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恨都不能,人当然会变了。”无法正对着他的视线,我微微偏开自己的目光,遥望窗帘缝隙里深蓝的天空。我不是恨,顶多也只是怨罢了,哥把我看得太……无情了些。
“你说得不错。所以,你要怨恨的话,就恨我好了。不要伤害你不应该伤害的人。”
难道他还是不明白吗?要恨……真的要恨他的话,从二十年前就应该开始了,从由于他的过错夺走了……小十的记忆开始。“不可能。”
“既然这样,你就放弃过去。”
“你叫我不要理会那些回忆吗?哥,我所拥有的,只有那些回忆而已!”我低声吼,却仍然不能直面他的冷漠。
“小嗜不需要。”
……。我愣住,闭上眼,一时竟没办法思考。小十不需要?小十他……也想过以前的自己该是什么模样吗?他……想过以前可能的片断吗?那些我珍视……却也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一切的故事。
7 意外(二)
“别以为就你重视过去。”
冷漠的音调,说着我在乎的事实。
我不自觉的攥紧手里的咖啡罐子,用力的挤捏,直到捏扁了它,才充溢了勇气,直勾勾的盯住哥。
“笑面虎,斋夜他不是没想过过去的自己,但是,夹杂在我和变态之间只能让他无所适从。如果你认定他的过去比现在更重要,会影响他的。他头疼的次数增加了不少,我们很担心。”龙腾滑下沙发扶手,蹲在地上,整整齐齐的和服因为过大的动作而从瘦弱的肩头滑下来,“你太小看自己的存在了,笑面虎。斋夜他一直关注你,只是你沉浸在哀伤中没发觉而已。而且……别瞧变态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的,他可是真心想和你接近的哦。”
什么?!
“小腾,你不是旁观者吗?”哥瞟他一眼,有些无奈,但一察觉到我正在望他,他便又冷冷的、坦然的看着我。
“啊。忘了说了,我是代表斋夜的。呵呵。笑面虎,如果真要投票决定你的去留,你相不相信没有一个人愿意你离开?”
“……。”
“真不自信呢。为什么以前大家都被你的笑容骗了呢?记得,那时候,每看到你的笑容,我就觉得事情还不至于到绝望的地步。一直这样过来,忽略了你笑容下面的渴望……。或许你觉得难以置信,真正第一个察觉你不对劲的是变态呢。”
“他啊,终于有做哥哥的觉悟了。”龙腾有些得意的笑了,还戳戳哥的手臂。
“意外吧?”
是啊,天塌下来也不比这更让我难以……接受了。我沉默着望着也没再插话的哥,望着他冷漠的脸,冷漠的……。
我决意离开,是因为自己只能在过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然而,现在他们告诉我,我如今也有位置。他们还告诉我……一直不将我当什么看的哥,也终于承认了我的存在——作为弟弟的存在。
绝处逢生么?
“笑面虎,你还在犹豫什么啊?斋夜和变态都不像你想的那么冷血,放心吧。就算是龙飞,你也是当局者迷……。”
“怎么突然提起龙飞了?”
“不是三个人的吗?现在?”
……。
“放心吧。我帮你哦。”
啊?
“帮什么?”
“追人呗。”
……。
“我说,龙腾,你去睡觉吧,免得明天起不来,大家可是要去伊势神宫拜祭的。”纵然哥和小十和我意想的不同,如果是龙飞的话……。曾经被他明明白白拒绝,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内心的人是谁?
“耶?你不信我?龙飞是我的半身,我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笑面虎,连自己的幸福也不想要了吗?”他坐到我身边,摸摸我的额头,“你没有发烧吧,我打算帮你,你却不领情!到时候不要后悔。”
我苦笑,任他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拍我的头。唉,男人的头怎么可以随便拍的?要不是哥在一边虎视眈眈的看着……。
“安心吧。我保证。”
“保证睡觉去。”冷冰冰的声音从窗前传来,小十不知什么时候从花园外打开窗子,看着我们三人。
“啊?斋夜……你醒了。”龙腾迅速缩回手,奔到窗前,搂住小十的脖子,“我这不马上去睡了吗?”
“你给我吃安眠药?”
“不是,是镇定剂,镇定剂!龙飞说对你的头痛有一定作用,我也不知道它有助眠的功能。”
小十抱起笑得无辜的他,跳进来,冷冷的看看哥,看看我。
“失眠?”
“啊……。”我刚要一如往常那样笑起来,哥淡淡的看我一眼,让我猛地想起自己一直以来以什么样敷衍的笑容对待现在的小十,这么想着,脸上也顿时忘了表情。
“我们在长谈。”哥笑起来,说。
“三个人。”
“我代表你啊,所以这是三兄弟的对话。”龙腾抢着开口了。
哥轻笑,我禁不住也笑了。
小十沉默了一会儿,坐下来:“我来。”
“呃?”
“三兄弟的长谈。”
“好啊好啊!笑面虎,来来来,说说话嘛!变态,你也说啊,好不容易斋夜想说话来着。笑面虎,说你在西西里的电影吧。”
“听说是流浪汉和旅游者的故事。”哥转身拿了水和咖啡、牛奶,扔给我们。
“我听。”小十出声反抗。
“好好。你听就好了。”我宠溺的瞧着他,想了想,“真不知道哥怎么会知道啊。确实是流浪汉和旅游者的故事。我当然就是饰演有意大利国籍的东方后裔流浪人,饭浦亚由加演偶尔抽奖到西西里旅游的日本女人。”
……。
结果,,我们四个是被大家拉去伊势神宫的。一路上,脑袋昏昏沉沉。但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意外的转折点出现,我的人生……回到我想待的地方。
8 死党
转眼到了樱花盛开的四月初,我又一次回到家中。远远的,我牵着行李走进庭院,便看见龙腾穿着一身雪白的浴衣站在千娇百媚的花丛中,微微的笑着。刹那间,即使平常镇静如我,也突然把他和另外一个人的身影重叠了。
他披肩长的发丝在风中飘扬起来,凌乱而风姿独特。
如果是另外那个人,大概不会如此恬静安详的享受自然。他如今,只会穿着白色大衣,八面玲珑于富贵大家之中,表面微笑如春风,事实上却是冷酷无比看尽他人的丑态。或许是他见过的真实太多,所以已经满不在乎生活里有多少真假。他在乎的,只有……
我轻轻勾起唇,望着风中单薄的龙腾。
“你来迎接我啊。”
“是啊。”他说,不改俏皮的转转阗黑的眼,“不过,你失望了吧。”
“原本就没有希望,怎么会失望?”
如果要和我绕弯,我可以奉陪。
“错了,我从你眼里看出来了呢,那种失落。笑面虎,欢迎回家。”他正色说,侧身出了花丛,慢慢的走到我身边,带来一片芳香。我伸手要扶他,他却让开了,依旧是微微的笑,笑里多了几分不愿不甘,还有,无尽的怆然。
他,正在独自承受着什么。
我确定,同时也想着小十,小十对龙腾的事情了若指掌,应该不会不知道他有心事才对。
“小十呢?”
“出去选景了。原本要让我和他一起去,但是我今天不想出门,他也没有办法。”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家里一群医生,还能让我不舒服么?”他推开门,蹑足走进去,“变态最近失眠,今天好不容易睡着了。”
我笑着点头,尽量放轻动作,脱鞋,换鞋,举起行李箱,跃上楼去。
整理完房间,下楼后,我在起居室找到了他,他正小口小口的喝牛奶,这个情景,就像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让我顿觉得眼前的人简直是非人类。
双手捧着大号的马克杯,他抬头,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龙飞,他喜欢你的。”他说。
“我们都很清楚他爱的是谁。”我笑,坐在他对面,看他很严肃的放下了杯子。
“情感是个复杂的东西。爱情和亲情、友情,原本就是不清不楚的。难道你能很明白的告诉我,你对你的哥哥,除了兄弟之情外,没有别的了吗?”
我仍旧是笑,没有回答。我清楚的知道答案,只是不想说。对于哥,或许还有景慕的感情,尊敬的感情,甚至爱怜的感情……,确实是说不清的。
“龙飞他,是爱我的。我知道,很清楚。但是,你难道能说他就不能同时向往着你的保护?他保护我太久了,久到以为自己很坚强。没有一个人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再怎么强悍的人,还是有柔软的一面。斋夜是,变态是,你也是,龙飞自然也不会例外。何况他在断崖里受你的照顾那么久。”
“笑面虎,你会保护他。”
他明亮的眼那样确信的看着我,我无法回避也无法掩饰:“我会。”
“只要他需要……不,即使他不需要,我也会尽我所能保护他,你放心。”
他端起马克杯,一口气喝光牛奶,笑了:“你啊,不把人追到手就不知道自己的魅力了。哪,我上次说帮你追龙飞,你没忘吧。”
我摇头:“那样的话,要忘记很难。”
“那,从现在开始,我给你制定作战计划,你照着做就行了。”
看他喜滋滋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拂逆(或者根本是自己不愿意反对),满口答应了。
他于是拉拉揉皱的浴衣,站起来,捧着马克杯,走出门去。
突然,他在门口转身,阗黑的眼里满是笑意。
我挑眉无言的问他什么事。
“笑面虎,我们是死党了吧。”
我点头。
“你记得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告诉我啊。”
那是当然,于是我毫不犹豫的再度点头。
“你记得有什么好事情不要忘了我啊。”
那是当然,我再次点头许诺。
“最近电视里说你和饭浦亚由加小姐私交不错,你可不可以带我见见她啊。我告诉你,我很迷她的演技……”
我愕然。
实在没想到龙腾对明星这么有兴趣……,不,大概是没想到他对美女这么有兴趣。这样就答应了他,不知道事后小十会不会不顾兄弟血缘情深,以眼杀我千万遍……
于是,在某人期盼的目光中,我再度点头。
平生第一次,有了个死党(?)。而且,这个人与自己的互动如此自然,完全让过去的我意想不到。
9 “那个女人”(一)
想起刚才的事情,我仍然是做贼心虚一身冷汗,但是现在坐在我身边副驾驶座上的某人却其乐融融,沉浸在不知何种美好的想象中。
开着从小十那里借来的车,载着我宝贝弟弟的亲亲爱人,一想到刚才我和他亲亲爱人唱做俱佳的把他骗得不知南北西东,我握着方向盘的手都要不受自己意识的控制,想在高速公路上掉头直接奔回去请罪。
但是,驾车的基本常识告诉我,高速公路上是不能逆车流的。
所以只有继续开。
小十,并不是哥我不勇于承认过失,而是,情势所逼啊……
“笑面虎,你紧张啊?”旁边安然笑着的龙腾将听歌的耳塞拔下来,塞进我耳里。他独有的纯净、圣洁的嗓音和宛若精灵之歌的乐曲悠悠荡荡,进入我的脑里。
“没有。”只有愧疚。
“放心啦,斋夜要是生气的话,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他。”
那我怎么办?我无奈的笑,点头同意。
他转头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就像很久没见过,或者再也见不到一般贪恋的看着。
我越发肯定心底的猜测,想问,问不出口,心里闷得难受,却担心得到的答案会让自己更不知如何是好。
车就这么开着到了东京市区。
车外是喧嚣,车内是静寂。
我开过涩谷我们常去的那家餐厅,开过议会大厦,开过……。
看着一家家高级饭店从眼前闪过,龙腾终于忍不住蠕动起来,像小毛虫那样扭了半天之后,他愤愤的回头瞪我,横眉竖目:“你这是要把我带到京都去啊?”
我笑。
“还是说直接开到广岛?”
我还是笑。他的想象力可真够丰富的呢。
“或者,你该不会是想去北海道避难吧。”他用充满狐疑的目光研究着我的面部神经,最终放弃,“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想糊弄我,载我在市区里晃荡一圈就回去?”
“刚才对小十不就那么说的吗?”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斜眼看着我拐进一个小街区,小街区里四处打闹的小孩、缓步闲散的老人,还有匆忙的普通上班族——
“笑面虎。你还记得你妈妈的事情吗?”
“为什么问这个?”
妈妈?四岁之后我就没有再用过这个名词了。我只是对那个女人说:“母亲大人。”是的,母亲大人,连小十都能听出其中的疏离,她却从没有在意过。
“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生出斋夜、你和变态来。”
“真的很想知道?”我转过方向盘,开入另一个普通住宅区。
“是。没有时间说了吗?”
“不。约在六点,现在才五点呢。”我轻松的笑起来,尽管心底一种异样的情感慢慢浮上了表面,唤醒了名为“背叛”与“欺骗”的痛苦。
要说母亲的事,首先大概形容一下她的个性。
我曾经和哥、小十谈论到关于她的事情。他们都给了一句话作为评价。小十说:“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哥说:“一个以为自己承受了天下所有最大不幸的女人。”
非常中肯。母亲就是那么一个女人,外表端庄贤淑,骨子里,却始终摆脱不了那种极端的自欺与自私。这种自欺与自私,遗传给了鸢子,也造成了她真正不幸的一生。
开始,母亲确实是大家闺秀。在私立女子学园上学并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后,她在家里插花、习礼仪、学茶道,打算嫁入豪门,做一位优秀的传统主妇。但是,她父亲的公司破产了。为了还债,父亲借高利贷,却再也还不清。于是,舍下独生女儿,父母两人纵火自焚。母亲本就娇生惯养,过不了苦日子,何况失去依靠,负债在身,怎么能受得了?因此,她同意卖身还债,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她只服侍了一位客人,就得到了足以偿还所有债务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