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晚成外篇 笑面虎篇 那些人啊————叶飞白

父亲警告我不可以胡来，我全当作耳旁风。丢下电话后，我就请假赶到了医院，想方设法磨着护士准许我进入加护病房区探望他。
 
因为加护病房前面一群我熟悉的人，所以，我没有立即就过去，只是站在旁边，听他们七嘴八舌的问着医生。
“难道他真可能变成植物人？”
“真是可怜啊，那么小的孩子。真不知道那司机怎么回事。”
“医生，我的儿子到底会怎么样？真的就醒不过来了吗？”
“斋夜先生，令郎头部受撞击力过大，造成严重的脑内伤。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他可能醒不过来了。或者，醒过来也只能是机能退化，身体瘫痪……。最好的状况，也不过如此。”
所有的人都没有了多余的话，一片寂静。
我却将他们脸上闪过的形形色色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大妈的惋惜中带着窃喜；二妈表情虽肃然，却目光闪烁……更别提那些个哥哥姐姐了……。
竞争者少了一个！就那么值得高兴吗？！可恶！！我咬牙冲了出去，一把推开大妈和二妈，引来她们一阵夸张的叫骂。
“谁也不准说小十不会醒过来！小十一定没事的！！你们不要打扰他！！给我走开！走开！不要假惺惺的在这里碍眼！别以为我们兄弟两个就好欺负！你们要什么家族族长位置就给你们！我才不在乎！但是！如果让我知道是你们对小十不利！我怎么样也要和你们拼命！！”
“这小孩子说什么话！真是不懂事！”
“就是啊，老爷，你看他，对长辈这么无礼。”两个女人风浪也过惯了，当然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我察觉不妙，一时愤慨……，如果得罪了她们，我和小十今后的日子就难过了……。什么希望也不能寄托在母亲那里……我们只能靠自己……。
“父亲，您回去管理家族的事务就好了，这里交给我，我会照顾小十的。”于是我停下来，努力平静下来看着父亲，说，“大妈妈，二妈妈，刚才真是对不起。因为以前曾经在拜访二位的时候听见了多余的话，所以今天才有这样的反应。其实我也知道你们是疼我和小十的。对不住，失礼了。请你们回去休息吧，这里就不劳费心了。”
“……。你的母亲身体不好，刚才告诉她这个消息……她昏倒了，就在这个医院的特等病房。你也去看看她。”父亲说，一向不把自己的女人争风吃醋的行为看在眼里，他自然也不想多管她们嚼舌头的小事。因此，他立刻转身，沉稳的看着医生，“医生，请对我的小儿子有信心。我们斋夜家的孩子不会这么容易就倒下的。”
“啊，好。那么，请您到我工作室商量商量今后手术的问题，这位少爷就留在这里吧。”
我点头，目送他们走远，推开特护病房的门。这是无菌病房，因此，厚厚的玻璃墙隔着我和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的小十。
那么可爱的小十……，我的弟弟。
到底你为什么要去闹市区？你不是要上课吗？怎么逃课也要去那里？为什么？
是谁？谁叫你去的？
这些年以来，你一直对我说有一个哥哥经常会照顾你，你一直说在我出去念书的时候，别人欺负你都会被那哥哥赶跑。那哥哥是谁？难道……难道会是他吗？怎么会是他？我们同为母亲的孩子，都是他讨厌的人……。
小十，你怎么会被别人盯上了呢？
要是他们目标是斋夜家族，为什么不冲着我来？要是他们目标是我们两个，也冲着我来就好了啊。
哼，母亲……母亲昏倒了？我看她是不知道在父亲前面怎么表演伤心欲绝的样子吧。我该去看她么？我——
谁？别人的气息！！
“谁在这里？！”
警觉的环顾病房四周，玻璃墙和病房门之间小小的空间里并没有人。我小心的打开门，探出头。
啊！颈部突然被人扼住！顿时无法呼吸！
我涨红脸，费劲的伸手抓住颈子上的两只手。指节细长！不是大人的手，是谁！“你……你难道是……难道是……。”
熟悉而陌生的浓重血 腥味从身后传过来，扼住颈子的力道渐渐减弱了，我这才得以顺利的呼吸，瘫软在地上，吁着气，回头看。
浑身鲜血淋淋的长发少年，正温柔无比的看着玻璃墙内的小十，那种温柔仿佛是他天生的，让他本来显得狼狈无比的脸孔也柔和许多，浓烈的杀气消散之后，就像丢下戾气的修罗。
为什么每次看到他都像是历经折磨？
他到底生活在一个怎么样的世界里？怎么样复杂的背景！！所以才……才使小十遭到这样的噩运袭击！！
“原来真的是你！一直是你和小十一起对不对！这次在需要你的时候！你又跑到哪里去了？！”我明白了，跳起来，激动的大喊。
他瞬的回头，杀气冲天的瞪着我，瞪得我禁不住后退两步，抵住冰凉的墙才反应过来。
“你喜欢小十对不对。”
“闭嘴！”
“你叫他出去的对不对！！那你怎么能放他不管！！他出车祸了！你现在才来看他！我不知道你生活的地方是不是束缚着你！可是！你太可恶了！没有能力保护小十就不要在他眼前出现！我……我小时候也保护不了小十！所以，我现在拼命的变强！你呢！你为他做了什么！你以为成天的和他玩就行了吗？你以为打败我们家那些混蛋就好了吗？！你带给他的伤害更多！你有这么复杂的背景！为什么要来招惹小十！他们说……医生说他可能醒不过来了！他会是植物人！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要了他的命！！”我抖着身体，仿佛车轮下小十鲜血淋漓的模样就在眼前般泪流满面，“他可能会死，你知不知道……你……。”
“闭嘴！！”他冲过来掐住我，冷漠阴郁更甚那时候数倍，“你听清楚！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不杀你！！也不会将那个女人怎么样！！但是要是在我变强的时候他出了任何事情……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会让斋夜家……不……所有的人陪葬！”
“不用你说！我是他的哥哥！我会保护他，保护得滴水不漏！”
他表情复杂的又瞧了瞧玻璃墙里毫无反应的小十，喃喃着我听不懂的话，再狠狠的剐我一眼时，却充满了嫉妒与愤恨。接着，像来时一样，他如烟一样的消失了。
就在我眼前，无影无踪。
从此九年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阴郁冷漠的神情，充满愤恨的眼，天生站在高处般的睥睨模样……，却留在我的记忆里，不，刻在我的记忆里。
 
“后来，小十醒过来，却失忆了。他和我以前的回忆，和哥一起的回忆，也就变成只有我们知道的事情了。我猜想，为了让哥成为继承人，他是被槐木家老夫人禁锢着的。失去自由之后，他却仍然想念着小十，所以千方百计的逃出来，陪伴着小十。其实，每次出来，他必定受过很大的阻挠……。以至于最后，老夫人对小十下手，逼迫他回去……。但是，他仍然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看望小十……。”
“那时候，或许哥觉得唯一会给他温暖的人，世界上只有小十一个人了。”所以，为了得到他的温暖，背叛他的天下人也都成为他不择手段的工具。玩弄阴谋权术，游戏人间，一切的一切，就为了能够保护他唯一珍惜的人。只是他没料到，他专属的温暖，就在车祸中丧失了，他的温暖居然成为别人的依靠，居然为了他人反抗他……。所以，妒忌让他一改自己的计划，变成要折磨他最爱的人……，折磨他的爱人，让他尝尝与自己饱受凌虐一样的辛苦。更意外的是……，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人，打动了他自以为坚如磐石，已经不会再动摇的心。早已拟定的未来一变再变，早些时候还能掌握，但当因伤害而瑟缩、因温情而爆发的感情超越了理性，一切都脱离了他的蓝图。
而现在，给他温暖的两个人近在眼前，却是不能碰触的了。他更加寂寞了吧。我虽然一向莫名的想亲近他，此时，对他而言，却还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6 意外（一）
 
 
“怎么？没听想听的么？”我微笑着问对面无意识轻抚着自己额头的他，从刚刚我说完，他就这样的表情，真让我有些意外。
“没有啊。我觉得笑面虎一直谨慎小心，外表看起来乐观，其实心里比谁都要不认可自己的存在。但是，在回忆的时候，你这么投入……。看起来，就像活在过去的人。”他说，沉静的面容令我看不出他此时此刻的情绪。
“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只能在回忆里生活。”我放弃了，自从他转变后，少有人能随时了解他变幻莫测的心思，我的洞察力自然也敌不过他的防御。世道真无常，想那会儿见到他的时候，素来自傲于自己看人的眼力的我，也丝毫预想不到现在的情形。脑海里跳出他那时恐惧的躲在根本不具有遮蔽效用的花盆后的模样，我笑了：“坦白的说，正因为对现实不满才想着回到过去。我没办法自己改变这种心态，所以只有离开。”
“他要离开。你们怎么想？”他坐起来，朗朗的对着我身后喊。
你们？
我回头，不是只是小十回来了么？还会有谁？
“既然是他的愿望，离开再好不过了。”似笑非笑的轮廓在黯淡的灯光中清晰，我的哥哥右手撑着脸颊，偏着头看着我，“真的这么不想留在这个家，怎么挽留你也没用。”
“不要。”小十冰冷的声音紧接着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死角响起。
“小十，你……。”哥不是考虑我的意见吧，而是根本不会在意我的存在，可是，小十怎么会……。
“你离开，也忘不了家里。你会更加痛苦。”冰冷中满是笃定。
“是啊，笑面虎，这也是我的想法呢，虽然我没有理由留住你，但是，小十他们都是你在意的人。那些你在乎的人都在这里生活，你哪能那么容易就撇下他们不管了？这不是，欺骗自己吗？”他缓缓移动着，最终倚靠在小十怀中。
“对于我来说，留在你们身边比撇下你们更为痛苦。”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既然多余，那……。
“不行呢。你要想消失，必须要考虑大家的意见。好吧，现在你在意的三个人没全到现场，我们不急着决定好么？等到过年回家了再说，行吗？笑面虎要记得哦。”
我抓起融化得成了一包水的冰袋，敷在额头上，闭上眼，翘起嘴角：“好啊。过年再说吧。”等到过年的时候，谁还会记得这件事情呢？龙腾他向来就记性不好，忘这忘那是常事，小十呢？事情太多也可能……哥……啊……。不想了。
“那么，我走了。几天之后片子就拍完了，配音完成之后，我会尽量准时赶回去。”背对着他们招招攥着水袋的手，仿佛没感觉到他们落在我身后的目光，我就这样，假装若无其事的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对，假装若无其事，一步一步的离开。
要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也必须这样吧。
 
过年前一天，我仍然在外面忙碌。不，电话里对他们说的忙碌自然是不真实的，只是想在外面熟悉将来可能要过的生活——与不认识的女人偶尔约会；独自一人在北海道的冰天雪地里度几天小假；而后回到东京逛逛涉谷、银座，买一点应酬或者真心想送的礼物；最后，是在临回去的时候接到相熟的导演客客气气的电话，说是同拍过一场戏的同僚聚餐。我考虑了一会儿，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明要晚回去。
接电话的人，是哥。
“这样啊。”电话里，他似笑非笑的声音传过来，若有若无的似乎在提醒我还没真正离开就开始找借口了。“你工作忙成这样……。小十他们还特地等着你回来呢。”
“这位导演实在不能得罪，我也没办法，尽量早一些赶回来好了。”
“可惜了上中华街预定的满汉全席。呵呵，不过，估计你的伙食也不会差了。好罢，我传达就是了。”
“不要因为我扫了大家的兴致。哥，拜托你了。”
“就这样吧。”
……。我按下off，笑着抬起头，望着不远处朝我招手，特意套近乎的一群人。饭浦亚由加没有来，我似乎……似乎落单了呢。
 
刻意很晚回家，我小心的开了门。
将手里捧着的精心挑选的礼物堆放在玄关前，刚低下头，起居室的门开了。
我有些惊讶的看着背对着灯光的黑影里哥似笑非笑的脸，想找什么借口，却突然觉得言辞是那么的苍白，完全不能将我们之间的你来我往的过去表达清楚。连回忆都无法说清楚，更何况我对他夹杂不清的敬与爱呢？于是，我沉默了。
“以往，我觉得我们就这么下去也不错。”他将门拉开了些，示意我过去。
我没有迟疑的走过去，推他进门，意外的看见另一个人整整齐齐的穿着正式和服，摆弄着茶几上早已经冷却的咖啡。
他不是尽量避免与哥单独相处吗？怎么……。
“今天唱主角的可不是我，我只是来旁听的哦，别放在心上。你们兄弟俩尽管说，就当我是空气好了。”笑吟吟的喝一口冷咖啡，赤樱映照着他苍白的脸，竟让人觉得有些不像久病的人。
“喝冷咖啡作什么？”哥伸手拿开他的咖啡，似笑非笑的瞅了我一眼，“你坐下吧。他反正一开始就赖在这里了，我也赶不走。”
灵活的将轮椅转向，他从温箱里取了杯牛奶，递给坐在沙发扶手上翘着双脚摇摆的龙腾。“我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就给我牛奶？好歹你也拿果汁给我啊……。”虽然抱怨，还是接过来，小孩子一样的一鼓作气喝光，舔舔唇。
哥失笑，转身又拿瓶罐装咖啡，扔给我。
我接住。
他自己捧着温开水，取暖般的用手心贴紧玻璃杯。
“我刚才说，我很想维持原状。你应该理解我的意思。”
我点头。哥从来也没有答理我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我们需要做的，只是维持表面上良好的弟兄关系而已。不过，他怎么突然提起……。
“不过，看样子不能维持下去了呢。”似笑非笑的放下水杯，似笑非笑的睇着我的面容，他支起右手，撑着下腭，“我很恨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啊！
“我知道。”那么小的年纪就察觉到的事实……，曾经让我无数次质疑母亲的事实……，曾经让我无数次向往他哀伤经历的事实。如今再度提起来，虽然已经不能让我产生痛苦的感觉，却不能免去自己逃避事实的无力感。甚至，让我有被它逼得麻木的错觉。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年幼无知时候的事情。”他突然敛去了遮掩一切真相的笑容，冷漠的盯着我的眼，“所谓恨什么人，都是无知的表现。弱肉强食，如此而已。痛苦的时候最该恨的是自己。知道这点，人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