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来虽然话长,实际也就几句话功夫,斛律芮身下的马儿行得渐渐缓了。斛律芮看向前面,见周全等五人已经下马迎着自己,他神色又如常,只在秦暮苔耳边轻声说:“你伤重,只当成不识武的吧。这会儿,你便唤做莫日。”
秦暮苔知道他说的并不算错,于是点头应下。这时,马儿已经停了下来。斛律芮先行下马,才把他扶到地上。秦暮苔见他臂力已复,心下佩服:自己这一程,睡了只怕也有小半个时辰吧,果然北疆人较之中原人是要皮粗肉厚许多。
这番心思,让人不禁感慨,秦家小哥似乎也没有几分良心,与那斛律芮大侠倒也算是王八配绿豆,半斤对八两。
下得马来,两人随着周全引领而去,另有仆役悄无声息地牵了马儿退下。秦暮苔觉得有些寒意,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自己的身体,似乎仍是很差。
到了一处大厅,周全伸手一引,自己则恭谨站到了门边。秦暮苔知道那里面大约就是有着古怪趣味的聂麟,转头看斛律芮,见他依然是神色自若,心中忍不住猜测,究竟这人与厅内之人是何关系,又为了什么深夜将请?
思想之间,斛律芮已经踏入那大厅。时值深夜,厅内却仿如白昼,每隔约五步,儿臂粗的油烛熊熊燃着。空气中有些奇怪的味道,秦暮苔揣测那大约是油脂之味。
这大厅方正,并不大,正对着人们的墙壁上是奔马的浮突壁像,烛火照在壁上影影绰绰栩栩如生。大厅尽头坐了一人,手里不知道拿了什么在玩弄,等到斛律芮站定时,那人才抬起头来。远远的那一眼,秦暮苔眯了眯眼。
并不如自己的想象,这个看起来一定是聂麟的人似乎十分之正常:一身淡青色袍子被烛火印得有些微蓝,眼睛炯炯有神地射过来,与斛律芮僵持了一会儿后,就转到秦暮苔脸上。
秦暮苔微微一揖,行了个礼。那男人站了起来,居然比斛律芮还高大些,肩膀宽大令人觉得十分之可靠,脸上看来也是十分之诚恳,似乎只是个寻常的生意人。
那人迈步走来,秦暮苔发现,聂麟的脚步都比寻常人要大些,才几步,便到了他们面前。他第一句话并不是对斛律芮说的,倒是转向他,一脸诚恳:“小兄弟,你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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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暮苔点了点头:自己的脸色实在骗不了人。低眉间,就看到那聂麟腰际是一条一掌宽的血色红绫,与袍子两色相夹,看来实在古怪,若换到别人身上只怕是有些妖气,这男人却仅只是让人觉得“夺目”而已。那人的手掌很宽,而脸上隐见英气,虽然面容普通,那双眸子光彩无比,说话间自然有让人信赖之感。一下照面,就让人觉得非池中之物。
斛律芮一拱手:“聂兄,正好,我想请庄上的大夫帮忙,给这位小兄弟看一看。之前我倒是给他上了伤药,刚才一路急行,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聂麟笑道:“原来如此。我不知道还有这么回事,不然一定让人驾了马车去,也省得这位兄弟辛苦。”说完后轻轻一拍掌,即有小仆再度悄无声息地闪出来,垂手立着听主人的吩咐。聂麟说道:“请齐大夫过来一趟,让他带着家伙过来,这儿有位病人等着。”
那小仆轻声应是,身形伶俐地闪了出去。秦暮苔能听到四下里有浅浅长绵的呼吸声,这个大厅看似清静无人,实则有好多位高手。就连那小仆,看脚步间也是个伶俐人物。秦暮苔只浅浅一笑,他到底还是有几分少年脾性,虽然并不知道眼前这两人之间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此刻却是一点也不着急。
想自己此刻,自保之力尚存,虽然手上无剑,心中依然淡定。
这样想着,抬起头来,便看到斛律芮眼神一划而过。他蹙了蹙眉,却不知道斛律芮心中有些叹息:这样子的眼神,又怎么能瞒得过人他是否会武呢?
罢罢罢。
估计秦暮苔到了北疆的消息是瞒不了多久的了。
只是看这位秦家大少的心思,似乎也并不急着回家……想到此节,斛律芮的眸色一暗,然后就迎到了聂麟无嗔无喜的平静眼神。
斛律芮心中微凛,怎么会忘掉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呢?
聂麟朝两人再扬了扬手:“两位稍安,大夫立刻就来了。”说完微笑,“斛律大侠能否帮我介绍一下这位兄台?小兄弟看来也是个豪气任侠之人,却没听说斛律大侠手下有这样的人物。”
斛律芮一脸平板地朝秦暮苔哈哈一笑,笑的神气实在很有些古怪:“这位是莫日,是我刚结识的小友。”
“原来如此。”那人的眼神飘过来,再度朝秦暮苔笑了笑。秦暮苔忍不住回了一个笑容,只觉得面前男子倒不像想象中的嚣张模样,出乎意料地会做人。
然后门就开了,秦暮苔早听到脚步声,知道其中一人是刚才退出去的那个小仆,另一人想必就是大夫。转头间,看到一个青衣人提着个藤制的药箱慢慢地走进大门。外面的风随之飘进,烛焰轻轻地颤抖着。那人的眼光在厅内转了一圈,然后定在秦暮苔身上,向他招了招手:“过来。”声音冷冷轻轻,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水泡。
秦暮苔一愣,就听到聂麟的声音朗声笑道:“莫小兄弟,这是齐大夫,你且过去吧。”
秦暮苔依言慢慢走至那大夫身边,对方的手指很是纤长,带着一种死气的灰白,掀开他的外袍看了看,然后漫不经心说道:“脱了吧,我看看你的伤。”
这个姓齐的大夫有着一张实在平凡过度的脸,打个俗套比方就是扔进人群里绝对需要好几眼才能认清的那种,但是那冷冷的声音和灰白纤长的手指却让人会忍不住打几个寒颤。
秦暮苔听了他的话有些微赧,他原本极重私隐,对方的要求以前从来不曾遇到过。但是想到这里是北疆,秦暮苔慢慢解开了衣带:入乡随俗吧。
此刻的秦暮苔,许是至成年以来少有的一切不随着自己的心思而动的时分。事实上,自从他掉进那条河流时,一切就如同随波逐流的轻尘了。
而自从周全那疾驰的马蹄声传来后,他居然有着新奇的感觉:面前的一切不知道将会走向何方。
秦暮苔看着那齐大夫慢慢掀开伤处的布条,心中有着冒险般的兴奋感。
那种感觉,并不是与人比武时充满压力和杀气的身体的兴奋,而是因为面前一切未知的而产生的兴奋,像是每个少年的梦想:什么时候,在夜色中走进一处神秘的地方,面对着传说中的侠客,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想法停止在一阵巨痛中,那大夫不知道拿了什么药粉涂在自己泛白的伤口后,听到他轻轻的抽气声,对方黑色的眼睛再度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看来你之前失血极多,本来这伤口并不算深,只是失血太多。加之你体质阴寒,有些麻烦。好在之前给你医治的那人倒也不算庸医,之后又上了紫玉膏,倒是无大碍了。”说了一堆话之后,齐大夫收回死白的手指,“刚才只是帮你再处理下伤处。本来最好是将腐肉剜去,伤口痊瘉才会更快。可是你此刻倒是不合适。以后慢慢调理吧。”
就看了几眼然后开了个药瓶的大夫开始整理药箱,室内的气氛古怪地僵硬着,这人的眼神似乎把周围的一切都浸泡在微寒的水中。
好不容易他终于盖上了药箱,抬起眼皱了皱眉头,一字一句说道:“对了,这段时间不要再逞强动武,你虽然只是外伤,但是失血过多还是不宜与人打斗,免得伤到元气。即使年纪轻,也还是小心为妙。”说完转头看到聂麟,又皱了皱眉,“你们要说话吗?如果不需要这人,我带他去配几味药,以备调理之用。”
聂麟的眼睛慢慢瞟向斛律芮,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转过头来朝齐大夫微微颔首:“那就麻烦你了。”看向秦暮苔的眼神又充满笑意,“莫小兄弟且跟齐大夫去一趟吧。”
秦暮苔心知这两人约莫是有事要谈,于是应下,跟着那个有着古怪眼神的大夫朝厅外走去。门一开,寒风又来,他打了个寒颤,忽然想到,这齐大夫莫不是因为要把自己调开而说的那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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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徐徐关上了,聂麟在听到脚步声远离了这一大厅时才慢慢转过头,与站在厅内的那人眼神交错,眸光一冷:“斛律芮,你倒还真是大胆。”
“不敢不敢,在北地,也只有赤绫君你才称得上大侠之名啊。”斛律芮倒是笑得云淡风清。
“今天午时,我麾下二十骑在二十里开外的小元郊尽灭,斛律大侠知道是何人所为?”聂麟的神情平板,好像只是在问“今天有没有下雨”。实际上,那二十人的死迅传来时,聂麟发了好大一顿脾气:那是自己亲自训练出来的三支精锐中的“豹”队,怎么也没想到会不明不白地折损在一个无名的小丘上。
斛律芮一撩袍子爽利坐下,朝聂麟微笑:“既然赤绫君如此问话,想必是心中早有计较。又何必问我?”
两人一向来各各知晓对方的打算,之前也曾打过数次照面,但像今天晚上这般看似平静地“秉烛夜谈”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情。
只是那些灯影里,多少心机深藏,两人就算交换笑意,也只是冷冷淡淡。
门外传来呼呼风声,偶尔有着马儿的长嘶传进两人耳中,但是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只是坐在烛光里,一动也不动。
自斛律芮那一句话后,两人再不言说,室内一阵清冷。
那风声更疾,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疾风的缘故,两边的烛火抖动起来。斛律芮抬头,正对上聂麟。
两人的目光交错,各自清冷,只是有着莫名的执念,慢慢地胶着在一起。
仿佛是两只凶狠的野兽伏着慢慢徘徊,寻找着彼此最弱的那处。
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然而,所有的一切只是这样僵持着,两人依然坦然互视着,把眼底那些冷意压到最深处。
不明的气氛跃跃欲出,仿佛是两只对阵的野兽慢慢地竖起背上的毛,等待着适时的一击。
烛火“扑”地一声爆了个烛花,一股油膻味渐起,那灯光只暗了一下,旁人瞅不见聂麟的手轻轻一晃,那些伏藏的影子里两人的手掌在空中虚交错开,竟已经过了一招。
烛影再亮起来的时候,两人已经都淡定地分坐在两处,只是目光依然胶着着,两双眼中,目光更冷。虽然两人曾经打破过那寂静,但随之而来的似乎更是黑如墨汁般的阴冷。此时若有人踏进室内,只怕会立刻喘不过气来。那并不是杀气,只不过是斗阵之气。
烛火只亮了一瞬就慢慢地低伏下去,仿佛周围有着什么凝固着的东西压制过来。
其实,只不过是两人互视的眼而已。
斛律芮嘴上又扯了一抹微笑,刚才那一掌他虽早有提防,赤绫君所学极杂,他曾听人说那人天纵英才,即使小时并未练武扎根,最后还是成就了一身好武艺。
之前虽未直接对阵,但是赤绫手下众人也是自己的手下一直不能小觑的对象,正是如此,自秦暮苔走后,他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如今看来,这一番防心并没有错。
眼前这个人,的确是不能小觑:就连目前的自己,也并未讨得好。
那一掌只是普通的“开门见山”。那人坐着时依然使来如飞云流水,气定神闲。双方都知那一掌试探的意味更重。奈何他使来,才知道什么叫“大巧不工”,斛律芮心中一凛,这才真正把对方视为平等的敌手。
结果,当自己拂指转点对方手腕阳池穴时,聂麟的手腕只是轻轻一合一推,又化作了“客迎仙来”,依然是常见招式,依然是正面出招,那掌直直探的正是自己右手出掌后腋下微沉露出的一处空门。
变招快、见机准,即使只是普通招式,那两招的风光霁月却令人心寒,变招之即,手下依然是法度严谨,掌中蕴着的内力森森,虽未交手,也知大约是相差无己。
这样的男人,又是把握着北疆经济重要命脉的权贵,如何教人不心惊?
聂麟看着烛火渐渐黯淡处对方的笑容,心中一紧。
虽然自己见机出招,时刻不谓不佳,但是对方立刻迎掌而上,手上似寻常的小擒拿手来擒自己的关节得,但是他心惊地发现斛律芮中指微沉,迎的却是自己的阳池穴。之后自己拆招,趁招式未老之前用了客迎仙来。结果对方似乎早有提防,掌虚按,依然是不知名的点穴招式,若自己这一招按实,右手侧后溪便是自动迎上。
这时才知,对方之前那一虚招,罩了自己的后招。
这样的人物,能不能在他手中讨得好?
两人相交两招,已知对方深浅。早知对方斤两,如今正面相对,虽然笑容始终不变,但眸色各暗了三分。
眼前此人,乃是劲敌。
思虑间,烛火又低了三分。
那偌大的厅内,居然有些影绰的虚无之感。只有聂麟那一身的淡青色袍子映得诡异,看来近似青白。
所有的一切浸没在凝重的气氛当中,似乎只要一碰,这端坐于上的两人就会粉碎如尘。
正在一室昏暗之时,大门呼啦啦开了。
僵硬的气氛如同猛兽向那唯一的开口扑去。对坐二人交换了一个神色:刚才对招谨慎,两人又都算高手,周围十丈开外的动响自然也尽收耳底。如此光景,居然让来人坦然推门。
聂麟转头望去,心中是惊疑不定:自己庄中必没有此等人物,就算有也没有人敢如此大剌剌推门。
斛律芮转头望去,心中却是别有意味:果然此人也当得起那些虚名。
两人眼光交汇处,正是秦暮苔苍白的脸。
那门开处,烛火一时竟全都灭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惨白月光,映着那人的脸,就连那唇都是冷冷的白色,如同死灰。
明明那么憔悴,但那人的一双眼睛,光华夺目如琉璃生彩。斛律芮心中一紧,刚才对阵时那股子从心底升起的兴奋感再度袭来。
那样的眼神,是何等人物?
聂麟只怔了一怔,然后哈哈大笑:“果然斛律大侠手下无弱兵,这位兄台也是个英伟人物,聂麟失敬。”
虽然此处是自己地盘,但三人各知对方都是厉害人物,若那少年与斛律芮是一伙的,自己只怕凶险,即使如此,聂麟的笑容依然爽朗淡定,斛律芮眯了眯眼,心中暗赞了一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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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暮苔跟着那姓齐的大夫一路行去,沿着开阔的长廊,每隔二十步便是一盏气死风灯,在灯光里,齐大夫脚步飘浮。那并不是擅长轻功者的轻盈,而是天生的悠然。秦暮苔看着他的身影,心中想到的是斛律芮曾说过的那句话。
面前的这个人,是北疆最好的名医么?
看起来并不会武功。传说中的赤绫君手下能人极多,而这位齐大夫是不是因为医术高明而被网罗呢?
想着这些杂念,齐大夫终于停下了脚步。那是一处独立的庭院。秦暮苔正要问“这是您的住处”时,有白衣的女子迤逦而出,共有四人,都是乌发素颜,只腰间的红绫耀眼。她们在两人身前行礼。秦暮苔有些愕然。
然后他看到大夫瞅着自己露出了嫌恶的眼光:“你们先给这位公子清洗一下。我去配药,很快回来。”说完也不等秦暮苔回答,就再度飘然远去。
秦暮苔有些窘,那四个白衣女子已经站了起来,打首的一人又行了个礼,低眉对秦暮苔脆声道:“奴婢碧漪,公子这边请。”
秦暮苔这才恍然,这里大约是庄里专门服侍客人的婢女,忍不住面上一红。
他虽然也是秦家掌权者,但是生活素来清苦异常。跟随自己最近的下人就是海叔,那也是早如同自家亲人般的感情,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美貌婢女。
那碧漪见得他的犹豫,她服侍的人多了,自然看得出些端倪。她见这人少言少语,心知大约性子沉稳,于是给剩下三人递了个眼色,然后上前簇着秦暮苔道:“公子赶快吧。不然等会儿齐大夫的药配好了,我们要是还没给您打理后,不知道齐大夫会怎么生气呢。”
秦暮苔平顺了性子,随着这四个女人。他虽不惯,但那齐大夫到底也算好意,更何况他还存了别的念头:女子心细,也爱观瞻身边之事,却不知道从她们的嘴里能不能知道前厅那两个男人之间的恩怨。
走进那房间,绕过一道黄木的四君子屏风,居然是一处极大的池子,另有几个女子正往里倒水,见到他来了,又是行了个大礼。