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深黑色的眼睛彼此对峙一般的互相凝视着,良久,太平非常郑重的敛袖,轻轻的弯下身子,五体投地,把额头触到了冰凉的地板上--
那是一个非常缓慢的动作,慢到几乎象是定格了似的,但是这一拜中所蕴涵的无名意味让寒阳深深的叹息起来--
孽障孽障……
就在这时,寒阳看着兄长,他忽然凄惨的笑了起来,然后一字一句的开口“……那……三哥,你想象……逼死二哥一样的逼死我吗?”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寒阳就立刻后悔了,但是话已出口,再想改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当他话一说完,他只能狠狠的闭上眼睛,在心里责备说错了话的自己--
他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来,还带着残茶的杯子落到了他身边。里面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长袍上--
聂寒云霍然站起,他阴沉的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眼神里带着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疼痛的感觉,在看了一阵之后,他猛的转头,想说些什么,但是当张开嘴唇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商场中纵横无敌的男人痛苦的再度坐了下来,他象是呻吟一般的开口“……寒阳……你有没有想过说出这句话的后果……”
早亡的聂家二少聂寒水是聂家满门上下共同的禁忌啊……
“……对不起……”知道自己以不正当的手段伤害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寒阳低低的道歉,满含愧疚。
他不想伤害三哥的……
痛苦的用手支撑着额头,聂寒云无法可想的摸着自己的额头,最后,他妥协似的摊开双手,“好,我可以容忍你们……你们想过大哥会怎么对你们吗?”他在德国留过学,算是对这种事情很是不在乎,可是聂家当家聂寒冰呢?他那个铁血无情的大哥呢?他可不会象自己一样如此简单的就饶了他们。
看了他们一眼,聂寒云苦笑,手指扶着自己的额头。
“……好吧……我可以认可你们……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寒阳瑟缩了下,直觉的觉得哥哥要说的话里蕴涵着不吉的味道,寒阳一双眼睛微微闪烁了下。
平复了下呼吸,聂寒云起身,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他细长的手指有些颤抖,几滴温热的液体在倾倒的过程中洒到了桌面上,最后他看着雨过天青色的杯子里金黄的液体,微微的叹息。
看着弟弟俊秀容颜上一丝深入到骨子里的缠绵,聂寒云轻轻的叹了口气。
“寒阳,你该知道,我现在就算应允了你,你也过不去大哥那关。”他镇静的说,看着寒阳微微颤抖了下肩膀“寒阳,大哥和我不一样,他不会接受的,换言之,他不会让你有任何说服他的机会……你知道吗,大哥是怎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
听到三哥这么说,寒阳低下了头。
是的,他大哥聂寒冰性格刚直冷毅,断然不会同意自己和太平的事情……
但是他也不能就此放弃了,不是吗?
“……”看了一眼太平,聂寒云轻轻挥手“太平,你先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寒阳说。”
听他这么说,太平迟疑的看了眼寒阳,而俊秀的少年则对她微微一笑,鼓励似的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让他离开。
片刻之后,整间屋里就只有聂家兄弟相互无声的对峙着。
聂寒冰思考了一会,开口说道“……寒阳,这件事情我会帮你,因为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太平,但是我现在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三哥请说。”还是个孩子的寒阳瑟缩了一下,他看着自己的兄长,点点头。
聂寒云叹气“那么,我希望你知道,就算我帮你得到了他,你知道你将面对什么吗?你要记住,让窑姐进门就足够让聂家成为北平城里的笑话,而你想要一个戏子进门……大哥不会原谅你,你被赶出聂家是必然的结局,你考虑好,离开了聂家的庇护、离开了你生活习惯的富贵,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你是不是能担负起你和太平未来人生的责任,这些你考虑过了吗?”
胸膛里翻沸的焦躁和急切,一点一点的在聂寒云秋水一般的眼神里冷却下来,寒阳在沉吟了很长时间之后点头,以一种属于男人而非少年的语气说道:“我可以做到。”
“好。”聂寒云点头,“那我就告诉你我的办法好了。寒阳,我现在就为你办理到美国留学的手续,我给你一个你可以证实自己可以负担起两个人生的机会,我只给你两张到纽约的船票和第一天的生活费,然后,我给你八年的时间,当你二十五岁的时候,如果你可以在那种环境下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来,并且取得纽约大学的学位,那个时候,你也就有了足以守护太平的力量,就算是大哥也不能分开你们了,反之,你也就没有承担起两人份命运的担当,我或者大哥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轻松的分开你们。”他微笑,沉郁的眼神里凝结着平和的光彩。
“作为代价,如果你和太平无法在纽约生存下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到聂家在纽约的办事处去求援,而当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去求援的时候,也就代表了你们自愿放弃这个赌局,然后你和他就要分开--因为这证明了你们都是不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人。如何,你同意吗?”
仔细的听着,然后把每一个字都放在舌尖仔细的品味,寒阳俊秀容颜上一双美丽的眼睛温润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以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承诺的态度开口允诺,他笑了起来;他知道这是三哥所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也知道提出这个条件的三哥是真正的为自己着想,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恭敬的向自己的兄长低下了头--
是的,如果离开了家庭的庇护就连生存这种最基本的事都做不到的话,他确实没有任何资格反抗。
因为一旦脱离了自己所生存的优越先天环境,不再是聂家四少的他,原也是个最普通的人,而他是否能以普通人的身份给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幸福呢?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考验。
知道他已经了解了自己的意思,聂寒云只是深深的看他,然后叹气“寒阳,兄弟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但是戏子不一样,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自古明训,如果说到最后太平和你竟然能敖过那么贫穷的日子,那么,恭喜你,弟弟,你找到了最无价的宝物。这个,是给你,也是给他的考验,自古富裕时在天愿做比翼鸟的人多,大难临头,连明皇这样风流人物不也君王掩面救不得吗?珍妃光绪十年恩爱,最后琉璃井边帝王也救不回爱人,寒阳啊……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当真要这么做?”
听了三哥的话,如果是十七岁的少年心中没有一丝疑惑和恐惧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踌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轻轻抬眼,看着自己的兄长,秀丽的嘴角边浮现起轻轻的笑容。
他知道这一切,也知道自己极可能遭遇的状况,但是,他想尝试一下,他想尝试一下可以让自己和太平幸福的可能性,他想尝试一下而已--
即使失败了也无所谓。
最后,他对自己的兄长微笑,然后轻轻点头,“即使我以后会后悔现在的举动也无所谓……只要我现在不后悔就好。”
聂寒云轻轻摇头--世间就是有如许痴儿女……
而他的弟弟就是其中的一个。
无法可想的摇头。聂寒云说道:“……初八一到,你就带着他走,等八年后再回来,八年的时间足够你冷静思考了,如果八年后你带着学位和他回来,那么,你可以以姨太太的身份迎他进门,让他进我聂家的大门,而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知道这是这个一向开明的三哥所能做到的最大让步,寒阳点头,然后跪下,给自己最尊敬的人行了这个世界上的最敬礼。
坐回到座位上,品尝着因为微凉而味道苦涩的茶水,聂寒云没有再看自己的弟弟,只是微微合上秋水一般的眼睛,然后在稀薄的水气后不为任何人所知道的轻轻叹息。
※※※
寒阳把自己和哥哥做的约定告诉了太平,太平对他的决定没有任何的异议。
毕竟,他不是这件事情中有资格抱怨或者否定的人,他没有这个权力。
他所要做的就是全力配合寒阳的决定而已。这才是他的义务和责任。
不过……被寒阳年轻的手臂抱在怀里,太平超然的想着:聂寒云不愧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商人之一,他很清楚,要是用强的话,只能更加增添寒阳的反抗精神,只能让他越来越逆反,这招却让他老实就范,而且现实--
寒阳这样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能适应外面辛苦生活的日子?
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动手,现实生活是毁灭一切爱情的最切实手段。
才子虽有学,佳人虽有貌,但是若果没有白花花的银子做铺垫,饶是张莺莺那倾称倾国貌也只能整日价灶台炉灶,哪有闲情去风花雪月?
流浪漂泊的日子只需要几个月,什么样的公子不屈服?什么样的爱情和誓言不烟消云散?
不是他悲观,而是世事如此,没什么样的感情可以不在现实之下屈服。
寒阳不会是第一个屈服的人,却也不是最后一个。
不过,他的和怀抱好生温暖,现在,就在他没有抛弃他的时候,让他能躲在他的怀里,做一个欺骗自己的梦,让他欺骗自己,固执的认为这个怀抱会永远的为他敞开……
因为,实在是好温暖……
这么想着,他闭上了眼睛,而就在此时,寒阳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太平……你放心……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我都会永远守着你……不让你不幸福的……”
誓言一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徘徊着,扣在他腰间的手指也紧了几分,忽然,太平觉得自己有一种即将哭泣的冲动--
心里……好难过……
不是伤心也不是任何别的情感,只是觉得心脏的部位涨涨的,非常难受……
有什么正在心脏里生长……然后即将蔓延出来……
也许……抱住自己的少年是可以相信的吧……
※※※
和中国北方大地冬日里的干冷不一样,海面上的天气是一种粘腻潮湿呼在肌肤上的奇妙感觉。
海风非常冷,冷的象是要把人切割开来一样,但是又不象是冬天北方那种爽快的刺骨寒风,就象是用棉絮裹着的刀子软弱的用钝重的刀口在人的身上刮来刮去一样。
风的味道很咸,潮湿的寒冷里还有一种涩涩的苦味,缩在甲板水线以下的末等舱里,寒阳小心的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把晕船晕的很厉害的太平抱在怀里,尽量和旁边缩成一团正在呕吐的枯瘦妇人隔离开来。
太平现在只觉得恶心的要死,浑身上下都象是要拆散了重装一样的痛苦。
这就是晕船啊,在坐上这艘船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呢……
寒阳把他朝怀里又紧了紧,温柔的手指抚摩他的头发“再忍耐一阵子吧……等天亮了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到甲板上去好不好?那里能比这好些。”
从旅顺搭船到日本,然后转登船去美国,这一路也至少需要个把月的时间,现在还有一半的路程,他希望太平至少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知道抱着自己的少年正在为自己担心,太平勉强压抑下喉咙里面升腾起来的不悦感觉,微弱的摇头,证明自己没事。
不能再让他担心了,微弱的摇头,太平苍白的容颜上努力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然后,他小心的把脑袋塞到寒阳怀里,轻声的询问“寒阳……你不觉得这里难过吗?”这里气息浑浊,连褥子都是以前的人留下的呕吐味道,他这个贵公子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气氛?
寒阳却不在意的笑了起来“这有什么,我当初在东北的深山老林和采参的队伍迷路了,那才叫一个状况凄惨呢……如果不是及时被人发现,当时没有食物的我们,大概就要杀掉队伍里最弱小的人来吃了吧?跟那时候比起来,现在不是在天堂一样?”
“……”听着他以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太平不禁从他膝盖上抬头看他,却望入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里。他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袖子,修长的指头紧了紧“……那假如没找到你……你会吃吗?”
“怎么会?我又不是野兽。”寒阳失笑,在笑完之后却用一种极其认真的眼神凝视着问出这个问题的太平,然后温柔的微笑“不过如果是现在的话,说不定我就会吃了……”他轻笑,“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活着回到你身边……”
听他这么说着,太平觉得一种奇妙的东西从他的语言里流淌了过来,某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凭借着语言作为媒介进入了他的身体--
身体中的某一部分被这样的话语充满着。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侧头,把自己塞到少年的怀抱里,然后闭上眼睛。
似乎,晕船的症状好多了……
第四章
在公历的3月末,寒阳和太平到了纽约,当他们到达纽约的时候,这个充满了活力的城市刚从夜的怀抱里悠悠苏醒--
象是被剥去蛋壳的熟蛋一样泛着青白色的天空在踏上这块土地、身无分文的两个男子面前展现了开来--
似乎延伸到人的灵魂深处、没有边际的蓝天在他们的眼睛里蔓延开来。
纽约象是一只正在从美妙的酣睡中苏醒,精力充沛而慵懒的美丽巨兽,而从城市每一个角落生起的黑烟,则是只这只巨兽不经意之间抖落鬃毛所留下的痕迹。
站在对自己而言完全陌生的异国街头,太平小心的朝寒阳靠了过去,细长而纤细的手指拉住了他的袖子。
这个城市有一股奇妙的臭味,天黑压压的,满街走的人都奇形怪状的,深吸了一口气,太平借着街道边正在渐次熄灭的汽灯最后的微弱光线,看着身边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
“寒阳,咱们今天怎么办?”他低声问道,而他身边的男人手里则捏着一张下船时候买的地图,正在研究。
找到了离这里不远的中国城在地图上的位置,寒阳拍拍太平的肩膀“我们先到中国城里去,在那边看看有什么包住宿食物的店需要人手好了。”
太平点头,忽然听到从他身旁走过,一个黄头发女人好奇的看了眼他们后说了句什么。
他听不懂,只能在那个女人的注视里朝寒阳的怀里缩了缩。
发现了他的恐惧,寒阳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微笑“不怕,那位夫人在称赞你长的清秀。”
“你听得懂他们的话?”
寒阳扶着他的肩膀向前走去“听得懂,我小时侯念的是教会学校。”
然后他笑了,美丽的黑色眼睛凝视着太平“等有空了我教你,一点都不难学的,”
他们向中国城走去,在看到破旧牌坊的时候,太平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寒阳掌心。
那是一只翡翠的镯子,现在太阳出来了,虽然阳光在蒸汽形成的厚重云层面前还是显得有些无力,但是投射出来的斑点光彩,也足够照出太平掌心镯子本来的光泽,一眼看去竟然象是一汪碧水在他白皙掌心缓缓的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