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远一些儿,依着那一淙细细的溪水慢慢走去,九曲三弯后便可见到一方废墟。
积雪已掩去原先的痕迹,只依稀可瞧出,那原本该是一座木屋,只不知何因坍塌。
废墟之上,两座新扫的坟。
积雪不厚,显出那新扫出的泥土,并着再简单也不过的墓碑,以剑为笔,稚嫩的笔调细细镌刻了墓主人之名。
巫毒,巫琉。
这里是……雪谷……
巫毒,敬若天神的老者,巫琉,倔强如斯的少女。
如烟往事,好似便在昨日,此时历历清晰,件件过目。
牙尖嘴利的小公子,坚守誓言的守护,温婉娴柔的女子,紫衣华服的少年……
相隔八载……竟,还能再至这里……
只,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当年那牙尖嘴利的小公子已长大,温婉娴柔的女子已不在,紫衣华服的少年已离去,一切一切的过往,一切一切的曾经,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心下怅然,便走了至墓前,慢慢跪下。
前辈,小姐,年少无知,当年多有得罪,那抱歉之语,便在不久后,亲自对你们说罢……
落雪无暇,心寂皎然。
抬首,望漫天细白霰下,覆面微凉。
纯白无疵的世界啊……
“这里的是什么人,怎么你和箫箫都郑重其事的来祭拜……”无声无息,赤足站在冰寒的雪地,白裳墨裤的男子扬起一双碧墨的眼,满满是吟吟笑意,“是熟人吗?”
熟人……吗?
我轻笑,却是慢慢点头,很轻,很缓,慢慢点头,“……知晓他们的名字。”
“知道名字就是熟人了?”宫狩碧罗亦是笑,不依不饶,“那我和你算熟人啦?”
“你若想,便是罢。”
“啊?”伸了手去挠头,他似有些儿反应不敏,“什么叫……”
“碧罗。”不及他说完,我唤。
“什么?”
“隐哥哥……他怎会在此?”
“他拿走了我当在一轩的行云流水刀,被我发现了之后说想变强,想强到可以杀死一个人,我就带他来这里练刀了……”宫狩碧罗慢慢,慢慢踱着步,再垂了首,似满是玩味的看着雪地上细细的脚印,愈来愈密,愈来愈密。
然后,不疾不徐,缓缓,缓缓的走至墓边,倾身,细细拍了那厚厚的纯白之地,缓缓坐下。
“……箫箫在武学方面是个天才,放着这么好的天份不用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弯起眼,他笑得极轻,极漫不经心,“……可惜他的左手是废的,日常生活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不能用弓箭和长武器,不能应付远距战,只能近身战,杀伤力虽然大,可是因为不能很好防御,危险度还是很高的……”
指尖在绛紫罩纱的袖中攥紧,垂睫,只看了那墓碑之上稚嫩,却很是细罥的字眼,唇角轻扬,淡淡,淡淡的,“我知道……”
……我知道……
八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一剑,虽未伤及性命,却从此毁了他的一只手臂。
我知道的,我又怎会不知,这是他为我受的伤,是他给予我的命,是他铭刻在我心底的,抹也抹不去的,最深的情……
侧身,抬了眼来,眸底最深的一处,便是那梅树间,凌然起舞的深蓝皎然之姿。
刀锋凌烈,精气勃然,腕膊轻转,锋回路掩。
眼为星,星为现。耳听八方者,并眼观六路。
引指流星,长划破空。轻斥万物,百花凋零。
刀柄所缀结花流苏轻飒飒的扬,雪色梅花扑簌簌地落,再被卷起,再落下,如此则尔。
其中而裂,满目花已成雪。
梅香莲香弥漫,交错相摩,浅红蓝碧,落英缤纷。
宫狩碧罗站起,拍拍衣裳,极缓极缓的,极淡极淡的,开口,“箫箫不喜欢说自己的事情,可是我能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一人,他正在为了那个人的愿望拼命呢……你——知道是谁吗?”
“……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宫狩碧罗笑,慢慢走去一步,“……是你真的很聪明呢,还是……”
“恩?”
“没什么~”他站住,半侧首来,唇角始终噙一抹淡淡的笑,似有似无,若隐若现,谴倦也似的,“唱首歌给你听吧,我唱歌可是很好听的,是歌星啊……”
走过多少黑夜和白天,快乐悲伤,你陪我穿越。
脚步渐远回忆却搁浅,阖眼浮现,相遇那一天。
眼泪流不住时间,要怎么实现。
那个梦,未竟的誓言……
风雨中,我紧握,许下的承诺。
回首过尽了千帆,还依然执着。
这一生,有何求,知心共把酒。
两颗心交汇时候,写下最深刻的感动。
就算注定无限的遗憾,不错过,不放手……
……
……
……
两颗心交汇的时候,写下最深刻的感动么……
慢慢,慢慢的,扬起唇角,抱膝坐下,只仰首,看漫天霰雪纷纷,梅影疏淡,幽香馥郁,绵绵悠长……
……沉夜色,有人是紧紧的护住怀中细小的人,只因答应了他执手偕老……
……衮水上,有人如不要了命一般,拼了命的跳入水中,只因眼见那不会水的人落了水……
……芳草居,有人蓦然自暗处走出,只因那任性的人独自离开……
……湘篁花谷,有人羞涩的垂首,额心相抵,耳鬓厮磨,只因面前的人字字箴言,当众直言喜欢他,爱他……
……
心啊,若是经历了,便会一直记得,恪尽职守的记得,再也,忘不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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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梦,云移魂驰。飒飒晓风,咄咄沫雨。连壁成色,为绀之棺。冬阳暖雾,冰河暗瀑。晚来天雪,相偎红泪。飞火流星,千秋尽胧。寒泽倾身,心念皠魄。敛昏之晨,悄然肃杀。万物死伏,风华升华。
皠魄皠魄皠魄……
是可令人闻风丧胆的神功,但若摒弃了那凌厉锋染的利势,一姿一行,一旋一拂,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所为皆是风华绝代,极姿尽妍,堪为谪仙之舞,佳人之姿。
扬眉,眸尽之处,兰衫翩跹,英姿飒爽,心下便是轻笑,俏生生的,轻笑。
你练一式,我便练一式。
你劈开一处岩,我便毁去两方木。
你愈来愈强,愈来愈强,炼的是心,是脏,是筋,是骨,炼的是冷血肉,铜八脉。
我愈来愈伤,愈来愈伤,衰的是神,是气,是精,是元,衰的是坏四肢,败百骸。
我与自己打赌,赌的是你的心,我赌你会心动,赌你会心疼。
而我,必赢不可。
你允我天荒地老,我便与你执手偕老。
这一次,换我来陪你,换我来,追随着你,这命,本便是你的,只是你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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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行云刀法愈磨愈锐,长刀出鞘便是飞霞似火,灿若流星。
皠魄,亦陪练了八日,一日一式,终至终章,风花升华。
风花升华,弦出之时凡类悸动,心念宛转,便是万物死伏,是为睥睨世间,傲笑红尘,风花升华。
“锵铃”
天魔弦收回时,劲芒骤歇,同声而响,行云流水刀堪堪旋刀回鞘。
“砰——”
轰然巨响。
残河断流,木桥尽毁,漫天纷扬的细细霰雪里,木块碎石簌簌落下,吱嘎怪响之声绵延不绝。
皠魄,行云刀法,相聚之时,竟是真真破山焚地之力。
“哎呀,如果没有心意相通,默契到一定的程度的话,这样的力量是很难做到的,你们真是……”踩着残河边嶙峋的碎石,宫狩碧罗赤足不变,亦似不觉疼痛般轻笑,“……箫箫,你在别扭什么呢……”
“碧罗兄费心了……”只淡淡应了,蓝裳男子负手而立,侧过身去,神情不变,“箫某很好。”
“好~你很好。”宫狩碧罗懒懒附和了,跳下雪地,“离子这些天呕的血都可以刷墙了,你看你那眉头皱的,真搞不懂你,有什么是不能说出来听的……”
“碧罗。”蓦然轻唤,我垂睫,只看那绛紫纱袖上卷云祥纹,瑞鸟金线,淡淡,淡淡的,浅笑,“是我,对不起他……”
“哈?”宫狩碧罗似甚是不解,碧墨的眸子略略扬起,星波流转,却终是敛起,转身,“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是一定要说对不起的,算了,不管你们了……一会儿会有场大雨,记得回来躲雨……”他略略侧了身来,眸光潋滟,拂掠过睑,一字一字,似是箴言,“……不想死的话。”
绾好衣袖,轻轻点头,我扬起唇角,笑容甜美,“好。”
“好好好,就怕到时候变不好了。”宫狩碧罗轻叹,转身,赤足踏雪,慢慢踱入石室。
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一定要说对不起的……吗……
这是多久了,这样的话,竟是从他人的口中说出,从他人的口中,对我说出……
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时候,我……
犹记得,年幼时,有人牵起自己的手,小小的脸边霎时便红了一片,真真可爱的紧。好奇的询了他,他说,也不知是怎的,自从被亲过之后,每一次被碰触都会很热很红。
那时候,自己是伸了手去的,愈发捉弄的戳着那红通通的脸颊。
有一个人啊,从来都不会说话,他总是将自己想要的东西用力的抱在怀里,用力的去珍惜,去守护。有一个人啊,从来都不会争夺,因为他知晓,是自己的,便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纵管怎样费力的去争夺,亦是夺不得的。
有一个人啊,总是不会说喜欢,因为没有说过,所以更不知该怎样去喜欢,他只是拼命的爱护,爱护着那自己独有的,只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小小的幸福。这个人,他不会说出来,从来都不会,可是,他给予的,却是最温暖的幸福。
因为他给予的,是安心,是不论何时,都可以依靠的安心,是不论何地,都不会离开的安心。
“轰”
天边炸雷近,只一声,便连数声,一霎时电闪如白昼,倾盆大雨已瓢泼而下。
雨水模糊的视线尽处,梅树下,兰衫的身影傲然挺立,劲然如翠竹。
隐哥哥啊,若你说不出来,便由我来说罢……
雨滴似珠,落在脸边,落在脖颈,落在衣襟……一下,一下,是生生的疼,沁骨的凉。
绾起已尽湿略沉的衣袂,垂睫,一步,一步,慢慢,慢慢的,走过碎石,走过残河,走过雨化的雪地。
衣裳逶迤,污雪绵延,方及融化的地面跨过残河面,是蜿蜒而形的殇阙。
箫冢隐抬首,看我一步一步走来,眉心便是一下一下深蹙,唇角愈发紧绷,“你……”
走至他面前,我停下,只弯了眼角,轻轻的,温婉的笑,“我冷。”
他怔愣,眸中事一闪而过的错愕。
然后,慢慢张开手臂,就像从前的那无数次一般,张开手臂。
衣裳尽湿,子夜墨发凌乱,如珠的雨水落在面上便是生生的疼,视线的尽处,面前的近处,是被模糊了的容颜。
他不笑,亦不语,只张开了手臂。
只张开了手臂,便是依靠,便是最温暖的依靠。
雨水落在眼角,再慢慢滑下,滑下颊边,滑下唇边。
……咸湿,苦涩……
我伸出手,慢慢抱起他的腰,再慢慢倚在他的肩窝,只低低的唤,“隐哥哥,隐哥哥,隐哥哥……”
隐哥哥,隐哥哥,隐哥哥……我的隐哥哥啊……
他应,一声,一声,不厌其烦。
“恩,我在,我在这里……”
我在,我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不离前后,常伴左右。刻子铭心,生死相随。相与成契,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抬手,慢慢,慢慢的挽起他的颈,仰首,倾唇。
红唇相触,软语相依,缠绵俟摩。
命不久矣又如何,下一刻便会死又如何,只在此刻烟消云散,消逝雨中。
我只要你,我愿舍弃所有,却不能失去你,我只要你。因为,最初的最初,我便只有你……
你允我天荒地老,我便与你执手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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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大雪绵延数里,凡尘一切皆茫茫,鹅毛般大的雪花纷纷洒洒,一时,遮蔽了视线,遮蔽了广袤地面。
风将树梢的积雪抖落,却仅是刹那,雪便再次积满。
这一年的冬,极早,极寒。
湘居。
苍竹蔽枝,落雪潇潇,簌簌声不绝。
再远一些儿,便是厮杀屠戮之声,极轻,极不清,却是真真切切的传入耳内,避亦避之不及的。
商御城站在廊下,只静望霰雪,静听落言。大大的手掌轻拍廊柱,拍上了,便再不离开。
走伊昔,计残雨,过暖风,闯飞花。
小妍,小妍,委实不失天之骄子,委实不愧右执法清霜之子,委实不负那第一黄蝶。
秦淮,秦淮,清霜,清霜……
你恨我吗,你定是恨我的罢,杀妻辱子,定是严于法常的你所无法容忍的罢……
清霜,清霜……
我负你,是我负你啊……
年少时,骄纵狂妄,死了心的看上那来中原执行劫杀的扶桑北国右执法清霜,使尽了无数手段纠缠,终换来清霜青眼有睐。清霜行完劫杀回去,又使尽了无数手段好容易和箫凭栏去到了扶桑。
然后呢,自己毁去了一只手,清霜毁去了一身武术,那北国之主似是总算同意了这桩婚事,只放了狠话,清霜再用不得清霜之名,再不得踏上扶桑土地一步。
……这算是哪门子的同意……
回来时,清霜说,总算可以活着,活着,便是什么都有。
恩,是罢,活着,便是什么都有。
可是,可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