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可是,可是……
掌心潮湿,滑腻得难受。十指纤纤,慢慢,慢慢的攥紧。
无道清崎张口,“我……”
“小主。”倏然帘门轻响,钥牙掀幕走进。
他在面前站定,负手,出语淡淡……一双赤眸血般鲜红,波澜不惊,古井无波,“钥牙与小主同去罢,好过主人担忧。”
“如此甚好。”无道清崎极快的应了,转身大步离去。
仓皇逃离。
他竟仓惶逃离?便如此见不得自己的感情么?
小崎,无道清崎,你……太任性!
略略侧首,我淡声似叹息,“钥牙在外很久了罢。”
“是。”
“……我去牵马。”无奈轻笑,我缓步走至帘门旁。
指尖堪堪触及珠玉装就极奢靡的串帘,便骤然听得一声低语,“不用。”
一股子极柔软的轻风慢拂而来,温暖里与扬起至了面前的乌发纠缠。
阡陌里,是极好的丝绸料子摩挲的簌簌声,是骨肉相错的咯吱声,是皮毛与羽翼摩挲的倏倏声……杂而有序,轻而入耳,纷分交错,甚是诡谲。
极美丽好看的羽翼,极光滑似缎的皮毛。
幻鸟之翅,白虎之身。高贵孤傲,泠然睥睨,谓之神兽。
这是……
高贵美丽的兽缓步走至面前,额心弯月澄亮如金,一双赤绯眸子愈发艳红,好似殷殷洇出血来。
它敛起羽翼,屈下前足,宽厚的背脊平下,候人而乘。
慢慢伸出手来,掌心轻触在那额心金月,再慢慢滑下,滑至脖颈,掩在浓密的雪色项绒里,纤细的指便触及了他温热的肤。
“……钥牙?”我轻唤。
“上来罢。”钥牙不置可否。
“好。”
蓦然一声应了,再旋起侧身,正正落在宽厚的兽背。
俯下身子,伸臂环起满满是蓬松柔软项绒的脖颈,我笑,“钥牙钥牙,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好有趣。”
钥牙不答,只动了动尾巴,展翅,倏然破帐而出。
……钥牙钥牙,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好有趣……吗……
不似常人的害怕惊吓,竟只是觉着有趣?
钥牙无奈,这是什么想法,又不是小孩子。
可若真真论及,那个人才是正正小孩子罢。
那个人,那个不敢正视自己感情,不敢放手来爱的人。
无道清崎,小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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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牙,明明你与小崎是互相喜爱,明明是心里都有着彼此的,你们,都在害怕什么?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应是最大的幸福,应是再无伤害了……”抚弄钥牙软软的,毛茸茸的耳朵,我叹,“……我啊,不喜欢被当作工具……”
明明是互相喜爱,明明是心里都有着彼此。
偏偏便拉了第三人来,偏偏便都害怕的拉了第三人来。
他对他说,我喜欢那个人,他便应他,若这是你要的,我便自能替你得到。
于是,一年,两年,三四年,很多年。
他与他,都在那第三个人的存在下,小心的掩藏着彼此的心。
谁也不说出来,便谁也都装作不知。
工具吗……
若仅仅是工具,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良久,良久,是寂静。
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尖锐凄厉,是一种亘古的悲伤。
赤眸半阖,钥牙慢慢开口。
“小主,灵兽侍主乃是天经地义,不为其它。”
“是……吗?”
“是。”
钥牙淡淡应了,便再不曾言语。
羽翼拍动,柔软皮毛光滑似缎,高贵而美丽的灵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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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隆隆”声渐起,恍然便似闷雷。
鼓声累累,苍劲有力。随着前锋营奔马声里,鲜红旗帜烈烈飞扬,数万南府大军泼墨一般迅疾而来,乌压压顷刻压境。
驻扎多时的北国军整装待命,煞气肃然。听国主无道清崎一声令下,全军冲锋。
遥河水激起最高的浪,狂气浩涌。
奔马嘶号,兵戟相交,惨呼声,厉斥声,声声鲜明。
刀入血肉,矛破坚盾,两面大旗风里屹立不倒。一派壮观,一派劲烈,浩浩乎混响于天地间,萦耳不去。
钥牙在战场旁一处峭岩歇下,羽翼半敛,一双赤绯红眸紧紧凝视壮烈之至的战场。
“利刃着乌衣,覆面,虽极好辨认,但其速极快,剑光所至死伤无数,捕踪捉影已是困难,遑论伤之杀之……你要小心。”
“……那个红衣裳的是谁?战场着红衣,好大的胆识。”
“那是女将桃华,使得一手好射法。利刃入我阵内杀戮,便是其在后以箭作援……”
“不对。”
“什么?”
“两军开战已半柱香有余,桃华却未发一箭一矢,是何缘因?”
“你是说……”
“桃华利刃之别,便是一远攻一近戮。利刃难觅,而欲擒杀桃华,必是近身战之乃为上策……如那红衣之下的实是擅近戮之人呢?”略略俯下身子,我将掌心覆在钥牙额头,伸臂,素指遥指那一身鲜艳红衣,“呵,开始了。”
腥风血雨战场上,一浑身浴血的北国军将在斩下身侧南府士兵头颅后,蓦然大喝一声,策马疾驰,所趋赫然便是南府军阵内那极鲜艳之红衣军将。
红衣军将策马,却是恍若未见,只不紧不慢,行来北国军阵。
两将相见,一快一慢,一蓄势而发一悠然自得,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电光火石!
马身相错之时,一团血光陡然便在那北国军将胸前炸开!
一抹极亮极寒的剑光掩在血光之中,转瞬即逝。
好快的身法,好狠的剑!
“利、刃!”
钥牙咬牙,一字一字低呜在喉间,甚是狠厉。
“带我去!”我俯身,环起钥牙脖颈,“快!要在他尚未进入我军阵内时阻止他!”
“好!”
应声落时钥牙展翅,一双极美丽高贵的羽翼翩然若舞,呼啸而下。
指间墨色丝弦瞬时而出,一刹那铺天盖地,网罗星象,弦没之处血光骤起,快如闪电。
无数墨色的丝弦,无数倏起的惨呼厉号,刀戟落地声,血肉模糊声,生生刺耳鲜明,恍然便似点咒。
近了,近了,再近一点,那一身鲜艳的红衣便在眼前。
五指紧扣,墨弦蓄而欲发!
“利刃……”
“小妍……”
厉声的呼喝中断在那红衣人极温暖的声音里,那声音软软的,柔柔的,极温暖,极温暖。
他转过身来,一双乌墨的眸子里满满是最温暖的情,满满是最柔软的爱。
他张开双臂,唇角噙着最好看最温柔的笑。
他笑着,对我张开双臂。
无数墨色丝弦便在一瞬堪堪穿透他的心脏。
“叮当”,青色重剑落地。
血,极腥极红的血,一刹那喷薄而出,溅满在他的鲜红的衣裳,溅满在我的眼。
“你……为什么不躲?”
“你来了,我为何要躲……”
……你来了,我为何要躲……
心底里的这一股子蓦然而起的感觉是什么?
痛,很痛,四肢冰冷,双目若盲,那一股子痛,从心底里最深的那一处升起,一点,一点,慢慢,慢慢的吞噬着血肉,吞噬着整个身子。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疼,好疼!
紧紧攥起衣襟,我看着他,用满满染着他鲜血的双眼,狠狠的看着他。
满目的血色,满目是他唇角温润柔软的笑,满目是他极墨极暖的眸。
“……你是谁?!”
“……我啊,我是……”
他倏然倾身,拼尽了所有气力的,倏然倾身,附唇。
温润的触感,腥甜的味道。
仅仅是轻轻一点,他终是气力耗尽,落下了马。
鲜红的衣裳疯了一般的翻飞,那极鲜艳的颜色,极鲜艳极鲜艳的,狠狠的刺痛了我的眼。
“……呜……”
好似生生将心脏剜去了一半,心下的痛终是至了极处,再难忍耐之下便是蓦然猝出一大口鲜血。
疼,而昏厥。
“小主!”钥牙急唤,转而喃喃低语,“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会是?”
蓦然响起的声音甜甜腻腻,魅惑入心,端的是妖娆,端的是风情万千。
顺音瞧去,便见一白衣少年浮于空中,怀中所抱正是方才落下马的利刃。
白绸的衣裳缭绕周身,缓缓荡漾,肤白如脂,眉目若画,衬着方才那甜腻蛊惑的嗓音,浑然便令到人意乱情迷,魂不守舍。
方才喧嚣不止的战场,一时,骤然一片死寂。
寂静里,便听得那极妖娆的少年缓缓的,一字,一字,低语似娇吟。
“吵吵嚷嚷委实惹人厌的紧,给我统统去水里泡着清醒清醒。”
语落扬手,素指所指之处,遥河骤然翻起滔天巨浪!
惨呼声,哀号声,哭爹喊娘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十数万大军一霎时便被冲得个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敌我尽淆。
“唐晚词!!”钥牙怒斥,振翅急而冲去。
轻盈旋身躲过,唐晚词笑语如花,“哎呀,你可算是舍得脱去那一身臭皮囊了……好了,我没时间与你吵,把商岚妍给我。”
“凭什么?”
“凭什么?”唐晚词扬起一双极好看的眉,冷声利如刀,“就凭你们迫得他手刃爱人,便不配与他一起。”
“不是……”
“不是你们,却因你们而始。”唐晚词断言,一双极妖娆的乌墨眸子鄙夷乜斜,“还真是龌龊啊,枉你曾是最高贵的天空王者,竟爱上灭族仇人之子。你的族人,怕是在哭了罢。”
“滚——!!!!”
钥牙怒吼,口中火焰极势而出,所过之处,无不在一瞬焚焱殆尽,大半战场一霎时沦为焦土。
“噫……”甚是可惜的看着被烧坏的衣裳,唐晚词不满的略略蹙眉,“天空王者了不起吗?会喷火了不起吗?还‘滚’?只会动粗的野蛮家伙……算了,我没时间与你争,先走了。”
话落之时,那如白月蝶舞般极妖娆的身影便已然消失。
只,满满的月桂花香气,摇摇袅袅,不曾散去。
最是无情,零落尽、漫散樱花。绕是多情,却无奈、爱者无心。
蜂蝶斓斓极,残香更不寻。怎有望、此生无缘,来世共叙。
番外:无道残里
蝶舞天涯
自从有了无道筱芙,宫里的舞女闲置了。
无道将军处死了,无道家没落了,主上宫里却从此多了两个身影。
千代将军的小姓无道残里,御属舞伶无道筱芙。
魔王般的美丽塞过了神,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纤细柔媚的舞姿征服天下。美中的神话,仙姿丽颜,无道筱芙。
“哥哥!”
少年忽然从门外冲了进来,千代急忙将手从筱芙的衣下移开。残里拉起筱芙,狠狠地瞪了千代一眼,转身跑开。
“可恶!”两人走后,千代重重地一拳砸在身边的木桌上。
木屑飞溅,不小的木桌顷刻间化作碎片
“筱芙!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成为我的人!”
千代纂紧了手心的木桌碎片,手臂上的青筋突兀地显现。
“穿舞衣的筱芙真漂亮呢。”
“是啊,说是群舞,其实主上想看的是筱芙吧。”
“筱芙的美丽哪里是我们能比的呢。”
……
此时的筱芙,静静地坐在妖娆的舞女中间,艳丽的妆容下却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美丽?漂亮?这些无用的东西,我宁可不要。
纵使我有魅惑众生的外表,却一样救不了父亲大人,一样救不了无道家。
如果不是为了残里,如果不是为了我最爱的弟弟,谁会穿上这件舞衣?!谁又会在那些丑陋的人面前起舞?!
“铃铃”轻响,纤细的腰上小小的铃铛在摇曳,绝美的舞者站起身。
重重的帘幔后站着两个侍女,舞蹈,要开始了。
起舞翩然,铃音绵延翻飞。
纱影掩纤腰,眉目含情。
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大殿正中那白蝶月饶的纤细身子上,而那绝美人儿的视线却自始至终停留在一处。
主上的身边,千代将军的身侧,一个倔强的身影。
(残里,我最爱的残里,我会为了你而活着。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成了你的累赘的话,你就杀了我吧。)
无道家出事的那一个晚上,他与最爱的弟弟订下了约定。
只是为了你而活着。
只是为了你……
最美的舞者舞完了一曲,踏着众人艳羡的目光缓缓退下。
同时,主上的身边亦少了千代将军的身影。
缓步走在没有烛火的走道上,筱芙握紧了手中小小的铃铛。
长长的流苏垂下,宛若丝绦,与长长的乌发缠绵。
(哥哥,这个铃铛送给你。你看,上面有你和我的名字哦。)
残里……
轻轻用指腹摩挲着细细的花纹与镌刻,筱芙的嘴角扬起小小的幸福笑靥。
“筱芙。”
黑暗的角落里,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窗外一缕一缕的月光洒在了他的半边脸上,光与影的交织里是令人心底发怵的寒。
筱芙低下头,垂下美丽的眼睑,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抖,脚下亦是因害怕而后退了一步,“千代将军。”
低微犹如受惊小鹿的声音,让人心生怜惜。
千代却是不紧不慢地笑,甚至站在原地没有像以往一样欺身上前。只是在黑暗里递来一样东西,“筱芙,给你看一样东西。”
月光下,樱花绽放,嫣红的花瓣中央,细细镌刻着小小的两个字:无道。
筱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伸手出去,“这是……樱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