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凭栏救了一个人,救了一个差点儿命丧人口之下的人。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小沙弥,很漂亮的一个小沙弥,总是穿着很好看的衣裳,追在箫凭栏的身后,箫大人箫大人的唤。
箫凭栏依着涟涟碧水的样儿,给了他名字。
绿淇。
绿兮淇水漪,绿淇,很漂亮的名字,就像那孩子一样。
箫凭栏允他,若他武功可以很好了,便收他作徒。却在那孩子专心练武时,转身踏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航船。
从此,再不曾回去。
清霜说,箫凭栏负了那如淇水般漂亮的孩子。
在扶桑,给予平民名字,便是认定了他是自己的人。而师父之称,实便是主人。箫凭栏给予了那孩子名字,又将他留下,便是等同被主人丢弃,是比那花降楼内的最下等娼妓亦不如的。
那孩子会恨的罢,定会恨的罢。
那之后一年,建湘居,立潇湘,鼎力江湖。
清霜改了秦淮为名,亦在同一天,抚着隆起的小腹,笑着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的名字,都叫商岚妍。
好。若秦淮认为好,便自然是好极。
孩子出生后一个月,当年那与秦淮并称紫电清霜的右执法紫电亦来了中原,竟是为追随一同长大的姐姐清霜而出逃。
这女子,委实令人肃然起敬。
孩子过周那一天,扶桑来客。
绿淇……不,是四魔人司棋。
他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风情万千,极姿尽妍,一霎时便已引去了所有宾客的视线。
司棋是代北国之主送礼的。
黄蝶,幻蝶之法黄蝶。
他愿小妍成天之骄子,风华绝代,傲视红尘,睥睨世间。
是极好的礼物,只,秦淮,箫凭栏,更名暖风的紫电,无一人欣然。
他是恨着的,他该是恨着的,可为何,会送着极好的东西……
吾主要赠礼予前辈,我想着或许能见上箫大人一面,就自己要来了。
司棋笑着,恍然如那个黄昏,小小的沙弥被箫凭栏带回,慢慢是甜美的笑颜。
箫凭栏怔然,朗声道谢。
司棋说不用,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就好,我想和箫大人多说说话儿。
此一住,便是永劫。
那一天的夜里,有人将一只黄色的璘蝶塞进口来,再拼命的捂了。
“……桎梏黄蝶,有子必乱伦,而后杀之。阻者杀,碍者诛,悖德天下……”
那一双眼,风情万千,淇水一般猗猗汤汤,夜色里亦是瞧得分明……
……
……
“……你要的,便是我需做的,因了我是箫侍,你是我的主人……”
“……总算可以活着,活着,便是什么都有……”
“……我想着或许能见上箫大人一面,就自己要来了……”
……
“……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不该救下那样一个祸害,箫隐又如何,他若忤逆,我便亦留他不得……”
“……你这个禽兽!对自己的孩子竟然也下手!你竟然真的对他下手……”
“……连着惑走左右两位执法,你以为,吾主会轻易便饶过你……”
……
这一生,大风大浪有之,平澜无波有之,软语相依有之,口蜜腹剑有之,爱恨不休有之,权倾一方有之,富甲几时有之……
这一生,活得,真真精彩,怕是,再怎样,亦是不缺了……
秦淮,秦淮,我只负你,这一生,我只负你……若可以,我当与你擦肩,便已终结……
小妍,好孩子,爹所做的,无非是想迫得你变强,迫得你强到足以杀了爹报仇。
那黄蝶,是爹犯下的罪,是爹造下的孽,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终我一世寻求解法,却皆毫无音信,倒不如哪一天,死了,或许干脆。
小妍,你很像你的娘,天之骄子,风华绝代,傲视红尘,睥睨世间。
可是爹累了,很累很累了。人活一世,若是什么都经历了,便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便是连生存的意义,亦没有了。
小妍,好孩子,再怎样,有一个箫隐,陪着你那……
答应爹,好好儿的,活下去……
……
“下人已尽数遣散。”红衣如火,灿若流星,斜负赤弦利弓,曰为疏影,飞花垂手立在身侧,面色却是少有的不缓。
“暖风和秦淮怎样了?”将拂在廊柱的手收回,慢慢负起,商御城神情淡淡,仅唇角略略绷起。
“暖风已偕夫人自小道离开,一路行程亦已安排妥当……”少顷,薄唇翕动,飞花终是问出,“……你,定要如此吗?”
“紫电小丫头见了完好如初的秦淮不知开心成什么样子,这一路,怕亦是有说有笑罢……”
“御城!”骤然低唤,飞花眉心急蹙,“你知我并非……”
“我很累……”抬手止住飞花说话,侧了身去,一步一步,慢慢,慢慢的,走下檐廊,走出檐廊。
“凭栏,我很累,真的,我想休息了。”
漫天大雪,雪地之上独伫一抹黑玄。
孤寂,淡漠,一霎时,寒风灌满衣襟,冰冷刺骨。
刹那间,飞花只觉眼角模糊的痛。
想哭,想为这个独自背负着罪孽活了大半辈子的,孤独寂寞的男人而哭。
明明是我,那罪过,明明是我所犯下,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他来承担……
苍天,若你有灵,请给予我机会,给予我赎罪的机会。
不要,不要再折磨他了……他们,商御城,秦淮,商岚妍,甚至箫隐,何其无辜……
苍天,你可曾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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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居,庭园。
风疾无道,雪落有声。
湘妃竹凋零,簌簌落落,梅影疏淡,冰澌溶泄。
“锵铃”
墨弦宛转,青剑低吟,鲜血飞溅雪色地面,最后一名湘居护卫倒下。
细雪皑皑,赤血绯绯,遍地是尸陈,横亘不眠荒野。
艳丽庭园里,一霎时,便已空余二人。
蓝裳采采,绛纱猗猗。
风从积满着白雪的枝头旋转,卷着缠绵不绝的寒意呼啸而下,灌进衣袂,灌满衣袂,灌进衣襟,灌满衣襟。
我转身,挽起绛紫纱袖,细细的抹去减在箫冢隐唇边的嫣红,再扬了眉梢,俏笑无瑕,柔声低语。
“走罢。”
“恩。”沉声应了,箫冢隐伸手来,握起我尚停在他唇边的手,慢慢,慢慢,一步一步的,踏过满是嫣红的雪色,“走罢,进去湘居。”
走罢,进去湘居。
轻执素手,俏笑掩琉璃。轻执素手,此心比天意。
执子之手,共天荒地老。执子之手,只与子偕老。
跫音漫响,石阶上是被细细清扫过,只薄薄一层冰霜。
湘妃竹衰败,颓然的枝叶间满满是积得很厚很厚的雪,沁寒,刺骨。
脚步踏上漫长的石阶,一声,一声,是如古怪而陈旧的老钟也似的,扩溢,逸散……
“……离子,我的血是禁子之血,是世界上最毒的毒药,你想清楚了吗?那个人,你一定非杀不可吗?你……一定不会后悔吗?”
“……这一世,于我,与他,皆是太累。我们为着本不该存在的仇恨而相互仇恨,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原本可以拥有的一切……这一世,活着太累,太累太累,我和他,都想休息了。只有死,只有死,可以化解我与他的仇,冲淡我与他的恨,只有死,才是我与他的,真正的,解脱……”
“那么箫箫呢?你若死了,他绝不会独活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鸢尾花丛里,我与小妍早已立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他若执意去做的事情,我自然不会阻拦,只,天涯海角阎罗殿,碧落黄泉九重天,他去到哪里,我自然,便是跟到哪里……”
“……古人都像你们这样的死不开窍非要你死我活才行吗……阎王爷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说不定就故意让你们下辈子做父子兄弟呢?”
“……三途河边执手相望,便是做一对孤魂野鬼又如何……”
“……离子,你说这话我渗得慌……”
垂睫,轻探入袖,指尖轻触冰凉的,是一只小小的可爱瓶子。
禁子之血,世上最毒的毒药。
抬眼,夜眸尽处,是箫冢隐清婉温暖的笑。
重重纱袖下,绛紫锦袖里,十指交缠,阡陌相扣。
这一世,能遇见你,爱上你,便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扬起唇角,扬起眼角,扬起眉梢,极姿尽妍浅笑间,一双手轻抚门扉,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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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岁老人江湖事闻记载:
思明九年,冬降大雪,绵延数里,时至数日而不绝。
时日,芳香公子江离偕青剑箫冢隐独闯潇湘馆,后潇湘馆馆主商御城殇湘居廊下,悉中毒而亡,面露悦色。馆中飞花护法箫凭栏以箭自裁于身旁,随主而去。
芳香公子与青剑,不知去向。
是月,武林泰山潇湘馆一夕崩解,幽冥教风生水起,前幽冥谷财决青行灯尹断聚谷众自立教主,娶前信使卿月为教主夫人,势倾九州,武霸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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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不求来世,只愿今生。成君以诺,必守一生。”
“……恩,成君以诺,必守一生……”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箫隐。”
浓露堪秋容,凉生春意晓。斗帐葱葱瑞烟袅。佩霞符梦,初诞灵妃娟妙。冰姿和玉骨、天然好。
菊韵莲敷,翠眉年少。消得相如共偕老。深斟寿酒,惟愿早对新号。更朝先插上、宜男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