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暮苔见这个房间四壁都是坚实的木壁,池子尽头还有一处水眼,有热水汨汨地流入,靠着屏风一角放着盆花木,虽然不见奢华,却不知道隐了多少心思。
思及自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怎么这赤绫君如此豪富,单这一处洗浴的场所就这么讲究。这样想时,他忍不住问道:“我用这池子……方便么?需不需要再请示过聂公子的?”
那碧漪早已经上前帮他除去外衣,听得他的问题轻轻一笑:“不打紧,主上用的浴池不在这儿,这里算是齐大夫较常来些。”秦暮苔“哦”了一声,心中存了个念头:一个大夫也拥有这样的待遇,赤绫君手眼真的通天么?
思绪转了回来,然后就看到面前碧漪的打扮,他的脸又红了:也不知道什么,那四个女子都已经除了外套,只剩下白色的抹胸。他眼睛向上抬,尴尬说道:“姑娘们请吧,我……比较习惯一个人洗。”
又听到碧漪的笑声,他知道多半是在笑他不解风情,可惜还是不敢低头。
那碧漪止了笑:“那客人请便,东西都放在左手边的池沿,你有什么需要就唤一声,我们姐妹就在外面。”
秦暮苔应了一声,然后就听到脚步声夹杂着极轻的银铃声慢慢走了出去。
直到确定女子出了房间,他才呼了一声,除去身上衣服,跳进水里。
虽然这齐大夫的这个要求很有些古怪,不过他的确是很想洗浴。平时在家时秦暮苔就稍有洁好,眼下处境实在是难受得紧。逮到个好机会怎么能放过?
结果耳边又传来了一阵铃声,他吓得抓起池边的衣服,看着碧漪强忍着笑慢慢走来的身形,差点就要大叫“干什么”的时候,才看到碧漪手里托着的一套衣物。
碧漪在池边跪下,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放到一处凸起的木案上,然后掩嘴而笑:“公子莫慌,奴婢只是来送衣服的。我是粗粗看了您的身形,如果有不合适的你再叫我,我给你换了。”
秦暮苔面红过耳,也不知道是因为水烫的还是因为臊的。但好在碧漪已经穿上了之前的那身白衣,他才不至于把脑袋都泡进水里。碧漪很快退了出去,秦暮苔忽然瞅见她的右脚上是一根红绳,绳上串着几个小小的银铃。响声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经了这个小插曲,秦暮苔是再也不敢泡澡了,抓了旁边的布巾草草抹了抹身子就穿上衣服走了出去。那碧漪正跟旁边女子调笑,见到他出来,女子们都愣住了,碧漪居然还有些脸红。秦暮苔了然:她大约讲的便是自己这个呆头鹅了。
碧漪快步上来,帮他把衣服理好,另一个女子也绕了过来,手里托的是一个白玉小盒,拧开来里面是乳白的膏体。秦暮苔有些不祥的预感,止住了那女子的动作,问道:“这是什么?”
“哦,北疆干燥,浴后要涂上这种特制的油膏才好。”碧漪正要接过那油膏,却被秦暮苔劈手接过,一闻,那里面大约加了什么香料,闻起来有浓郁的麝香味。他皱了眉头推开:“不要涂这个。”
碧漪还要再劝,却看到男子微皱着的眉眼,心中一凛,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这时,才是碧漪第一次看清男子脸容之时。
之前他沉默着,只觉得大约是谨慎之人,此时打了照面,竟觉得隐隐有些威严。碧漪低下头去:北疆男子大约都是豪气或是直率的人,少见如面前这样逸秀,心中微动:女子果然对脸蛋儿讨好、又有几分气势的男人很没辙啊。
见他衣带没打好绳结,碧漪又跪下去帮他理好腰间的带子。就听到男人轻轻的问话:“我是跟斛律芮斛律大侠一起来的,他与你家主人是好友么?”
若换一个人来问,碧漪必要嘲笑:如此不上档次的探问,我何必要回答?结果那人清冷喉音问来,她却忍不住抬了抬眼,看到男子淡然眼睛正看着自己。“呃……我……奴婢不知。”
声音微抖的女子匆忙低下头去,白玉似的手指打着结的动作不再如之前的优美,带了几分昌皇。秦暮苔冷冷一笑,抬目向前方看去:看来,斛律芮与聂麟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好友吧。
这样想着,心中居然有几分焦急:不管怎样,斛律芮到了这慕云庄,自己也算是推手之一。如果真出了什么祸事,自己的立场也太难堪了吧。
这样想着,他推开了碧漪的手,说道:“我先出去了。”说罢就抬步,碧漪一愣,连忙叫住:“公子!齐大夫他……”
秦暮苔理也不理,一径地往前走去。
出了门才发现朔风寒,星子一点一点缀在夜幕中,看来更加阴冷。秦暮苔照着刚才的记忆,沿着那一路气死风灯向之前的大厅行去。
行走间,秦暮苔发现四周时有人的沉稳呼吸声。或许是因为今次并不是跟那个齐大夫一起走来,所以守卫又严上几分。这样说来,那姓齐的大夫在庄中倒也颇有权威了。
这样想着,他看到了那大厅的影子。在隐隐的灯光里,那黑色的建筑物如同巨大的野兽伏在黑暗当中。只有一点点的灯火透窗而出。
为了什么,这火光居然如此昏暗?
秦暮苔隐觉不妥,加快了脚步。
才刚走上几步,他已经知道了因由:那大厅内传来的斗气如此张扬,教人不由得心头一冷。
若是普通人走近,只怕是会软下手脚吧?
但是,那个人绝对不是秦暮苔。
他冷下眉眼,直冲着大门行去。
胸中不能掩饰的,是隐隐的血脉奋涨。
就在离大门还有十丈之时,忽然有两个青衣男子跃出,拦在秦暮苔身前:“公子,请留步。”
秦暮苔冷眼相对,脚步不停,两个男子沉声道“对不住”,各伸一掌,就要强行拦下。秦暮苔不退不让,两手平推,一招推窗望月。那两个男子冷笑:面前这人面色苍白,眼见是中气不足,居然还硬碰硬,莫不是找死?
电光火石间,那手掌已经递到两人面前,两人想的都是“看你往哪里跑”,忽然眼前一花,各自胸前一痛,那人居然已经从眼前消失,而打了自己一掌的,正是同伴。
原来那秦暮苔自知体力不支,那一招推窗望月乃是虚招,待快要接触到两人掌风时,掌形一变,一招四两拨千斤却把那两人的掌劲递到对方的身上。
这招虽然说来简单,行来却凶险,若是不慎,两人的手掌击到自己身上,秦暮苔早已经没力喊“糟糕”了,只是他素来大胆妄为,居然也就这样闯了过去。
好在那两人还算对他有所留手,掌力只使了三分,因为也只是一痛而已。但是如此一来,已经让秦暮苔抢到门前。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抢了上去,同时低呼:“公子请慢。”
然而这时,秦暮苔已经打开了门。
朔风随着开门之势吹入,一堂灯火尽数熄了。趁着那些许的星光,秦暮苔比谁都先看清堂内的形势,见到斛律芮安然望向自己的目光,不知怎的,居然松了一口气。
18
秦暮苔身后两人扑通一声,已经跪倒在门前。一人叫了一声“主上”,还没说出下半截话,聂麟已经先说道:“亮灯。风真是大。”
斛律芮也笑了:“是啊,风真是大,把火都熄了。”朝秦暮苔招了招手,“小莫,配好药了?”
秦暮苔只犹豫了一瞬,终于乖乖的充当“小莫”这个角色,状若温驯地走到了斛律芮的身边。那两人身上都没伤,只是脸色有些古怪,估计是刚经过一场“文雅”的对抗。
身后,一盏盏的灯亮了起来,聂麟挥了挥手,那两人又退了出去,顺便关上了房门,于是乎房内又只剩下了三人。
聂麟仔细看了一眼秦暮苔,笑道:“原来我毕竟还是轻看了莫兄弟,没想到小兄弟年纪轻轻,即使内力有亏依然能折了我的两员大将啊。”
秦暮苔只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是听着那个“小”字怎么都有些别扭。斛律芮一哂,心中却道这好歹是中原武林青年一辈中的顶尖高手,如果生病就成了肉脚,那中原武林岂不糟糕?
聂麟微微抬目,有些漫不经心地斜睨:“不过莫兄弟与斛律兄也是初识吧?两位倒是一见如故啊。”
秦暮苔听得心中一凛,忽然省得一事:自己二人的行踪,只怕这个看似总有些漫不经心的赤绫君早有所察觉。
那么,自己的身份呢?
斛律芮猜得到,赤绫君猜不到么?
再加上刚才退了那两人,更是显踪。
眼光一寒,瞟了斛律芮一眼,只见他居然也笑得极其可恶的漫不经心,冲自己眨了眨眼。
可恶!
结果就只有自己像个傻瓜,还叫什么“莫日”。
思及此,秦暮苔忍不住又冷冷睨了微笑着的斛律芮一眼。对方笑得极其无辜,仿佛没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要挨这“眼刀”。但秦暮苔想到这人之前扮猪吃老虎及其心思的细密,就不信这人想不到这一点。
两人“眉来眼去”之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赤绫君大笑而起:“是离川么?”
那门又被打开,只是这一回,风吹不进来。秦暮苔与斛律芮两人望去,第一眼见到的居然是个月亮。大约是云都散尽了,只留下月儿当空,漫撒清辉。秦暮苔恍惚间想到,今天大约是月中吧……
第二眼,才看到那人。那人与赤绫君一般,穿的是件淡青色袍子,袖子极宽,飘飘荡荡。月光洒在他脸上,看来极是秀逸。
再然后,是一人小跑的声音。秦暮苔转头看向那人身后,见是一个小小身影跑来,他“咦”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向斛律芮。这一回,才真正看到这男人铁青着脸的模样。
又或者是因为背对着赤绫,他才能放心露出如此微忿神色。不过察觉到秦暮苔的眼光时,斛律芮已经变成了微笑。可惜两人都已经察觉到,那一刻的脸色变化,秦暮苔已经看到。
那小小人儿已经扑到那个叫离川的人的脚边,一叠声叫着:“哥哥,捏狗狗。”等看到秦暮苔时,那小人儿转了转眼睛,“啊”了一声叫出来。
正是那个叫做小雨的孩子。
斛律芮慢慢转过头,秦暮苔隐觉不妥,仔细看那两人的神色,只见斛律芮脸上已经如同平常,冲着正在微笑着的聂麟同样报以微笑:“赤绫君好快的手脚。”
“岂敢岂敢,我只是觉得斛律大侠的居所毕竟是远了点,既然慕云就在近旁,灾民的这档子闲事,我也是该管上一管。”聂麟一拱手,笑得极畅快。
那叫离川的已经抬步踏进厅内,朝斛律芮笑道:“久仰大侠盛名,斛律大侠的那几位手下听说临时有些身体不适,我派了人护送他们回去。请斛律大侠放心。”灯光下,那人笑睨四座,羁傲不驯,偏偏又带了几分恭谨。
秦暮苔想到了一个人。
而斛律芮已经开口:“逍遥侯原来与赤绫君已是好友,失敬失敬。”
秦暮苔眉目微低,北疆的几大豪强算是粗粗都已经到了这个小小的厅内。
逍遥侯燕阳,乃是北疆燕氏的宗族旁系,为人却是飞扬跳脱,自成一格。虽然也是有名的豪强,但比较起赤绫和斛律二人,他更以食客众多为名,所以这名声传到中原武林处,又低了几分。不过他的势力庞大,又牵涉到燕族皇氏,倒也算是自成气候。
此刻,秦暮苔已经知道情势不对。看来这三人之间互有心结,而斛律芮似乎不知道逍遥与赤绫已经结盟。
真是奇怪,明明并不深交,秦暮苔却也能察觉出对方颇有些深受打击。却不明白,为什么小雨等人也牵涉在内。
说起来,我们家秦小哥虽然也算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数年,却只对单挑斗殴深有研究,江湖经验和阅历比起在座的另位三位自然稍有欠缺,所以看不透此间关节。可惜他清澈目光透露出微微不解,也已经被赤绫和斛律两人收在眼底。
简直就差没在额头上标出“我很单纯”四字。
那燕阳摸了摸小雨的头发:“乖,找之前那个黑衣叔叔去,哥哥有要事要谈。”
说来也怪,那叫小雨的孩子也算淘气,居然乖乖听讲,伸起小手咬了咬手指头,脸上虽然有些委屈,却不再叫了,慢慢走开。到了庭院中央,即有人出来将他领走。
此时,燕阳让开门口,又有仆人悄无声息地进来,将那些火炬等都护了罩子,让风吹不到。燕阳大马金刀在赤绫下首坐下,伸手掸了掸衣,长长出了一口气后说道:“呼……累死我了。”
眼睛斜睨过来,冲着秦暮苔冷冷一扫,然后向斛律芮说道:“这个人就是小雨口里说捡来的那个人?”
斛律芮一笑,不答。
秦暮苔却冷下眸光:之前入这大厅,赤绫对他也算客气,这逍遥侯一屁股坐在当场,也不打招呼。事关他人,不直接问他却去问斛律芮,小觑之意尽显。这与传说中的逍遥侯为人和善的传闻相去甚远。又或者自己是因为沾了斛律芮的“光”,才招得如此对待?
不管如何,秦暮苔还是觉得微微不爽。
燕阳敲了敲桌子,然后冲着聂麟皱了皱眉头:“有没有搞错?茶都没有一杯?算什么待客之道?”
这句话倒是打消了厅内原来的凝重之气,聂麟哈哈一笑,“的确的确,是我的不是。”他又拍了拍手,有下人来到门边,聂麟说道:“上茶。”
四人对座,一片沉默。斛律芮的脸色虽然平静,秦暮苔却总觉得他大约很想翻桌。那燕阳一边依然用两指叩着桌子,一边用一只手扇着风:“好热好热好热。”而聂麟则含笑看着其他三人,偶尔与秦暮苔的眼光交错,眼底下晦暗不明的东西一层一层被掩盖过去,结果一方只剩下微笑,另一方则是冰寒。
忽然铃铛响声,白衣的女子迤逦入厅。那一刻云破月来花弄影,那些素颜女子踏月而来,让这厅里顿时添了些许旖旎。秦暮苔道着谢,就看到给聂麟进茶的白衣女子侧头朝自己笑了一下,那居然是之前见过的碧漪。
聂麟显然是瞅见了这一幕,居然脸色不变,只是朝秦暮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秦暮苔原以为这些女子多半是聂麟的侍妾,看来并不是了。
等上茶完毕,其余女子退去,就只剩下碧漪退开一步立在聂麟下首,脆声道:“主上,客人们都已经安置妥当。”然后朝斛律芮嫣然一笑,“请斛律大侠放心。”
聂麟挥了挥手,那白衣女子欠身一礼,飘然而去。
斛律芮忽然笑了,“看来赤绫君已经是一切安排妥当,只是不知为何又要让我们二人前来?”
聂麟哈哈一笑:“斛律大侠何必客气,你我互相仰慕已久,特别是经数天前那一役,我更是对斛律大侠深感仰慕。眼见着你这次与我慕云庄相隔不远,怎么能不请来做客呢?”
斛律芮不发一言,那燕阳只蹙了蹙眉,然后冷冷抛下一句“虚伪”,秦暮苔忍不住挑眉看他,却发现其余二人脸色不变,倒好像燕阳此人理所应当就该如此。
忽然心生烦闷之感,秦暮苔只想起身:面前这三人,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自己想像中的北地英豪爽气任侠,倒似一肚子弯弯绕绕,忍不住一阵失望。
皱眉之间,忽然间见斛律芮伸手拿起茶杯,朝赤绫微微一举,说道:“今天之事,是我斛律芮输你一招。只不过风水轮流转,若不到底,谁也不知输赢,赤绫君既然如此,我斛律芮是无论如何也会奉陪到底。请君拭目以待。”
说完,将那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冷目看向赤绫。
那聂麟朗笑:“果然爽快人。”说完也将自己的茶水喝尽。
也只有此刻,秦暮苔才觉得这两个拿茶当酒喝的人有几分风采。
斛律芮将那杯子轻轻一掷,推桌而起,只听到脚下一阵瓷器粉碎之声。斛律芮朝秦暮苔示意离开,然后对聂麟说道:“山水有相逢,今日就此别过。”
秦暮苔一愣:这就算完了?
斛律芮见他发愣,微微蹙眉,他便也起身,轻声道:“方兴……”
赤绫起身笑道:“放心,慕云庄上下都会好好款待方兴诸人的。”
秦暮苔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怎么看怎么像吃到了肉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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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的时候,又是朗月照清空。秦暮苔看着前面斛律芮的身影,只觉得他有些形单影只。
或许是刚才那一场根本让他云里雾里的暗斗让这个男子显出如此萧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