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神界（第一部）雾里人————饮风沈醉

一 印象派风格的现在时

觥筹交错，笑语连连，灯火通明的大厅维持着宴会固有的场面。
商子云步入会场，习惯性地扫了一眼，目光停留在一群香艳的夫人小姐围成的圆心中，不意外地看到焦点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要上去招呼，却为一些衣冠楚楚的商界老板们所阻。好不容易应酬完逃到角落，一杯香槟晃到了眼前。

“二哥，你迟到了。”
站在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清秀的脸庞有种贵族式的苍白，清澈的眼睛纯净到难以捉摸，外表上也许不是最出众，但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独特的魅力——这一点，由他在女性中的受欢迎程度上可见一斑。

“抱歉，塞车。”商子云笑笑，英俊的五官格外迷人。
礼貌地向四周热情如火的视线回礼，一转头却换上一副打哈欠的表情。“来得正好，我快撑不住了。”
“我以为你很享受呢，去风。”喝掉香槟，商子云笑着调侃弟弟。他的三弟商去风，虽然只是个初出茅庐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但已是上流社会当红的新贵，特别深得女性名流的宠爱。而在八卦报纸上更被冠以头号花花公子的称谓。对此，他们素爱面子的父亲相当感冒。

“现在我只想睡觉。”揉着太阳穴，商去风无精打采地说。
“可惜不能如你所愿。”
商去风回头，在看到一群莺莺燕燕向他走来的同时，也看到一群西装笔挺的商界人士对他们瞩目。“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设计师，商二公子却是商氏集团的总经理，大家都逃不掉。”丢下这句话，便向他的仰慕者走去。

“去风，这两天抽空回家看看吧，新年你也没回来过。”很轻的一句话，却明白无误地传入弟弟的耳中。
商去风的背影微微一顿，飘来一句漫不经心的回答：“再说吧。”
商子云还想补充什么，但见弟弟已经被一群女人包围起来。他低叹一声，换上职业笑脸，看着自己被一群男人包围。
晚宴结束后，商子云终于找到利用开车送弟弟回住所的机会再继续说服工作。
“周六季安的女友会来做客，一家子独缺你一人总不好吧？”
“等她正式成为我弟媳的那一天再去也不迟啊。”商去风的口气让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
“我们都很想你。”
“算了吧，除了你，还有谁真正希望我回去？”
“去风……”商子云无言以对，只是以一种半带伤感半带恳求的眼神望着他。
也许是疲倦消磨了他固执下去的力气，商去风打着哈欠语音模糊地松了口：“好吧，我去，如果记得的话。”然后再无谈话的兴趣，半眯着眼看向车窗外的夜景。
这个有着脆弱的美丽的城市叫东都，位于亚欧大陆东海岸，是二十二世纪末年社会结构重组后的新兴城市之一。占据着地理及人才优势，不到二十年间在世界经济舞台上迅速崛起。
可是精神文明的回复力远不如物质。在这商人是英雄的年代，金钱决定了一切。很悲哀，但却是至理名言，并影响着每个人。包括他自己。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场至今原因不明的“IVA流感风暴”席卷全球。当科学家终于开发出特效药时，世界人口已减少了五分之二。有人说这是神怒，有人说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还有人说这是一些权力者的阴谋——为了解决人口危机。讽刺的是，人口过剩的隐忧确实因此而解。

到了2194年，欧美国家爆发金融危机，世界经济体系由于全球化的连锁反应而受到重创，这就是造成社会结构解体的“全球经济大崩溃”，前后持续了四年。然后，经济重又开始复苏。

商去风虽未遇上天灾，但遭逢人祸。
父亲的公司在“大崩溃”中垮了，不久，母亲在一场车祸中为保护同行的他而丧命。那一年，他七岁，开始面对冷酷的生活。
父亲为了养活四个儿子，拼命地工作赚钱，在一番打拼之下，重新白手起家。现在由父亲手中建立起来的商氏集团，已然是东都商界一颗耀眼的新星。他的两个兄长和一个弟弟自小是全优生，尖子中的尖子。在高等教育变成奢侈的代名词的现今，他们依靠优异的成绩拿着全额奖学金读完了大学。如今他们早已代替父亲执掌商氏，凭着才能在商界可谓叱咤风云。

那么他自己呢？
商去风的嘴角露出一丝嘲意。和他堪称时代英雄的亲人相比，他这个商家的三子实在很没出息。小时候读书成绩只能算良好但优秀免谈的商去风，拿不到奖学金无疑是家里的重负。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十六岁就偷偷退了学，瞒着家里在外打工。两年后，他干脆跟打工时认识的朋友离开东都，从此了无音讯。直至三年前，在家里人以为他客死异乡时又突然蹦出来，可惜并非衣锦还乡。在外生活了五年，似乎他唯一学到的技能就是建筑设计。在无专业证书的前提下，靠着父亲的声望进入设计界混饭吃，跌跌撞撞地闯出一点名气。如今顶着这点名气和背景，流窜于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混成了红人。

总而言之，用他父亲的话总结，他是商家之耻。自然，他也不好意思再呆在家里蹭饭了，两年前便已搬到郊区的一所公寓独居。此后回家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
和他前途无量的兄弟相比，他没有值得标榜的过去，更没有光辉灿烂的未来。人生对他而言，早已失去了意义。
“去风，到了。”
回复淡漠的表情，商去风下车向二哥告别。
看着三弟离去的身影，商子云的脸上刻上了忧郁。弟弟回来后，他感觉他变了。记忆中去风是个乖巧而善解人意，笑容明亮而温和的孩子。可是现在的商去风，让他难以了解。尤其是那淡漠的表情，无形中张开了距离的屏障。他完全不懂三弟在想什么，如果他能稍微了解一些他的想法，也许弟弟和家人的关系不至于那么生硬。

他们还需要时间。
商子云只能这么想。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祈祷着周六的家庭聚会有个好收场，驾着车消逝在夜幕中。

昌兰湖别墅区。
作为东都最好的住宅区，自有一堆有钱人花天价来住，以抬显身份地位。但客观地说，这里的环境和设施也确实物有所值。
至少对商慕尧来说便是如此。躺在藤椅上，放眼望去，草木的鲜绿之间夹杂着花影婆娑，人工湖的水吟伴着水禽的低鸣，好一片心旷神怡的景色。在这个自废墟中复苏的时代，这么动人的自然景观并不多见。所以当初他才舍得花大价钱买下这里的一处别墅为家。

“伯父，茶给您沏好了。”
一个婀娜的倩影走到他跟前，小心地放下托盘。这是一个仪态万千气质高贵的女子，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般的有礼有节。
“你叫我什么？”商慕尧仰起身，眯着眼看她。
“伯父——这么叫您不对吗？”女子有些困惑。
“菲容，再过几个月你就嫁给不却了，怎么还这么客气？”
女子脸微微一红，低声唤道：“爸……”
商慕尧抚掌大笑，怜爱地看着她，心满意足地说：“这才对嘛。”
他是没什么可憾的了。虽然还不到古稀，但他在半年前就早早地退休，把一手打下的江山全部交给三个儿子打理，自此开始享清福。他的儿子也确实争气，在商界闯出的名头已远远超过他的成就。长子商不却，二十八岁，是同辈中人的楷模，泰山之前不变色的冷静和沉稳的作风折服众多同行。次子商子云，二十七岁，其圆滑伶俐的手段为公司赚进了数不清的利润，也赢得美誉。幺子商季安，仅二十四岁，但凭借高超的才能，出道短短两年已是行业内的新星。而眼前的女子莫菲容是莫氏财阀的大小姐，长子的未婚妻。两人既是门当户对，又是两情相悦，于公于私都可谓佳偶天成。

也许是老天弥补他早年的不幸，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正想着，商子云施施然地走过来，似是欲言又止。
“什么事？”
“爸爸……今天去风会来，”商子云微微一顿，补充道，“是我叫他来的。”
商慕尧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半晌他挥挥手，打发掉次子。
任何事都不可能太完美，虽然他很想忘记，但却摆脱不掉有一个没出息的三子的事实。在家道中落，别的兄弟都努力与父亲分担责任时，第三个儿子却成天不学无术，最后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等到差不多忘了他这个人了，却灰头土脸地想到回来，靠父亲的关系找了一份设计师之类没什么前途的工作。目前则整日周旋于社交圈的女人堆里，整一个纨绔子弟，扯尽自己兄弟的后腿，丢尽了商家颜面。

想到这个儿子，商慕尧就有气。忍不住有这样的念头：如果十九年前死在那场车祸里的不是爱妻……
当商去风走进商家大宅的庭院时，看到的是一副十分美好的家庭景象。
草坪上放着铺着雪白台布的长桌，上面堆满了精致的餐点。商慕尧坐在一端，左手边起是面目俊逸的长子商不却和他美丽的未婚妻莫菲容，以及英俊温和的次子商子云；右手边起是样貌俊美的幺子商季安，还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看着席间谈笑风生气氛融洽的样子，商去风觉得自己的到来无疑是这幅美好图画的败笔。

在座的人们看到他全部停下手中的动作，表情各异。最为明显的是商子云的愉快和商慕尧的不悦。剩下的，商去风没兴趣猜，懒散地坐到长桌的另一端——相对于主座的客座。
对面前的食物有些反胃，商去风把注意力移到小弟身边的两个女子身上。“季安，介绍一下你的女朋友——应该是坐在你身边的这位吧？”
商季安微一点头，指着一旁神情活泼的女子，面无表情地说：“她是乔灵。旁边是她的姐姐乔冰。”
商去风向乔灵含笑致意，注意力则被乔冰秀美的容貌吸引。思维有些迷茫地晃动着，记忆中有张脸竟与她相似七分。当他接触到她的眼眸时，才惊觉她是不同的女子——他的吕怜意不会有这么大胆的眼神。

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他很突兀地问：“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乔冰很直接地回答。
“我叫商去风，做我的女友好吗？”
她回视他，目光闪亮到咄咄逼人。而后她微笑，没有迟疑地说：“好。”

“于是我就在父亲怒气即将失控的注目下拉着我的新恋人仓皇离开，我带她去舞厅跳舞，去酒吧喝酒，所以现在才头痛得要命。”商去风躺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叙述着。
站在他面前的女人一时无语，半晌吐了一口气，“你呀……”
“很吃惊吗？”
“我以为你的女朋友会是Robin。”女人递上醒酒茶。
“怎么可能，她以前还很讨厌我，现在见到我不冷不热的。”
“有的时候，讨厌是喜欢的一种表面情绪反应。”
“小姿姐姐，你的口气像个哲学家呐。”商去风注视着女人那漂亮得无以加复的五官，笑着说：“而且Robin是凯的手下大将，我怎么敢动她的脑筋。”
“你信不信即使要整个无罪城，狄凯都会给你，而且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口中的“小姿姐姐”——姬天姿半真半假地道。
“小姿姐姐，你的表情……很暧昧。”
“你看错了。”
姬天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袋交给他。
“这是什么？”
“一条围巾，你明天见到他时转交一下。”
“你直接交给凯不行吗？”商去风没辙地看着她，“你们都交往这么多年了，送件东西还要借他人之手。”
“我明天要参加一个宴会。而且狄凯只身一人来此，只是看你。他不让自己曝光就是为了防止你受到他的牵连。”
“借口。”商去风一脸不以为然。
“风，帮个忙吧。”
注视着姬天姿的哀求之色，商去风没有了摇头的力气。“知道了。”
“好孩子。”姬天姿高兴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下次请我吃饭。”
商去风缓缓地伸了个懒腰。

二 涟漪

一辆跑车停在东都城郊某处荒僻的山脚下。商去风下了车，环顾了一下四周，漫不经心地看向远方江水与长天相连的景色。过了一会儿，另一辆跑车缓缓驶来，在他身前停下。
商去风依旧迷恋着远景，头也不回地把一个纸袋递给正下车的男子。
“什么？”
“小姿姐姐的礼物。”
来人接过，随口问：“风景很好看吗？”
“你在抱怨我没对你的远道而来表示欢迎？”商去风调侃着反问，回过身。
来人身材高挑，一头不羁的黑色长发衬出他无以伦比的气势。流线型的五官勾勒得十分完美，是一种冷冽的英俊。浅色的眼珠和白皙的皮肤是融合了西欧血统的明证。当他看向商去风时，眼神像是融化的冰。

“不会，习惯了。”
“我倒想抱怨当你和小姿的免费邮递员，凯，哪有恋人像你们这么客气的？”
“我们都忙。”
商去风无力地叹气。眼前这个人叫狄凯，和姬天姿一样是他最好的朋友。虽然与他年纪差不多，但已是欧洲无罪城的城主。可惜其在某方面的迟钝与他卓越的领导才能成正比。
“凯，有空多关心一下小姿姐姐，她孤身一人在东都执行任务很辛苦。”
狄凯点了点头，拿出一包东西交给他：“这是下季度的药。”
商去风随意地翻了翻，是一罐精神稳定剂和一盒增强免疫的药物。这些药都是一些稀少的品种，市面上很难买到。
“过段时间Ian会来，帮你做一次检查。”狄凯补充说。
商去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把药扔进车里。
狄凯看了他一眼，突然问：“听说你有女朋友了。”
商去风好笑地瞄着他，说：“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狄凯不理他的揶揄，挑眉。
“是找了一个。她叫乔冰，我未来弟媳的姐姐。我看上她，是因为她长得很像怜意。”
“就这样？”
“就这样，长得像怜意的人很难得。”他的口气轻飘飘地让人分不清真假。
狄凯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会爱她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商去风不在意地微笑着。
狄凯想说什么，终是无语。
商去风倚着车身，看向天空说：“凯，如果忙的话，就不要来了。而且这很危险。”
狄凯摇了摇头。
他没看见，只是道：“你放心，我会照顾我自己。”
狄凯默然片刻，说：“如果哪一天你厌倦了东都，就回无罪城吧。”
商去风回首注视他。
“我，”他顿了一下，似乎说这句话需要勇气，“希望你回来。”
商去风的脸上露出了阳光般透明的笑容。

“你这么想吗？”商不却问道，俊逸的脸庞呈现着一丝为难。
“其实，主要是我父亲的意思，你知道他这个人很注重形象。”莫菲容委婉地说，“如果不行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