脚捉弄,感觉实在丢脸,脸上便烧了起来。踢不开他,只好急急地往床里挣扎,一心只想要甩脱他那双手。
“放开就放开。”他见戏弄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轻轻地松了手,起身在我住的屋子里转了两圈,俯到窗边看起了落日。
“我说——”他背对着我看不清表情,可声音已比以前温暖了许多,“我到这来原本就是想看看你脚上的伤……前日我真以为你是装的,这才让你自己走回来。”
“哦。”温玉良突然将口气放软,我反倒有些不习惯,只低低应了声,表示我知道了。
“另外,今天本来还有件事要问你的,只是刚才走到半路时,便有人跟我说了结果……现在来,只跟你交代一声。你听便听了,也别太伤心。”
“伤心?”我有些不明白,看着温玉良投在东面墙上的影子直犯愣。
“我伤心什么?”
“小贵子……”
温玉良叫我的名字,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告诉我:
“凝翠楼那名叫秋儿的姑娘你还记得么?”
“她昨天晚上在自己房里突然不见了。你见过的那位周妈妈以为她是出去帮人办事——秋儿先前提过说是突然有了办法,可以搞到她赎身的最后二百两银子——而且她说这事与你也有些干系。我原本只是多操了心想来问问,问问你是不是知道她的下落。结果适才过来的时候,正遇上官府里的赵大叔。”
“他说在城南又发现了一具女尸……”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确切的身份,但多半便是昨日里便不见的秋儿。”
我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还回不过神来,只定定地看着温玉良披散在肩上的黑发。发呆。
此时,像是终于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温玉良慢慢转过身来看我。
见着我的反应后他便皱起眉,然后试探着问——
“吓着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心里只是茫然然空荡荡的,对于温玉良说的事,竟没有一点的感觉。
便好像听见了秋儿姐姐吃饭更衣成婚那般普通。
女尸是个什么概念?我没见过,当然也不知道。
而温玉良说话的语气,又比平时多温柔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我身上虽有些冷意,却没有秋儿姐姐前日给我讲那人命案子时的恐惧……
“也就是说……”过了许久,我才将温玉良的话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算是理出了他话中的头绪。
“秋儿姐姐死了?”
“不能肯定……衙役们正要找凝翠楼的人去看看……不过昨日别的楼子并没有什么动静,其他姑娘也都没事……因此,多半便是了。”
温玉良盯着我,将差不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知道我听明白后,他又追问了一句:
“我等下要赶去凝翠楼听消息,你……要一道去么?”
“一道去?”
我脑子又涨了一回,一时也找不到不去的理由,心中想着好些事,于是勉强对着温玉良点了点头。
温玉良见我答应了,立马便叫来了小春备车,然后——因为前次去时作的是女装的打扮,所以这次为了不惹人怀疑,还是叫来了小月为我换装。
一切准备就绪,我在上下颠簸的马车里与温玉良正对着坐了半个时辰。
途中因为不用说话,所以心一静下来,想起的便都是秋儿姐姐对我的好来……
——鼻子终于还是酸了一阵。
第六章
“到了!”
小春的声音在我眼泪就快落下时响了起来。“下来吧!少爷!”
“好。”
温玉良一翻身,先下了车。我趁这机会,先用袖子胡乱抹了眼睛,免得到了亮处被温玉良看见,又要笑话我。
“小春,你将这马先赶到马棚里栓着,我和小贵子先上楼去。”用双手将我抱下车,温玉良转身吩咐小春,“这里有几两银子,你栓好马后就去万福楼买点吃的给赵大捕头他们送去,顺便探听点消息。机灵着点,注意看看现场都有些什么,一一记住了,回来告诉我。”
“是,少爷,那我先走了。”
“去吧……唉——我说,你这是做什么?”
对着小春安排停当,温玉良转过头来又对正踉跄着往楼子里走去的我问。
“我进去呀。你没看见吗?”
我冲他翻了白眼,心想他怎么跟我一样傻。
“你要走进去?”温玉良笑了,向前走了几步站到我身边,“脚好了?走得动了?那水泡也不痛了?”
“你……”
我咬牙恨恨地瞪他。
“原本已经不疼了,被你一说就疼了!!”
“我说呢!你怎么好得这么快!”
他也不气我瞪他,只是满脸坏笑地将我整个揽了起来,然后就在街上一众人的注视下,抱着我进了楼子。
最先迎出来的,还是那位周妈妈。
只是原本春风得意的面容,在今晚看来,有些憔悴。眼圈也是红红的,看得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